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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再遇 ...

  •   元佑八年末,兖、徐两州连降暴雨,雨势持续了数月之久,陡然间猛增的泗水并入雎水,进而祸及淮河上游沿岸的寿春、钟离、盱眙等县,致使颍口、涡口、泗口等地多处决堤,千余顷良田被淹,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之中尤以淮河下游的泗口灾情为甚,遂使山阳大批灾民逐渐南迁至安宜、高邮、乃至广陵一带,直逼京口瓜洲渡。
      江淮一带本是淮王封地,淮王萧景礼奉梁帝御旨督办赈灾。
      不同以往的是,早先朝廷虽已制订了丰灾年平仓的方案,然此次灾情紧急,波及甚广,朝中储粮已显局促,淮王多次向朝廷请粮未果,一时间民怨四起,渐成鼎沸之势。
      元佑九年初,广陵告急,城中余粮捉襟见肘,已路现饿殍,流离失所的难民委实饥苦难耐,以致暴乱纷起,动荡不安。
      事态紧迫,户部尚书沈追则提议,由朝廷拨款,向未受灾州县的富户收购余粮,以解燃眉之急。
      为息民怨,这看似万般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却也是眼下最为稳妥的法子。
      只是不承想,形势的演变却远远超脱了他们的掌控,竟早有人捷足先登,以远高于市价数倍的重金收走了那些富户的存粮……

      武英殿上,梁帝将手里一沓折子狠狠摔在了案几上,差点震落了案上的白玉镇纸。
      面对阶前垂首跪着的户部尚书,他隐忍不发,半晌后却诘问道,
      “沈追,居然连你也不知道收走余粮的究竟何方神圣?”
      “微臣尚在追查……”
      梁帝冷哼了一声,心里却早有了个答案。
      他想起当年岳州灾荒时,有人劫走了岳州知县献给誉王的礼银,而后却先于朝廷之前散了银赈了灾,一举阻了萧景桓的好事,还顺便博了个江湖威名。
      如今想来,有实力做出这等事的,还能有谁?
      恐怕不久之后,天下易主将流言四起,他萧家王朝,也要改朝换代了吧。

      梁帝的思绪被各种揣测和猜忌充斥着,直至一封急报传来,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淮王萧景礼在赶赴广陵赈灾途中遇流民袭击,坠入山崖……

      听得奏报的梁帝顿时从座中惊起,他颤声问到,
      “人,救回来了吗?”
      传报的内侍吓得抖索了老半天,才哭哭啼啼回禀道,
      “……殿、殿下已薨……”
      “……你、你再说一遍!”
      “……淮王殿下……已薨,请、请陛下……节哀!”
      此刻,那些先前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朝中大员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附和着,
      “……请陛下节哀!”

      梁帝看着眼前黑压压扑倒一片的一众朝臣,忽觉一口气憋在胸口接不上来,他重重跌坐了回去,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内监总管高湛忙上前帮着梁帝顺气,而除他之外,无人敢打破这一刻的死寂。
      谁都明白,自先太子过逝之后,在世皇子之中,淮王是唯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那一个了。
      淮王一死,大梁岂非后继无人?

      自那件事后,梁帝一直以为,那个诅咒早该了断了的。
      却不曾想到宿命的洪流周而复始着,犹如魔障一般不死不休。
      他想起九安山上哭诉自己成了大棋子生下的小棋子的景桓,想起落水后高热不退弥留之际碎碎呓语的景祎,想起伏在自己跟前乖巧顺从万般讨好的景宣,想起刚降临人世便被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嫡子……
      还有那个被自己用剑抵住心口险些穿透胸膛,并威胁“杀了你,明天还会有新的太子”的那个傻孩子……
      以及……很久之前曾经有个让他忌惮的儿子……

      萧氏一脉,尽绝……
      尽绝……

      萧选苦笑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
      只此一刻,他又恢复了一个帝王本有的阴戾。

      “即召中书阁拟旨用印,加封宁王为七珠亲王,奉旨赈灾,朝廷天威,断不可灭!”

      离朝之后,又下起了淅沥小雨,不多时,武英殿前的台阶上积起了一洼又一洼的水。
      沈追却并不急着回府,他想了很多很多。
      如今宁王赈灾,银钱方面的事该有他忙上一阵了,可是宁王这个孱弱的皇子该由何人护送?
      蒙挚仍坚守着北境,柴钧护卫宫城不可再调用,巡防营已有些人抽调赶赴灾区,再抽人,难。
      可淮王蒙难,宁王是陛下唯一存活的皇嗣了,又万不可疏忽。
      该由何人来统摄全局呢?
      只可惜了当年战英……
      想着想着,他心下愈加烦闷,而脚步也越来越沉。
      猛然低头,他才发现脚下朝服的下摆早就浸透了水。
      罢了,那是兵部的事,他这个户部尚书鞭长莫及,操碎了心也没用。

      他看了看天上的阴云,心中百转千回。
      他无法像当年的老蔡那样忿忿离去,他只能将自己的一腔孤愤化成浆水,继续填补大梁那副千疮百孔的残躯,以告慰那位皇子的在天英灵。
      那位本可以成为大梁未来栋梁之人。

      再度和萧家的人扯上了关系,是陈权从未想过的事。
      他当然不知道,是萧景琰曾经的一份推选禁军统领的提案,将他又一次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本以为景琰会选列战英,可当梁帝在举荐的折子里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这个生性本就多疑的老皇帝,又岂会不多留个心眼?
      好在曾经靖王麾下提拔的人也不在少数,区区一个火头军,却成了北境战局克敌制胜不可或缺的关键,这样的人物能让景琰器重,倒也不足为奇了。
      只是陈权所顾虑的,未必仅此而已。
      老皇帝的心思他岂能看不透?
      可笑他上一次还是惨遭屠戮的对象,此番摇身一变,竟成了杀人的屠刀?
      于他而言,赈灾本就不是什么美差,如遇粮草不济,民心不稳,一旦灾民暴乱,他将不得不带兵镇压,去替当权者挡下那些沾满血污惹来骂名之事,以保全皇家的颜面,而一旦目的达成,届时朝廷又会以赈灾不利,激起民怨民愤为由,随随便便把他给砍了。
      他这个当差的,便是那只替罪的羔羊。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丢卒保车。
      谁让他是萧景琰提携上来的人,是先太子的“余党”呢?
      打上了这个烙印,他必将遭受新一轮当权者的打压。
      所以他一步都错不得。
      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自金陵往东赶赴广陵,也就四百多里路程,按照平素行军脚程,日行五十几里,七八日也就到了。
      皆因宁王体弱多有不便,护送赈灾的队伍走走歇歇愣是行了十几日,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宁王因为天生的残疾,打小不受重视,却也锦衣玉食从未尝过颠沛流离之苦,此次赈灾之行,着实受了番折腾。
      他再一次命人停下队伍,原地稍事歇息,自己则由人扶下马车,下地松泛一下被一路颠簸得快要散架的身子骨。

      “我说,殿下您这是赶去赈灾呢,还是替灾民收尸啊?”
      宁王有些不悦,知陈权话里有话地嘲他腿疾行动不便,可身为亲王,他实在不能拉下脸同他一般见识,以免失了天家威仪。
      “陈统领莫要心急,将士们也都累了,让大家都喘口气。”
      “……也是……”

      陈权很识相地闪到一旁。
      和他这个毒舌的家伙一路相处下来,也怪为难这个皇亲贵胄的。
      他远远看着萧景亭一瘸一拐走开,倒有些同情起他了。
      据说不久前老皇帝又死了个儿子,所以这回终于没得选了,才迫不得已推了这样一个儿子上来撑场面。
      陈权把玩起自己手中的佩剑,他缓缓拔剑出鞘,森寒的剑气,正对上了不远处的宁王。
      此刻若杀了他,他们萧氏王朝可就真的玩完了,不是吗?

      陈权脑中一晃而过的臆想,偏巧不巧被萧景亭的尖声惊叫给拽了回来。
      他立马收剑回鞘,冲过去将险些跌坐在地的宁王一把捞起。
      萧景亭抽搐起煞白的脸,干瞪着眼指了指面前他方才绊倒的地方,想说却又说不出句整话,只是不停地吞咽着唾沫。
      陈权看过去,蹙了蹙眉,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被宁王踩到的,是一具人体的腐尸。尸身已辨不出本来的面目,胸腹已被掏空,扯得脏腑七零八落,还拖出半截黏糊糊的肠子在外散发着恶臭,森白的肋骨一根根外翻,像恶兽的利爪,腿上的筋肉早被剔得一丝不剩,只余下干瘦的腿骨。
      “……啃得可真够干净的,不过这灾荒年头,想必深山老林里的野兽也不敢轻易出来活动了吧,想来,兴许是被人给吃了……”
      他刻意加重了“人”这个字的语调,不意外地,宁王猛一把推开他,捂着嘴躲到一旁,佝下腰大口大口吐了起来。
      陈权轻嗤一声,这点场面就吓到了,还真是金贵得很。

      萧景亭吐了很久,直到胆水都被他吐尽,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人也终于瘫了下来。
      赈灾队伍只得原地安营扎寨,让宁王歇息,等他恢复了再行赶路。
      经过这么一遭,萧景亭算是彻底倒了胃口,就算此时他腹中空空如也,就算他再饥肠辘辘,可是,无论侍从送来什么,他愣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此刻放眼望去,一片荒芜,连杂草都难得见上几根。
      陈权好不容易找到根稍许嫩些的,他拔了,嚼了嚼,涩了他一嘴。
      眼下状况,比起当年冀州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萧景亭拖得越久,情况便越糟。
      他有些烦躁,吐掉了口中的草渣子,扯着嗓子对宁王嚷嚷到,
      “当初在青州,你们那个太子吃得还不如殿下呢。”
      陈权又在揶揄他矫情了,萧景亭听着有些恼火,想要回怼,才发现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回怼的借口都不那么理直气壮。
      论文治,论武功,论军中威望,他怎么比得过景琰,更何况,他的死,他本就脱不开干系。
      只是这个陈权,满嘴损话,甚至对已故之人都不曾用敬语,真不知景琰怎会器重这样的人。
      “我这个亲王,自然不比陈统领的草莽之气。”
      宁王是讽陈权匪气,可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反唇相讥一句,却让陈权惆怅了起来。
      “我倒真想安安心心做个良民,至少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只可惜,我没那个福分了……”
      的确,自从萧景琰的死讯传到了青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记得,那一日的青州驻地,一处处的白幡,一阵阵的哀泣。
      朝野巨震之中,他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因为他早知道萧景琰会死。
      先太子的直接死因自然是由于埋蛊,但除此之外是否有着更为错综复杂的缘由,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半截水绿色的穗子,又顺带瞟了眼萧景亭,脑中蹦出“权利倾轧”四个字。
      可是,就凭他?

      宁王疲惫之中有些沮丧之意,竟喃喃自语起来,
      “如今朝廷无粮可济,赶赴广陵赈灾,想必凶多吉少……”
      “殿下……怕了?”
      似被说中心结,宁王有些心虚,一时哑然,憋了许久,才舒了口气,怅然道,
      “若说不怕,那是假话。”
      他想到老六了,他生怕自己会步其后尘。
      陈权又该损他了吧。
      算了,由他去吧,他本就不是景琰那样战场厮杀过来的人。
      爱欲情仇,喜怒哀惧,原是人之常情,谁说身为亲王就非得无所畏惧?

      陈权似乎看穿了他,只轻笑一声,并未接口。
      这老皇帝的几个儿子,真是同一个亲爹所生的吗?

      想起那年冀州灾荒,他饥苦难耐,迫不得已揭竿而起,加入叛军,结果可想而知。
      落草为寇者,原就是乌合之众,被人买通告发后,官兵围剿叛军,乱箭之中,他险些丧命。
      他像百足之虫那样,凭借不死的顽强求得一息,只是叛军的那几个头目就没他这么好命了。
      处决的那一日,监斩的正是大梁的七珠亲王,誉王萧景桓。
      他至今记得萧景桓那张森冷阴仄的脸,自此,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面深深扎了根。
      那几个头目身首异处,曝尸荒野,无人收尸,最后成了饥民裹腹的食物。
      人总是善忘的,不会有人再记起他们曾经为了改变现状而付出过的哪怕一点点的努力。
      心灰意冷下,他几经辗转从了军,最后去了最为苦寒的青州驻地。
      后来他听说,原本当年派去镇压暴乱的,是那个不受宠的单衔郡王萧景琰。
      但那又如何?
      凡是他们萧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直到后来他被现实重重打了脸。

      他想,如若萧景桓最后掌了权,他依然会继续做个暴民。
      所幸之后居然是那个曾经最不受宠的萧景琰,差点圆了他做良民的渴望。
      可是太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不能长久。
      渴望,转而成了奢望。
      萧景琰死了,死于一个“情”字。

      此刻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萧景亭,一个七珠亲王,一个活生生的,平庸的凡人。
      他又该何去何从?

      一番思前想后,他郑重诺道,
      “保殿下周全,是陈权职责所在,殿下无需忧心。”
      很意外地,萧景亭居然听见陈权正儿八经说了句人话,竟有些诚惶诚恐。
      “如遇暴民造反,你可有把握周旋?”他战战兢兢地问。
      陈权但笑不语,而萧景亭觉得那一笑,竟意味深长。

      造反?造反又有何用?
      他要的,是直指权力的中心。

      临到广陵,一路上从泗口、山阳、安宜一带南下的灾民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围堵在城门口跪求哀泣,想要寻得一庇佑之所,可广陵城已不堪重负,州府早就下令不得让更多的流民进入。
      直到赈灾的队伍抵达广陵城下,守兵们才打开城门,而州牧早已带人恭候着夹道相迎。
      于是队伍浩浩荡荡驶入城内,丝毫不输皇家一贯的气派,可车舆之内的萧景亭却始终觉得自己与这样的场面格格不入。
      入城之时,他惶惶不宁地撩起帘子,看见一路上经过的灾民,个个干瘦如柴面容枯槁,那些饥民似乎都在用眼神的余光瞥着他,像是鄙视着他的庸碌无为。
      这就是大梁的子民吗?
      若景琰在,这个天下又何至于到如此这般境地?

      萧景亭一通胡思乱想着,车架突然毫无征兆地急停了下来,他猝不及防地栽了一跟头。
      队伍前头似乎出了些状况,萧景亭让侍从将自己扶下马车,一只脚还未着地,州牧就迎了上来。
      “是个小伙计,不小心撒了货,冲撞了车架,惊扰到宁王殿下了,还望殿下恕罪。”
      州牧一个劲儿地赔罪,看见萧景亭下了马车,跛着脚走了两步,愣了愣。
      萧景亭顿时红了脸,气氛有些尴尬。
      州牧自觉失礼,立马岔开话题,
      “近日城内流民增多,免不了疫病流行,下官不得已紧闭城门不让流民随意进入,并且命城内的几家药局多备些药材,以免病邪泛滥不可收拾,那个小伙计,估计是给他们送货的。”
      萧景亭远远地看见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慌慌张张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药包,打包堆上板车,然后磕了几个头,速速离去了。
      少年用布巾蒙着口,看不清面容,可萧景亭却没来由地觉察到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熟稔。
      他怔了怔,打消了探寻的念头。
      都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人早该入了轮回吧。
      而眼下,他已自顾不暇。

      “有劳卿家了……”
      “殿下,如今广陵艰难,粮草实难维继……”
      州牧忽然朝宁王跪了下来,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大男人,话音里头竟有了哭腔。
      “本王知你难处,所以先行备下一千石军粮应急,之后再等朝廷拨粮。”
      可纵有一千石粮食,偌大一个广陵城,无数的灾民,又能维持几日?
      前路难料,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接下来,州牧立即吩咐手下在广陵的各个城区角落设置粥场。
      除了西城区,那儿是流疫发端之处,被州牧戒了严,没人敢靠近。

      有人施粥,局势自然缓和了些。
      而宁王则事必躬亲,往返于几大粥场,他瘸着腿,撸起衣袖亲自为灾民盛粥的样子,虽然招来些异样的目光,可也正由于他天生的残疾,他骨子里反而没有一般皇族的倨傲,倒显得更为和善亲民,所以“身残志坚,亲和百姓”之类的美名也一并传开了。
      连护着他的陈权也觉得这个亲王开始有些样子了。

      只是一千石粮食很快就会分派完毕,而麻烦则接踵而至……

      这日,宁王正给一老妪施粥,人群中有人抱怨了起来。
      “呸,啥玩意儿,这是米粥还是米汤水啊!”
      “是啊,这粥越来越稀了!”
      只听见有人把碗“哐嘡”砸了,破口大骂到,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米里头掺了沙子,是想活活噎死我们吗?”

      这些可都是军粮,早已查验过的,怎会掺假?
      莫非……
      萧景亭正想着,忽觉眼前一晃,一道寒光乍现,带着满满的杀意。
      而这股杀意,恰恰来自他面前……

      “是哪个家伙说粥里混了沙子的……”
      陈权拨开了逐渐骚动的人群,沉着脸,走向了那个嚷得最凶的人。
      “你、你看,这全是!”
      先头还骂骂咧咧的那个闹事者被陈权摄人的气势连着逼退了好几步,却又被他一把钳制住了肩膀拽到跟前,动弹不得。
      “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
      “在、在这……”
      那人缩头缩脑地指指地上,却见对方忽然挑高了眉,勾起唇角邪魅一笑,紧接着腹部便挨了重重一下。
      陈权曲起左膝朝着男人下腹狠狠一顶,那人“呃啊”一声,吐了满地。
      他将男人脸朝下扔到地上来了个狗啃泥,又随手用佩剑扒拉了几下男子吐出的秽物,啧啧几声,
      “哟,你这吃得倒是挺多的,就没见有沙子……”
      而后他俯下身,揪起那人下巴迫使他正对着自己满怀鄙夷的灼烈目光,
      “难怪面色红润光泽,话音中气十足,原来根本就不是饥民啊……”
      他把男人的脸按回地上那滩呕吐物中,起身后又顺便在他后腰窝狠狠补了一脚。
      一个人若是饿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早已饥不择食,还会在意粥米稀薄是否干净?
      “兄弟,想闹事儿,也得换些个高明点儿的手段,千万别用那些人家玩儿剩下的把戏,要是被当成了造反的暴民,搞不好是要被……‘咔嚓’……”
      他用手比划了个割喉的动作,顿时吓得那人瑟瑟发抖。

      其余几个肇事的见陈权不好对付,想乘机开溜,却被一拥而上的官兵团团围住了。
      一场闹剧还未发酵,就在陈权几下简单而又霸气的动作里速速了结,遏制了爆发的苗头。
      陈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这几个杂碎,威吓到,
      “看来,不把你们关上个十天半月不给饭吃,你们就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才叫真正的饿!”
      “大统领饶命、饶命啊!”
      男人扒住陈权的腿踝,在那里哭爹喊娘,连声讨饶。
      陈权极其嫌弃地蹬了那人屁股几脚,把他远远踹飞,而后对着蠢蠢欲动的人群震慑道,
      “如今社稷危难,我们宁王殿下不辞辛劳挺身而出,与我们大梁子民同甘共苦,却有宵小之徒居心叵测,妄图对我们殿下不利,实在是用心险恶,我陈权在此敬告各位,若今后还有人借机作乱煽动民心,这就是他的下场!”
      他如此这般义正言辞地表态,算是替宁王树了威望,同时也给灾民立了规矩,想必之后,也没人敢寻衅滋事了吧。

      他抬眼朝着宁王示意,而眼瞳却在那一刻收缩。
      耳畔一阵阵的惊呼声随之乍起。

      萧景亭惨白了张脸,摇摇欲坠。
      陈权飞身托住了他的身体,却见他捂着侧腰,汩汩的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他被算计了,原来这根本不是场闹剧,而是有预谋的行刺,那些人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
      他四下扫视,搜寻行凶者的踪迹,却被萧景亭一把摁住。
      “是谁?”
      宁王虚弱地摇了摇头。
      “殿下为何不吭声?”
      他仍是缄默不语。
      陈权一怒之下甩脱了萧景亭的手,对部下吼道,
      “来人,把那家伙给我押上来!”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反剪着那个闹事者的手臂,押到陈权面前。
      “老实交代,何人指使你们的?”
      “没、没人……”
      “要不要把牢里头的十大酷刑统统尝一遍,嗯?”
      “是、是……江左盟!”

      江左盟?

      陈权一惊,转念又觉不太合情理,于是冷笑着拍了拍男人的脸,
      “……你……耍我?”
      “不敢不敢,真是江左盟的人给了我吃的,说要我到宁王这里来捣乱的……”

      “哦?敢问是哪位盟友唆使尔等来此给宁王殿下搅局的,苏某倒是要好好查查,看看我江左盟里有没有你说的这号人物?”

      一阵清越透亮的嗓音传来,昭显了来者非比寻常的身份。
      男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是个替人跑腿的小喽啰而已,哪儿晓得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当然不知道,方才他口口声声提到的那个江湖第一大帮,他们的首领,此刻居然就在当场。

      “答不上也无妨,一会儿让带到盟里,自会有人教你如何作答。”

      来者渐渐显出正身。
      一派舒阔俊朗,眉目悠然,似画中新月。
      遥映人间冰雪样,俯首江左有梅郎。

      “苏某向来最讨厌见血,如今大梁的亲王居然接二连三地在我江左地界遇险,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陈权循声而去,正对上了那人投来的盈盈目光。
      比起两年前青州驻地初遇之时,那人眼神之中看似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怎么样,陈大统领,不如将此鼠辈交于我江左盟,免得让殿下和大统领费心伤神了。”
      “那就有劳梅监军了,两年不见,监军大人倒是春风得意……”
      “哪里哪里,陈大统领也是身手不凡,短短两年,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过奖了,我陈权只是个野路子的粗人而已……”

      萧景亭见他二人寒暄不已,闷哼了一声。
      梅长苏闻到了宁王身上那股子浓重的血腥气,皱了皱眉,依旧躬身行了个礼。
      “见过宁王殿下。”

      他讨厌血,他甚至讨厌鲜血在体内流动的感觉。
      自从他知道自己被战俘过了血之后。

      宁王只是摆了摆手无法回礼,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

      “我看宁王殿下伤得不轻,不如去苏某那儿歇歇脚,我别院里恰有上好的伤药可以医治。”

      萧景亭不置可否。
      陈权凑近他耳边,低语道,
      “既然有人胆敢明目张胆地说是江左盟要害殿下,那定有蹊跷之处,殿下最好反其道而行之,因为眼下梅长苏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陈权说的没错,其实萧景亭也很肯定不是江左盟所为,因为那个刺客,他再熟悉不过了……

      广陵城内的一条暗巷之中,有人躲在阴影里擦拭着手中的匕首,上面还残留着宁王的血。
      暗巷的尽头,出现了另一个人影,扛着剑问到,
      “你是何人,胆敢行刺大梁的七珠亲王?”
      那人收起匕首,从暗影中走出。
      是那个被宁王施粥的老妪……

      广陵城郊山里一处僻静的宅院,号称“梅园”,是江左盟在广陵设的分舵。
      宁王腰伤虽然失了不少血,不过幸好未伤及脏腑,敷了药,包扎了一下,也无甚大碍。
      梅长苏邀宁王至一间雅室小坐,他身上的一股清淡的药香味冲淡了之前的血腥气,令梅长苏胸口的翻搅之意平复了些许。
      他若有深意地用铁铲捣了捣身旁火盆里烧成暗红色的木炭,悠悠然,道出一句惊人之语,

      “恭贺宁王殿下提前将太子之位收归囊中。”

      忽而提及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至尊之位,萧景亭着实被吓得不轻,他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面露赧色自嘲道,
      “苏先生莫要打趣本王,我萧景亭一介废人,岂敢奢望储君之位?”
      梅长苏浅笑着摊手示意了一下,
      “殿下过谦了,容苏某替您细细道来。”

      此时两人相对落座的案前,放着一个雕花漆木盘,用红绸盖住了。
      梅长苏掀开红绸,下面依次摆放着八块木牌。
      萧景亭有些不明所以。
      “还望先生赐教。”
      梅长苏并未多言,他只是默默翻开了从自己左手边数起的第二块牌子。
      这是一张空白的木牌,上面什么都没有写,而后,他将其扔进了火盆。
      火盆中的火苗一下子串起,劈啪作响。
      萧景亭仍有些莫名。
      梅长苏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接下来,他慎重地翻开了自己左手边数起的第一块牌子,牌子上是个“禹”字。

      “禹”……
      莫非是指……皇长兄?

      萧景亭这下总算明白,这八块木牌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先前第一块,应该就代表那个和自己几乎同时出生,还未及起名却不幸早夭的嫡子了。
      梅长苏心有不忍地把写有“禹”字的木牌放进了火盆,别过头,悄然惋叹一声。

      如此说来,接下来那块就该是……
      萧景亭学着梅长苏那样,摸到了从对坐的左起先前排于第五位的那块牌子,翻开,上面写着“桓”字。
      梅长苏一把夺过那块木牌,“啪”一下子狠狠扔进了火盆。

      景桓罪孽太深。
      自作孽,不可活。

      萧景亭又翻开了从自己左手边数起的第一块牌子。
      那个“祎”字。
      他们的幺弟。
      小九若是尚在人世,不出两年,也该到了弱冠的年纪。
      他将那块牌子轻轻放入了火盆,如同轻轻放下了一个幼小的孩童。

      之后是从他右手数起先前排于第四位的那块。
      萧景亭触到牌子的手,忽然缩了回去。
      梅长苏等了许久,都没见他去翻。
      他只好替他翻开了那个“宣”字,同时推到了萧景亭面前。
      他没有错过他眼中一晃而过的张皇。
      于是他把牌子又拿了回来,顺手扔火盆里了。

      现在木盘中只余下了最后三张木牌。
      那么挨下来的那一块……
      两人不约而同伸过手去,可谁都没敢去触碰那块,更没有人去烧。
      因为此刻,两人都没有勇气去面对下面的那个字。
      那个“琰”字。
      于是那块牌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仿若安眠一般,无人打搅。

      景琰……

      萧景亭低声呢喃起那个名字,梅长苏的手随之颤抖了一下,脸倏忽一白。
      一种莫名的情愫,藏在了麒麟才子的眼中,藏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
      萧景亭忽然意识到,或许,那个孩子正是……

      好久之后,宁王才去翻了边上的那块“礼”字的木牌。
      可他已经不想继续烧了。

      梅长苏替他将现在他左手起的第一块牌子翻了过来,推至他面前。
      “亭”字,那是宁王自己的那块。
      也是眼下唯一活着的那块。

      梅宗主的用意,萧景亭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想到先前行刺他的那个老妪,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南楚公主,宇文思齐。
      她假扮老妪,将一柄短刃的匕首藏于乞食的碗下。而当她将那把匕首捅向他的腰胁处时,他听见她悄声说了一句,
      “……景亭,太子之位是你的了……”
      那个至尊之位……
      他不想要吗?
      想,他当然想,他比谁都想。
      可他行吗?
      他当然不行。
      所以景琰的死,景宣的死,甚至可能景礼,乃至景祎,所有这些人的死,或许都是为了让他这个离皇位最远的废人顺利登顶,而铺下的血路。
      他正攀在他们的尸体上,一步一步向上爬。
      而思齐扎向他的那一剑,是为了让他在父皇面前彻底洗脱夺嫡的嫌疑,让父皇以为,他同样也是个差点丧命的受害者。
      他该高兴的,总算,他这个废人,终有一朝扬眉吐气。
      尤其是在他的思齐面前。
      可他的思齐,又究竟藏着多少张面孔不为人知?
      此时在萧景亭心里,逐渐泛起了一丝丝的无力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兀自哀怨地想。

      “现如今陛下只剩宁王殿下一位皇子,殿下立储,那是迟早的事,眼下只是欠些火候,而苏某自会帮殿下添上这一把火。”
      宁王想到了“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言,既有些期许,更有些惶惑。
      “苏先生所谓的这把火……”
      “苏某愿献出江左的屯粮给殿下渡过难关。”
      萧景亭突然想到了那些收走富户余粮的人。
      难道是梅长苏,可他究竟意欲何为?
      “敢问苏先生,为何相帮本王?”他警惕问道。
      “这个问题,不久之后便会见分晓,殿下且耐心等待……”

      西城区的一角,一蒙面少年拆开了手中的药包,小心翼翼地给一名染病垂死的老妇喂下了一种药,而后,少年发现身上所带的药不够了,便返身离开。
      那张药纸落在了老妇的手边。纸上印着一个字。
      一个“青”字……

      梅长苏要甄平同他悄悄到西城区走一遭。
      此刻被封禁的疫区宛如一座芜城,空荡荡不复往日人来人往的热络。道旁时不时地会横着些死尸,分不清是饿死还是病死的,甚或是在等死的。偶尔见到几个官府的小吏,蒙着脸,将一具具尸体运上板车拖走,集中到一处焚化。

      两人在弥漫着腐臭流疫与焦尸气味的街市中穿行,有种错踏进了黄泉之路的虚晃感觉。

      “甄平,你这个自封的江左第一高手,这回算是棋逢对手了……”
      “那名刺客功夫倒也不弱,可内力尚不及我,被我震伤心脉后便放了迷烟溜了,看样子不似中原路数,倒像是……南疆的?”
      “你是说……南楚?那便不足为奇了,他们最擅蛊毒之术。”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先前见到郡主之时,霓凰提到的那件南楚至宝,名为……
      噬心血蛊……
      对了,之前那个差点配给了景琰的,而后被他做了手脚撮合给宁王的正妃,不就是个南楚的公主吗?
      他险些忘了,宁王背后是有南楚的势力在撑腰的。
      他觉得自己忽然间凿开了一个突破口,有些线索似乎渐渐连成一线。
      此外他还需确认些事情。
      只是蔺晨被关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老爹放出来,没了少阁主的消息网还真不方便。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景睿……

      甄平皱着眉头,用手使劲儿扇了扇,想驱散围绕他鼻端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宗主,你确信刺客躲在西城区?”
      “此人定然逃不出广陵城,那个陈权……就是我们那位陈大统领,必早将整个广陵所有的出路堵死,想来除了戒严的西城区,其余各个角落,他都不会放过,而我们只需在此瓮中捉鳖。”
      “陈权?就是之前和蔺少阁主一起在青州接应我和黎纲的那个火头军吧。”
      “不错,正是此人……”

      心细,人狠,路子野,手段毒。
      看似目中无人,实则却极能看人脸色行事。
      这是聊聊几面后梅长苏对陈权的评价。
      不知为何,他对此人总怀有些抵触和敌意,没来由的。
      或许,正是因为他像极了一种动物,一种有着极强生命力,和极强适应力的动物。
      蜈蚣,百足之虫,断而不死。
      用得好,便是治病的良药,用得不好,就是致命的毒药。

      梅长苏,或者说是林殊,总改不了把人比成动物的嗜好。
      比如,他把誉王比作毒蛇,再比如,把他的发小比成了水牛。

      “宗主,此刻由我们江左出面献粮相帮宁王,会不会让朝廷忌惮我们的实力,甚至怀疑……是我们江左故意屯粮在先,笼络民心以向朝廷示威?”
      “眼下即便我们不那么做,全天下的人也都会这么认为的,包括那些……真正收走余粮的人。那几个小喽啰,恐怕就是他们设计的。”
      从淮王死于江左地界开始,甚至从更早之前,他们便已脱不开干系。
      “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这个大梁的皇位最终旁落于何人之手,谁就是关键人物。唯有主动献粮,我才能更接近宁王,才能更接近我想要接近的真相。”
      “宗主想要的真相,是靖王……哦不,是先太子的真正死因吧……”

      甄平向来有着过人的敏锐和洞察力,这是黎纲等人所不能及的。
      他一语道破症结所在。
      梅长苏没有作答,仍自顾自走着。

      蔡荃被贬之后,他曾找过他,这个耿脾气的前刑部尚书对他忿忿言道,献王被杀,事关人命,怎么也得让刑部及大理寺接手调查,而陛下让太子殿下日晒雨淋之中不分昼夜地在太庙之前罚跪,受尽折磨而最终致死,这根本就是在动用私刑,于法不容。更何况,以殿下的为人,他绝不相信他会主动招惹献王,这之中必有隐情。
      的确,唯独“宣”字的那张牌,是宁王不敢触碰的……

      “宗主,这都分开快两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忘了?当然忘不了。
      他早已泥泽深陷,无法自拔,又岂能忘得了?
      情未了,意难平,唯余不可言说之痛,如影随形……

      “放下吧,宗主!”
      “……我们分头找吧……”
      他不再给甄平说下去的机会,他支开他,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甄平停驻下了脚步,看着梅长苏离他越来越远,怏怏叹了口气。

      梅长苏黯然走着,周遭芜杂于他,亦如堕入地狱般死寂。
      直到某一瞬间,他突然征愣住了。
      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唤他。

      苏先生……

      已死的心弦忽被撩拨而起。
      是谁?
      他疾足狂奔起来,他想寻到那个声音的源头。

      满目的疮痍在他眼前流转而过,恍如隔世。
      然而,那个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渐渐他放缓了脚步,心也随之跌落了下去。
      他摸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渍,傻笑着想,他怎么也变得跟那头水牛一样爱哭了?

      他有些落寞地转身,却在回头看见眼前一幕之时,彻底失了魂。

      一瘦削文弱的青衣男子跪在地上,极为谨慎地托起一名奄奄一息的女童靠在墙边,并将手中的油纸药包拆开,叠成了一个杯盏状,又从随身的水壶中倒了几滴水进去,轻晃了几下,溶开了之中的药粉,随后一点一点慢慢喂入女童口中,喂完之后他顺手团起了药纸,给孩子擦拭了一下口角。
      这一连串的动作,悉心而温柔,如山谷之中静静流淌的溪涧。
      梅长苏想起了静姨,那个他所见过的世上最温柔娴静的女子,也是世上最执着坚韧的女子。
      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远远看着他,心渐渐沉沦。
      他想,若是那人也似他这般,又怎会狠下心杀人替他过血呢?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青衣男子起身,回过了头。
      他像那些小吏一样,用布巾蒙着口鼻,无法看清全部的面容。
      可当梅长苏接触到对方眼神的那一刻,忽然间整个世界崩塌了下来。
      他的心抽紧了,甚至忘了该如何继续跳动下去。
      他是……他是……
      那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宗主!”
      甄平适时赶来,却在看见那名青衣男子之时瞪大了双眼。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自家宗主。
      “这、这怎么可能?”

      青衣男子与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开口道,
      “此刻西城区内流疫泛滥,两位贸然闯入,不怕染了病邪?”
      隔着布巾说话,男子的声音嗡嗡地有些沙哑,模糊不清。
      梅长苏怔忡之下似乎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甄平却觉得音色有些不对。

      见两人没反应,青衣男子又蹲下收起患儿用下的药纸,集中到一处,然后从身边的药箱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巾,擦了擦手,稍事整理之后,他提起药箱,准备离开。
      临走之前他又看了看两人,想了想,像是怕对方听不清他所说的话,于是便摘下了面巾,再一次慎重提醒道,
      “……两位还是速速离去吧……”

      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梅长苏再一次湿润了双眼,傻愣愣笑了。

      男子不为所动,他又将脸上的布巾蒙好,返身离去。
      电光火石之中,一柄沉甸甸冷冰冰的剑刃架上了他的颈间。
      “你是何人?接近我们宗主是何目的?”
      甄平用剑阻了男子的去路,警惕质问道。

      剑刃在男子的颈间留下了一道红痕,有些微刺痛。
      男子并未显出任何一丝的畏惧,他用纤长的手指,缓缓推开了架于他喉间的利刃。

      “甄平,住手!”梅长苏喝止了他。
      江左第一高手犹豫了一下,才不得不放下了剑。
      “抱歉,是我的手下唐突了。”梅长苏抱拳行了一礼,“只是如今流疫猖獗,敢问阁下,是如何进得疫区,又打算如何离开此地?”

      青衣男子抹了抹颈间渗出的血珠,用一种极其沙哑而飘渺的声音淡淡言道,
      “乡野村夫,随遇而安,生死有命,不足挂齿。”

      “如今广陵危殆,流疫盛行,见方才阁下所用之药,苏某颇有些想法,不知能否同阁下近一步说话?”

      男子没有作声。

      “在下……苏哲,想为大梁黎民百姓谋求一线生机……”
      梅长苏躬身行一叩拜大礼,并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候眼前之人的答复,不愿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淡淡回道,
      “在下,王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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