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稚子 ...

  •   那日广陵城中初见,梅长苏与王立青二人立下了梅园之约。
      他本不期待他会守约,甚至打心眼儿里更希望他不守约。
      若他有意回避自己,这恰好能证明些什么。
      可王立青偏偏如约而至,还给梅长苏送来了一样见面礼,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幸而宁王一早带伤去了粥场,不然两人碰上,或许会有什么麻烦……

      王立青将一沓封皮已然磨损,看似有些年岁的书册递至了梅长苏面前。
      他看见他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恍然间想起有一年苏宅里,那人归还自己《翔地记》时,同样一双纤长的手。

      “这套《伤寒杂病论》手抄注解修订本全本是家父王天青毕生的心血。我们王家世代行医,先祖王叔和曾官至先朝太医令,他将宫中太医署存留的张仲景《伤寒论》竹简残本及民间散落的佚本加以归整,便成了这套典籍。此后,家父依据多年行医经验,又将之中错失不实之处进行了注改,也进一步翔实了些不甚明晰的经方,才有了如今这套注本。”
      梅长苏如奉珍宝一般捧起之中一本,翻开那些早已泛黄的纸页,细细看着书里用蝇头小字写下的旁注。
      他虽不是杏林中人,可毕竟当了十几年的药罐子,早已久病成医,也算得上粗通岐黄之术,此书的分量,他自然掂量的出,新月似的眉眼之中渐渐流溢出欣喜之色,忍不住赞叹道,
      “没想到医圣张仲景的绝世之作竟还留存于世,今日得见,既是苏某之幸,更是大梁百姓之福。”

      王立青也抽出了之中《伤寒》一册,翻到“霍乱吐利病脉”一篇,
      “此篇记述了各种吐泻症候辨证施治的方案,并依据寒热相冲属性列了数种经方,我依此改良,自行炮制成了散剂,以利病患化服。”
      王立青放下书,他看着梅长苏,干净的眸子里满满的殷切之意。
      “此外,要控制疫情,除了对症,更需阻断源头,西城区流疫多为饥民饮食饮水不洁,以至外感病邪,且手□□互相传所致。若能及时隔离病患医治,集中销毁他们使用下的一应物品,处理其泄物,并大规模清扫街道,撒上石灰粉,排除积水,给那些流民沐浴并换上干净衣物,加之调用非疫区的净水饮用,以及提供可靠来源的熟食,想来必能缓和疫情。”
      他说多了话,声音愈见沙哑,他端起面前茶盏轻酌了两口,明前茶香流溢,他却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

      梅长苏立即唤来奉茶的下人,贴近他悄声耳语,
      “让夫人备些点心,要……那个……”
      “哪个?”下人一脸懵懂。
      “夫人明白的……”他挤了下眼。

      “总之,吐泻之症不同于肺症散播之快,只要控制得当,还不至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只是根除流疫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仅凭我一己之力,实在力不从心,所以,需借……宗主之手。”

      梅长苏给王立青沏茶的手悬在了半空,他忽然蹙起了眉,王立青本有些期待的眼神立时黯了下来。
      “是在下唐突了……”他歉意道。
      “不不不,公子误会了,并非苏某不愿相助,而是……公子实在不必像甄平他们那样喊我‘宗主’,这让苏某很是拘谨。”
      梅长苏耳根子泛起了些红晕,他沏完茶放下手中茶壶,恳请道,
      “立青公子可否对苏某……以先生相称?”
      “苏……先生?”他勉为其难地试着生涩唤道。

      梅长苏见他勉强之意,心下酸楚,于是不再纠结于他,转而岔开话题,
      “哦对了,没想到立青公子居然是写下《脉论》的王熙王叔和的后人,想必令尊王天青定也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不知苏某可有机会拜会一下令尊?”

      王立青没有作声,他渐渐垂眸,将那一汪深邃藏于了眼睫之后。
      梅长苏的心抽痛起来,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家父年前,已然离世……”
      那沙哑的声线似即将燃烬的烛火,灭了尾音。
      “抱歉抱歉,实不该提你伤心事,但不知……”
      梅长苏慌了神,顿时手足无措,却欲言又止。
      “……我知先生想问,家父医术精湛,却又因何病而亡?”
      王立青似乎看穿了梅长苏的那点小心思,他敛了敛神思,娓娓道来,
      “常说医者医人,却不自医。而这世间最难医治之病,莫过于……心病……”

      心病,且需心药医……
      可这心药,又从何而来?

      “家父行走江湖,救治病患无数,只是到我这一代便没落了,我虽家中独子,却自幼体虚多病,故而难承祖辈衣钵悬壶济世,如今只能整日在自家药庐里,捣捣药而已。”

      可怜天下父母心……
      梅长苏心道。
      和他深藏于心的那个人相比,王立青只有七八分形似,气质却完全不同,从他身上自始至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武人的杀伐戾气,只余浅淡悠远的药香萦绕。
      倒更像曾经那个病骨一身的江左梅郎,飘渺得抓不住。
      可梅长苏却也是曾经的林殊。

      下人捧上了食盘,有几样小食和糕点。
      “夫人每年清明前会来大明寺祭拜,所以暂住梅园。这里有些她亲手做的点心,公子可以尝尝。”
      看着眼前花色各异的糕点,王立青盛赞了一番,
      “瞧这些点心如此精致,便知宗主夫人定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娴雅女子,如此美意,在下就不客气了。”
      王立青拿起一块离他最近的桂花糕,尝了一口。
      “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灾荒年节尚能吃到如此美食,全托先生之福。”

      一块桂花糕下腹,王立青稍有些饱意,呷了一口茶。
      “公子不尝尝别的?”
      盛情难却之下,王立青自知推脱不了,他选来选去,下意识地相中了一款开口酥。
      他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便放下了。
      “怎么,不合口味?”
      “是……榛子馅的?”
      “哦?公子不喜欢榛子吗?”

      梅长苏不经意一问,却似乎别有深意。
      他直视着王立青,静待眼前之人的答复。
      王立青没有逃避这种探寻似的目光,他回望他的眼神,直入人心。

      “恰恰相反,并非我不喜欢,而是我……不敢喜欢……”

      梅长苏的心被狠狠挠了一下。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喜欢……
      他想说什么?

      “榛子风味独特,确是制作点心上佳的材料,但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食。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因为贪嘴,曾一下子吃了几十颗榛仁,结果差点梗了肠子送了小命,自此以后,我不敢再碰榛子,我怕自己会一时管不住自己。”

      王立青眼中似一潭静水,微微一晃,倏忽之间便掩去了所有波澜。

      “所以……凡事皆不可过于贪恋,先生可明白?”

      梅长苏觉得自己的心快被王立青挠出了血。
      眼前之人,虚虚实实,似雾里看花,似镜中水月。

      “说起夫人所做的这道榛子酥,倒让我这个药师感同身受。其实做点心无异于炮制药材。就拿我们治疗积痰之症的礞石而言,仅此一味辅料,从选材,清捡,再到煅烧,研炙,非得一步一步费下了心血,方可将那顽石变成了细末。而夫人的心意,亦不下于我。不似寻常点心用了整颗坚硬的榛仁,她却将最新鲜的果仁炒制过后细细研磨成软泥入馅,是为了先生食用之后不至于引起积食,如此体贴心意,先生可知?”

      梅长苏岂会知道是榛子仁还是榛子蓉,总之他吃不了榛子,更从未吃过宫羽做的榛子酥,榛子酥是做给那个人的。
      他想试探他的心,却似乎反过来被他窥视了自己的内心。

      “是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一面假装丢盔弃甲,一面却想着负隅顽抗。
      于是他狠下心,拿起了一块榛子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一块不够,又拿起一块。
      他是江左盟的宗主,他是赤焰军的少帅。
      小小一块榛子酥,又能奈他何?

      “怎样,味道如何?”
      “夫人的手艺,的确愈发精进了。”

      梅长苏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说着,似一只花栗鼠。
      王立青“扑哧”一笑,有些促狭道,

      “口味虽好,先生切莫贪嘴……”

      打老远忽然传来一阵娇脆的女声,似从上好古筝之中流泻而出,铮铮然如珠玉落盘,间或夹杂着几声软糯的奶音。

      “麟儿乖,娘带你去见爹爹。”
      “爹、爹……”

      梅长苏忽而就精神了,他扔下手中吃剩下的半块榛子酥,飞奔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又喜逐颜开地抱着个胖嘟嘟的团子进来了。

      王立青看见那是个男孩,小脸红扑扑可爱的紧。
      小家伙并不认生,逢人便咧开嘴笑,露出了上下两排各两颗小奶牙。
      估摸着,应该八九个月大了。

      梅长苏又盘腿坐回原位,他托起孩子臂弯让他站自己腿上蹬啊蹬的,惹得孩子一阵咯咯大笑。
      “有阵子没见爹了吧,想不想爹?”
      孩子说不全话,他揪住梅长苏的领口努力往上爬,拼命够上爹爹的嘴就是一通猛亲,还用湿乎乎的小舌头舔了舔爹爹的嘴边。
      梅长苏的口角上,还残留着榛子酥的碎末,被孩子舔得干干净净,顺带糊了他一嘴唾沫。

      父子两人正嬉闹着,一素雅清丽女子随后款款而至。
      正是江左盟梅宗主的妻室,宫羽。

      “想必这位就是夫君提到的王公子吧,招待不周,让公子见笑了。”
      宫羽垂眸福了一福。
      她早已褪净了昔年烟花女子的风尘气,俨然一派大家名门之范。

      王立青忙着起身,颔首回之以礼。
      “岂敢岂敢,有劳宗主夫人款待,夫人厚意,在下……心领了。”

      “我儿子,麟儿。”
      梅长苏抓起孩子的手臂,朝着王立青挥了挥小手,顺便偷撇了他一眼。
      但见王立青的眼神竟全落在了那孩子身上,眼底有种温柔在缓缓流淌。
      梅长苏一时竟觉得呼吸迟滞,如深陷泥泽之中那般,挣扎不得,更脱身不得。

      王立青忽而眼神一紧,梅长苏的心随之咯噔一下。
      他听见“吧唧吧唧”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孩子拿了案边那块吃了一半的榛子酥,用两只小肉爪捧着,靠嘴里仅有的几颗小牙齿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梅长苏一把夺过榛子酥,小东西瘪了瘪嘴,撒娇似地朝着自家爹爹挤了挤眼。
      当爹的自然板着脸,一副“老子我不吃这套”的表情。
      不意外地,孩子终于“哇”一声嚎了起来,嘴里还喊着“酥、酥”。

      宫羽接过孩子抱至一旁,哄了哄,赧然道,
      “孩子八个月了,正是出牙的时候,有些闹腾,公子请见谅。”
      “无妨无妨,小公子……机灵得很。”

      似被一语中的,孩子果然一下子止了哭声。
      他像忽然发现了新鲜玩意儿,于是挣开了宫羽的怀抱,扶着案几向王立青这边慢慢挪了过来。
      他人只高出案几那么一丁点儿,踮起脚恰好露出两颗大大的眼珠子。
      他斜着小脑袋好奇地望着王立青,啪嗒啪嗒眨巴了几下眼。

      王立青知道小家伙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所以当那只肉肉的小手悄悄从食盘里抓起了一颗榛子酥时,王立青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于是梅长苏和宫羽同时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一只胖乎乎的肉手,捏着同一颗榛子酥互不相让。
      “不可以抢哦……”王立青摇摇头,柔声说道。

      小娃娃看了看王立青纯净的眼眸,很听话地放开了榛子酥,慢慢缩了回去。
      只是他竟又可怜兮兮地用自己仅有的两排小牙牙啃起了桌角。
      就听见“嘎吱、嘎吱”咬木头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当大家都以为这古灵精怪的娃子会就此偃旗息鼓时,他居然伸出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从食盘里又抢走一颗,又怕再被抢回去似的直接捏碎了往口里塞。
      自始至终,他只要榛子酥,似乎对其他点心并不感兴趣。
      像是有种特别的执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一瞬间梅长苏脑中晃过了什么念头,只是他没来得及捕捉到。

      于是他不再多想,一把拎过这个小捣蛋鬼,把碎渣渣从他嘴里边抠了出来,生怕他噎着。
      孩子哇哇大哭,梅长苏则狼狈不堪,场面一片混乱。

      “小公子的脾性倒是随了先生的……”
      “是啊是啊,谁让他是……我儿子呢……”
      梅长苏这一句,听着似乎有些得意,实则却又透出些无奈。
      王立青只默默喝了口茶,不再作声。

      果不其然,当晚梅长苏就犯了病,身上起了红疹,成片成片的痒痛难忍,喉咙又干又疼,连口唾沫都咽不下去,难受地想撞墙。
      他干瞪着眼珠子熬了一宿,翌日,眼周落下了两个黑黑的眼圈,跟个猫熊似的。

      下人通报说王药师一早来访,想同宗主一起商议控制流疫的具体流程和细则。
      梅长苏想,这个王立青,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来来去去,也不知道避讳?
      可他转念又想,王立青为什么要避讳,他真把他当成了那人?

      见梅长苏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脸颊浮肿,气促倦怠,王立青沉声问道,
      “看似是荨麻疹,先生这是……吃过什么发物吗?”
      梅长苏蔫儿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这病通常打小就有,按年纪来说,先生该不是头一回发病吧,竟不知症结何在……”

      见梅长苏不愿回答,王立青也不再过多追问,他摊开纸笔写下方子。
      此时奶娘急匆匆闯了进来,说麟儿也跟着病了,闹腾了一个晚上,见王药师来了,夫人想请他帮着看看。
      王立青让奶娘将孩子抱来,见麟儿也是一脸的红疹,萎靡不振,他总算明白了。
      “小公子不光脾性随了先生,更是传了先生的特禀体质,说起昨日,你们父子二人都吃过的食物,恐怕就只有……榛子酥了吧。可先生莫非不知,自己该对榛子忌口吗?”

      麟儿确实是第一次发病,可居然这么巧……
      梅长苏像个被抓了现行的犯人,不敢正视王立青。

      孩子远不似昨日那般灵活,病怏怏哭唧唧,不管奶娘怎么抱着怎么哄着就是不舒坦,总是在奶娘的怀里拱来拱去。
      他倒没缠着要他爹,却一脸委屈地看着王立青。
      那眼睛像极了林中小鹿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湿漉漉的,黑亮亮的。
      王立青心下一软,鬼使神差般从奶娘的怀里接过孩子抱起。
      麟儿到了他的怀里似乎太平了些许,就是小手还忍不住要去挠自己的小脸,弄得脸上一道道抓痕。
      孩子嘴里似乎喊着痒,又似乎喊着娘,含含糊糊听不太清楚。
      “乖,我们不挠。”王立青捉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柔声安抚。
      哪知孩子又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屋外。
      这小鬼灵精的,病了还想着要出去兜兜呢。
      “麟儿乖,麟儿现在不能吹风,等我们病好了再出去?”
      小家伙似乎不乐意了,拱着身子扭来扭去,两条小腿不依不挠地在王立青身上乱踢乱蹬。
      王立青拿他没办法,抬手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孩子的脸。
      “好好好,就一会儿哦。”

      不多久便听见屋外传来了孩子咯咯的笑声,奶娘乐呵呵地在梅长苏边上夸着王公子有耐心会哄孩子。
      梅长苏躺在榻上,思绪翻飞。
      他想,若是那人还活着,该已经和太子妃有了一堆自己的孩子吧。
      那他会不会也如此这般温柔地抱着他们宠着他们,视他们如珠如宝?

      屋外,王立青抱着麟儿,有些宠溺地点了下他的小脑门儿。
      “小东西,和你爹一样,毛毛躁躁的,一肚子鬼主意。”
      孩子被逗乐了,咯咯笑着。
      忽然,他看见了王立青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于是伸手去抓。
      那是一滴眼泪。

      梅长苏回头瞅了眼案上方才王立青写下的那张方子。
      他记得那人写得一手端方的汉隶,四平八稳地如磐石一般,不似过去梅长苏的隶书那样绵柔,更不像林殊偏好的行书,行云流水似的。
      有道是见字如面。
      可直到他看见王立青写下的药方后,他竟气得把方子扔了出去,顺便暗骂了一句。
      这都什么鬼画符,还怎么给人诊病开药!定是个庸医!
      方子飘飘悠悠落到地上,上面是一手潦草至极的狂草,像几条歪歪扭扭爬过的蛇。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简直一团乱麻。

      麟儿哄着哄着就睡着了,王立青把孩子交给了奶娘,还交给她一包东西。
      “这是蛇痢草,取三两每日两次蜜煎服下,亦可煮水擦拭皮疹。麟儿吃得少,症状轻些,他可以继续每日少量食用些榛子泥,直至过渡到正常用量,过阵子他或许就可对榛子豁免,这病就得从小治,千万不能落下病根。这几日让你们宗主好生歇息,在下就不叨扰了,若情况有变,可立即派人至城外天青药庐来找我。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没走几步,他想起什么,又关照她,
      “还烦请奶娘替我保密,就说这药材是药局里买的,千万别让你们宗主知道是我送来的。”
      “额,王公子且慢,老生一事不明,公子和宗主萍水相逢,可老生却觉得公子对宗主特别上心,像是多年的知交好友?”
      “……是吗……”
      他淡淡一笑,哑声自问。

      梅长苏服了药,身上的皮疹褪了不少,不过人还是倦怠得很,不得不继续卧榻静养。
      只是身体虽然歇下了,脑子却愈发活络了。
      正如他挫骨削皮的那段日子。
      他郁郁不平地想,让他猜王立青是不是景琰简直比当初景琰猜梅长苏是不是林殊还要难。梅长苏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瞒得尚且辛苦,王立青如此一张肖似的脸若想瞒天过海,岂非难上加难,又怎会毫无破绽?
      他若想见他,亮明身份即可,他若不愿见他,不见也罢,何必像西城区见他时那样,还故意将自己面巾摘下,提醒他流疫猖獗?是生怕他看不清他长啥样?化名“王、立、青”,拼起来不就是“靖王”二字吗?他若有心躲着自己,又何苦如此欲盖弥彰?
      还有,宫羽在他面前显得如此之平淡,他竟浑然不觉异常?若他真是景琰,不觉得她该像甄平那般见鬼似的反应才对吗?
      除了极为沙哑的嗓子,瘦弱得不似武人的体格,其余景琰该有的特质他一概不加避讳地展现于他面前。
      譬如……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榛子酥的喜爱。
      最最重要的是,看见他吃榛子酥,他竟不加以阻止,害他硬着头皮吃了那么多!
      若是景琰,岂会如此狠心?
      而且对于自己已经娶妻生子的事实,他真可如此淡然?
      是他已经不在乎他了吗?

      他青肿着眼圈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愣是把刚巧蹑手蹑脚摸进他房里的甄平吓得够呛。

      “宗主,你咋成猫熊啦?”
      “别啰嗦,查得如何?”
      “广陵城外有家‘天青药庐’,老东家王天青是个远近闻名的神医。他的独子就叫王立青。此人自小体弱多病,据说见风就倒,所以鲜少出门。可自打年前王老先生离世之后,这个少东家只得自立门户,慢慢地也就见外人了。不过说来也怪,这以往见风就倒之人,竟敢独自闯入疫区救人,倒真有几分殿下的胆魄……”

      原来真有王立青这个人……
      梅长苏隐约有些怅然若失。

      “兴许这人没了依靠,就得自食其力,总不见得混吃等死吧。”

      王老先生离世,他最放心不下的,就该是这个独子了……

      “不过宗主,这两人实在是太像了,像得让我害怕。”
      “你怕什么?”
      “一怕王立青就是殿下,因为某些隐衷,他诈死不能和宗主相认,我怕的,便是这些隐衷。不过先太子离世这等昭告了天下的大事,逆转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的确,他存活于世的希望太渺茫了……

      “二怕什么?”
      “王立青就是王立青,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只是偏巧长得像而已,若他只是和宗主一见如故,那倒无妨,就怕他接近宗主背后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梅长苏想到王立青那种云淡风轻的寡淡性子,他觉得甄平多心了。

      “那三呢?”
      “三是易容,那肯定是有阴谋了!”
      “这条排除,若是易容,岂能逃过宫羽的眼睛。”
      “总之无论何种理由,只要他不陷害宗主和江左盟便可。其实不瞒宗主,我以往对殿下的确有些反感,卫铮一事,他不听宗主劝告,还砍了密道的铜铃气宗主,那时我便觉他冲动鲁莽,难堪大任。”
      提及往事,甄平忍不住有些义愤填膺,似乎很替自家宗主叫屈,可转而他又软了口气惋言道,
      “不过说句心里话,殿下离世,我也很难过。而宗主对殿下的用心,我们更看在眼里。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就得往前看,总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甄平冷不防被梅长苏狠狠弹了下脑壳。
      “分析问题头头是道,你甄平不光是江左第一高手,还成了江左第一智囊啦。”
      甄平捂着脑门子躲开了些距离,嘟嘟囔囔一嘴牢骚,
      “都是跟宗主你学的,翻案之时你总是那么冷静自持,可不知为何,自从北境归来之后,宗主倒有了些殿下的牛脾气,执拗得很。”

      甄平的话令梅长苏心痛不已。
      十人过血啊,活生生十条命啊,教他如何不心存芥蒂?
      可如今想来,景琰难道没有他自己的无奈?
      若易位而处,他梅长苏又能否拿出更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挽救挚友的性命?
      他甚至想,此时若可用十人之血换取景琰性命,他自己都难保不会动了歪心。
      既然如此,他那时为何要对他这般苛责,这般利语相向?
      他悔不当初。

      甄平的逻辑已然明了,感情上,梅长苏很希望王立青就是景琰,可理性上,他排除了他俩是同一人的一切可能。
      王立青那种说不清是天生的,还是历经世事之后的淡泊,和景琰那种天然的耿直性子全然不同。

      忆及少时,一次他误食了静姨做给景琰的榛子酥,他看见景琰红着眼急哭的样子,寻死的心都有了。
      他太想他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想他。

      于是,他心生一计。

      “甄平,去给宁王送话赔个罪,就说我病了,原本答应陪他一同放粮的,现在去不了了。”
      “宗主,这多没面子啊,答应人家的事儿……”

      甄平瞅了眼梅长苏肿胀的眼泡,又叹了口气。
      哎,算了,宗主眼下这要去了,岂不更丢江左的脸?
      虽然他觉得宁王遇刺这事儿总有那么些蹊跷……

      临走前甄平又暗搓搓地问,
      “宗主,你说,宫羽见到你对王立青如此上心,会不会不高兴?”
      “滚!”
      一个枕头飞了出去。
      甄平立即摆开架势,格挡住来势汹汹的“暗器”。
      他很是嫌弃地暗声臭骂了句,
      “这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毛毛躁躁的,没个正经样!”

      王立青再次被请来梅园。

      梅长苏萎靡不振地斜卧塌侧。
      王立青翻看了他眼睑,冰凉凉的手指,带起榻上之人一阵酥麻。
      细细查过后,他见他眼底已无明显充血,确认已无大碍。

      “药方有误,病情反复,速来梅园?先生这是……”
      “苏某就想请教王大药师那张方子到底写了什么,字迹不清,怕吃错药……”
      梅长苏朝着桌案的方向努努嘴,噗眨着眼睛有些心虚地说。

      目光飘忽,言辞闪烁,心怀不轨。
      王立青心里一面念叨着,一面走过去拿起了那张药方。
      “在下的笔迹,城里几家药局都看得明白,先生要看懂作甚?说吧,借口找我来究竟何事?”

      未等梅长苏作答,便有下人来报。
      “宗主,宁王殿下求见。”
      “来得正巧,快请。”

      梅长苏料定宁王对自己献粮相帮一事必心存疑虑,若此时自己突然称病不出面了,他定会前来一探虚实。
      他倒要看看,这位殿下若看见“先太子”还活生生立于他面前,会做何种反应?
      他想,必会发生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吧……

      他自鸣得意地回头看了眼王立青。
      而这位的表现,他同样期待。

      纸,飘飘悠悠落下。
      而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那一脚一脚泄愤似的重重的踩踏,每一下都足以让人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记忆里那种深刻入骨之痛,从猛然间皱缩的心口蔓延开来,传遍四肢百胲。
      想喊,却似梗在喉,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此刻,他孤立无援……

      本打算看场好戏的梅长苏见王立青原就无甚血色的脸顷刻间愈发惨白,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他自己,才是那个误入了歧途的人。
      于是身体的反应先于思考,他将他一把拉过,拥入怀中。

      宁王和陈权朝这边过来,刚踏进梅长苏内室的门槛,就只见晃晃悠悠的床幔,却不见人影。
      幔帐之中传来梅宗主疲弱的声音。
      “咳咳,殿下请留步,苏某先前吃坏了东西得了风疹,故而见不得人。劳烦殿下千金之躯特地前来探望,苏某深感歉意。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待苏某病愈,必会登门致歉。”
      忽而吃了个闭门羹,宁王甚是纳闷,可他也不便多问,姑且只得作罢。
      “哦,原来是得了风疹,如今流疫泛滥,苏先生可要小心身子。那本王就先行回去,改日我们再会。”
      他客套了一番,返身离开了。

      “奇怪,刚才让进,现在又不让进了,这是耍我们呢?”
      “殿下怀疑梅长苏变卦不愿献粮?”
      比起不献粮,萧景亭其实更介意梅宗主为何献粮。
      “对了,”陈权忽而想起什么,对宁王说,“上次被江左带走的那几个小喽啰,我顺道去打听打听,有没有问出些眉目,那个刺客的行踪至今全无线索,我有些担心。”
      “哦……那个刺客啊,陈统领慢慢查,细细查,本王不急的,本王先行一步了。”
      对于刺客,萧景亭的态度似有些敷衍。
      陈权见他瘸着腿跑开,竟似落荒而逃。

      床幔之中,梅长苏紧紧拥抱着王立青汗湿颤抖的身体,耳边是他忍痛压抑的喘息。
      他紧贴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异常紊乱急促的心搏,每一下的跳动,都如针刺一般狠狠扎进他内心最深处。
      他不明白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痛成这般?
      茫然无措中,他只能把他拥得更紧,生怕一不小心又弄丢了他。
      “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安慰他,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王立青身形一僵,他战战兢兢地推开他,退至两人可以相互看清的距离。
      他用他一如既往的干净眼眸,回望着眼前之人,惶惑而疼痛。

      此刻梅长苏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那人最讨厌他处心积虑的卑鄙手段了。
      可他又故伎重演了。

      “对不起,景……”
      “先生认错人了……”

      他很想喊他的名字。
      他却没有给他机会。

      梅长苏的反常令陈权疑窦丛生。
      适才他分明看见屋内有张纸落于地上,或许上面写了什么,才令梅宗主如此反复无常。
      他原路折返,躲在了内室外的暗处,想一探究竟。

      偏巧,一个人影从屋内跌跌撞撞地逃离。
      熟悉的面容自陈权眼前一晃而过,顿时令他惊悚不已。

      怎么是他?
      他……还活着?

      震惊之余,他慢慢恢复了冷静。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梅长苏会相帮宁王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看来宁王殿下的登顶之路还曲折得很,一不小心,或许就成了他人的垫脚石。

      此刻他还活着,却活成了他最大的障碍,让他这个曾经的部下尴尬不已。
      他陈权究竟算什么立场?先太子的旧部?还是,宁王的肱股?
      他与他,本就势均力敌,可与宁王之间,他却占有绝对的主动。
      而他,偏偏不想被任何人摆布。
      他自己的命运,得由他自己来掌控。

      此刻的王立青迷失于偌大的梅园之中。
      他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久到他差点忘了曾经那些几乎将他折磨到死的蚀骨剧痛。
      那种锥心之痛过后的余痛,此时尚留存于他经脉之中,如此清晰,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曾经的过往。
      在那个谜底揭晓之前,在他所剩无几的坚持彻底耗尽之前,他必须离开梅园,离开这个处处充斥着那人的气息,令他呼吸都为之窘迫困顿的地方。

      那一刻却有人阻止了他。

      “公子请留步。”

      王立青停下了脚步。
      他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行了个礼,却下意识地闪避起自己的目光。

      “夫人……”

      宫羽挽着绛色的漆木食盒,垂眸低身回之以礼。
      洗尽铅华之后的她神色凝重,以往所有的明艳娇柔与妖娆多姿都被她敛藏在了黛色的裙裾之下。

      “方才宗主所为,实在有欠考量,然一切皆事出有因,望公子莫要见怪。”
      “夫人言重了……”
      “公子可愿随宫羽见一位故人?”

      王立青很想拒绝,却无从拒绝。
      回绝,意味着默认,而他先前所有的努力掩饰,都将功亏一篑。

      “既是夫人所说的故人,在下不妨见上一见。”
      “公子请随我来。”

      梅园里一条静谧幽深的小径,引领他们通向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往生极乐之界。

      “每年清明之前,我会从廊州来到广陵城外的大明寺祭拜,所以会暂住梅园,而宗主很多时候都住在廊州。”

      她唤他宗主,她没有唤他夫君。

      “此次宗主前来广陵,皆因淮王罹难,正位于江左地界。而如今江左……已是岌岌可危……”

      宫羽重重心事,只付做了寥寥数语。
      王立青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曲径尽头是座小祠堂,宫羽“吱吖”一声推开了雕花的门扉,如推开了通往彼岸之门。
      王立青随宫羽踏入了缭绕的香烟之中,如堕云雾深处。
      他拨开重重迷雾,逐渐看清幽暗祠堂内的一切。

      祠堂正中供奉着先人的灵位,楠木牌位上用金粉刻写下了故人的名讳。

      故靖宪肃太子萧氏景琰之灵位……

      他默念着牌位上的谥名,克制住了想要伸手触碰的冲动。

      “没想到夫人所谓的故人,竟是……先太子?但不知这位殿下同宗主夫妇二人又有何渊源?”

      他淡然一问,看似无波无澜。

      “太子殿下之于宗主,正如同宗主之于宫羽……”

      可是他的心却冷不防抽搐了一下。

      “夫人的话,教在下似懂非懂……”

      宫羽并不理会王立青那几分故作的不明所以,她点燃了几根竹立香,又分出几支,递给了他。
      王立青恭顺地接过,指尖顿时沾染上了沉香的禅味。
      他跟着宫羽叩拜了三下,而后将燃香插入了香炉的残灰之中。

      供桌之前摆放着一盘开口酥,就是那日王立青吃的那种。
      宫羽又从随身的食盒之中拿出一盘一样的,替换了供桌上的。

      “宗主说殿下最爱榛子酥,所以我每日都会做新鲜的。”
      “……太子殿下若知宗主和夫人心意,也该含笑九泉了。”
      “可若殿下知道了宗主在他辞世之后的种种癫狂,还能心安否?”

      这话并非对王立青而言。
      可他仍觉得自己竟无言以对。

      “噩耗传来之时,正值我们大婚之日。而那之后,宗主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时而阴郁寡言,时而又暴躁易怒。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放任自己整日借酒浇愁不问世事,全无半点昔日江左梅郎的风采。我知道,他是病了,心病,他的心早已随着那位故人一同去了,不知归处……”

      宫羽娓娓诉说,美目之中渐渐泛起了潋滟水光。

      “外人皆言我们夫妇二人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必将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殊不知我们成婚原只是一种责任,甚或是……宗主的赌气……”

      “可你们毕竟有了麟儿……”

      那颗早已被挖走的心居然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是啊,直到麟儿出现……”

      眼前浮现出了孩子湿漉漉的眼眸。
      他和那孩子,似有种羁绊。
      也许是因为那是他的孩子,像足了他的脾性。
      而他,却是他最爱的人。
      可是,他绝不可能知道,世上还曾经有过另一个属于他的孩子,甫一来到人世,便早早夭亡。
      而这个秘密,将永远不为人知,更永远不被世人所接纳。

      “麟儿是解了先生心病的良药,夫人……功不可没……”
      “只可惜,麟儿并非宫羽所出……”

      宫羽回望着王立青,盈盈秋水般的眼眸直入他心底。

      “他……只是个弃婴……”

      弃婴?

      “宫羽福薄,昔年受了重伤险些殒命,虽侥幸存活,却无法替宗主诞下一儿半女。去年清明我于大明寺祭拜故人之时,庙里的方丈交于我这个孩子,是个早产的男婴,先天不足,幸得方丈妙手,才捡回一命。我见此子羸弱,心生怜悯,又觉有些眼缘,便收为养子,起名麟儿,以弥补我无子之憾。”

      大明寺?去年清明之时?原来那孩子远远不止八个月。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王立青忍不住想要探究下去。

      “自打有了麟儿之后,宗主的脾气好了许多。而随着孩子长大,他发现,麟儿的眉眼愈发像那位故人,而他的心,也渐渐变得开怀。或许他是把这孩子看作了殿下的转世吧……”

      这就是他疏忽的真相吗?
      那个他可望而不可企及的真相。

      “公子难道不觉得,麟儿的眼睛和公子的,很像吗?”
      “夫人的意思,是想说,在下和这位殿下,也容貌相似?”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公子正是这局中之人,也难怪看不清……”

      宫羽打开食盒的下层,从里面拿出一些预先备好的易容工具。

      “……所以公子该明白为何宗主会以公子来试探宁王殿下了,他想查明殿下的真正死因。殿下虽然过世,可这之中的暗流仍在涌动。未免公子惹上麻烦,宫羽需为公子修饰形容。”
      “夫人可有把握不被人识破这张假面?”
      “易容需气质相符,谋求的正是似与不似之间分寸的把握,宜真,不宜假,更忌过度。所以并非反差越大,就越不易被人看穿。”
      “那夫人可否按照在下的意愿修饰容颜?”
      “若公子愿意,宫羽愿试上一试。”
      “夫人的手艺,在下,信得过。”

      王立青看着镜中那张脸,渐渐被另一张脸所取代。
      那个叫“王立青”的人。

      替他易容之时,宫羽思绪万千。
      其实,她对他仍有所隐瞒。
      最初见到那孩子,并非去年清明,而是前年中秋之后……

      中秋佳节,本该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新婚燕尔的她却离开了廊州,去了广陵城外的大明寺静修。
      可业障早已深种,无论怎么修,也再难消弭。
      她的业,宗主的障。

      两年前的宫羽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活着离开北境。她曾天真地以为,就算她爱而不得,若她为了宗主殒命,无论如何,在宗主心里,会永远有她一席之地。她不要活在这世上,她只要活在他心里,哪怕只是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
      可惜造化弄人,她依然活着,他却突然走了。
      而逝者才永远是生者心中的那轮皎月,遥遥不可及。

      大明寺的钟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内心,又一下一下拷问着她的良知。
      她不知道宫里的暗潮涌动,可她确信他的死一定与过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是她用战俘过血的幌子欺瞒了宗主。
      可她不能据实以告,她怕宗主知晓了真相,会活活痛死。

      她以欺骗换得名分,作为代价,她永远丧失了身为人母的资格。
      孩子于她已成了奢求,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母性却是抹杀不了的。

      古寺之中,偶然几声稚子虚弱无力的啼哭时不时搅扰着她的心神。

      那是个极小极小的男婴,比一般的早产儿还要小上许多,她能想象出孩子生母生他时的种种艰险。
      可如此之小的新生儿,通常极难存活下来。
      大明寺的方丈告诉她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这孩子是靠喝人血活下来的……

      不久之前,一些渔民送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来时浑身布满箭伤,危在旦夕。
      可即便生命垂危,他仍紧紧护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稚子,不肯放手。
      嗷嗷待哺的孩子吮吸着少年伤口的渗血,艰难地维系着脆弱的生命。

      直到她见到了那名少年,那个宗主四处寻而不得,却让她在大明寺机缘巧合下偶遇的少年。
      飞流。
      她才恍然意识到这个男婴非比寻常的来历。

      方丈悉心照料下,飞流的伤终于好了七七八八。
      她问飞流,孩子是谁的?
      飞流爽快地回答,庭生弟弟。
      她继续问,庭生弟弟的孩子,又是哪儿来的?
      飞流想了想,一字一字回答,水、牛?
      水牛是谁?她好奇地问。
      她并不知道林殊少时给七皇子起下的诨名。
      水牛是……是……
      飞流懊恼地摇了摇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她又问飞流,苏哥哥让你在金陵是作什么的呀?
      保护庭生弟弟,保护水牛!
      飞流脱口而出。
      原来水牛是……他……
      她潸然泪下,问,那庭生弟弟和水牛,又在哪儿呢?
      在哪儿?
      飞流拍了拍脑袋,都快急哭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把他们弄丢了。
      她揉了揉少年的头,安抚道,飞流乖,我们就躲在大明寺,哪儿也不去,千万不要让苏哥哥知道你在这儿,更不能让苏哥哥知道你弄丢了庭生弟弟和水牛,苏哥哥……会难过的……
      飞流撅着嘴,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

      她在大明寺住了近一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那个孩子,看着他慢慢长大,眉眼中渐渐有了故人的神韵。
      她想,若是宗主见到了这个孩子,会不会觉得他是殿下的转世呢?

      她征求了方丈同意,决定将孩子带回廊州。
      临行之前,方丈交给她一件东西。
      那是孩子身上的信物,因牵扯到孩子的身世,方丈未曾轻易示人,但见她这一年如此尽心抚养,将稚子视同己出,知她为孩子的有缘人,便将此物一并交予她。
      那是颗碎成几片的残珠,而装着残片的锦袋所用的绸缎,还绣着廊州特有的纹饰。
      并且,染了血……

      宫羽的易容术早已登峰造极,依照王立青的要求,他只是将眼前之人的颜容稍加修整,竟似改头换面之效,却又那么自然而不矫作,不露丝毫破绽。
      此刻镜中的那张脸,才真正属于一个叫“王立青”的人,而他的魂魄,却在案台上的那尊灵位之上。
      他扪心自问,他究竟是谁?
      他并没有忘记,却也谈不上记得。
      他仅仅只是不去想而已。

      而梅长苏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他又在做什么……

      离开金陵之后,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更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日,他只是想远远离开这个紫气巍峨的帝都,离开这个桎梏人心的樊笼。
      能多远,走多远。
      然而反反复复高热不退,直至广陵城外,他已积重难返,寸步难行。
      依稀记得,在他弥留的那日,还下着瓢泼大雨,走投无路的少年声声啜泣着,徒手刨下了一个土坑,刨出了满手的血泡。
      没有棺椁,没有供奉,没有牌位,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一直陪伴他走到时间尽头的少年。
      尘归尘,土归土,哪怕身前是天潢贵胄九五至尊,身后,任谁都只能余下一抔黄土。
      而他,差点就成了那抔黄土。
      若非那个人出现。

      你……想把他活埋了吗?

      一个青衣男子冒雨阻止少年掩埋他这个垂死之人。
      他恍惚中看见一张年轻的脸。
      两人的命运就此交错。

      没想到广陵城外的天青药庐,竟藏着个绝世的神医。
      迁延不退的高热终得以控制,他像逢春的枯木,慢慢重回生机。
      而赋予他重生机会的那个人,叫王天青。

      醒来之时,他周身药香缠绕,仿佛重回儿时,他置身于母亲的殿宇之内。
      绵延已久的病痛折磨,终将他的武人体格消磨殆尽,就算高烧退尽,他的嗓子也彻底哑了,再也恢复不了了。
      可能活下来,纯属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

      王天青王老先生医术精湛,可脾气也不小。
      他身体稍有起色,便被他遣去打杂,从采药,分药,拣药,到炮制药材,他样样得干,还被逼着研习古医文和各种药理。
      他还算争气,只是偶尔弄错药材,会被王天青念叨个半天,像是在数落自家不长进的儿子。

      于是他努力忘记自己是谁,可自打儿时起母亲口中那些总也记不清的药名,此刻他竟能过目不忘,甚至如数家珍般一一辨来。
      命运几番辗转,他终没能子承父业,反而承袭了母业。
      而他的内心,一日静过一日。
      正应了当初琅琊阁老阁主的救命锦囊,那个“静”字。
      他很享受当下的这种宁静淡泊。
      只要心无杂念,时间在他面前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能活多久,又有何妨?
      他只需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不过,他有时还会想起雨中那张年轻的脸。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张脸。
      那个青衣男子,又是谁?

      研习医理之时,他有意无意会去研究特禀体质的疗法。
      他从药典中发现“蛇痢草”蜜制可治迁延难愈的荨麻疹。
      虽然他觉得自己可能这一辈子用不到了,可他还是想按图索骥,到深山里去找找那药草。

      这日阴云密布,他背起行囊正欲出门,王天青叫住了他。

      立青,早些回来,要变天,你有心症,淋不得雨,烧起来退不掉,爹也救不了你……

      他停下了脚步,忽而明白了所有。
      原来王老先生念子成狂,早已患了呆症,他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独子,王立青。
      而王立青,却早在那个骤雨之日爆发心症而亡。

      于是他诺道,立青明白,会照顾好自己,父亲放心。
      他只是淡泊,却绝非淡漠。
      明白一切的他早已泪如雨下,就像弥留那天的瓢泼大雨……

      广陵城外的天青药庐,门前矗立着一座墓碑。
      先父王天青之墓,不肖子王立青立。

      年前王天青因为错把马钱子当作了木鳖子泡醋治疗自己的皮炎,竟中毒身亡。
      可若非失子之痛,又岂会引发他的呆症,以至于这个神医竟会给自己下错了药。
      医者医人,却不自医。

      易容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药庐,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理墓碑上的杂草。
      王天青墓碑的一旁,有个小土堆,而这个土堆之下,原本要埋的,却是他自己,而现在,却埋下了真正的王立青。
      王立青没有墓碑,因为他会替他活下去。

      陇间田头,昔人墓旁,那些深埋淤泥之下记忆的根须,突然有那么一天,萌发出稚嫩的芽叶,带着破土而出的锥痛。
      正如药庐偏巧打开的门扉,从中走出的那个少年。
      那分明的五官,愈发像自己过世多年的长兄。

      他对着少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庭生,我回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