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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事里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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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阳跳上枝头,雾霾散尽,天成了湛蓝的天,树成了翠绿的树,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带着泥土固有的芳香。
翁小羽走出管线交织的装置区,如同一条欢畅的小鱼,悠游自得地划向厂部。
办公大楼条形状,五层高,坐落于漂亮的大庭院中,劳资处李处长的办公室设在二楼的东头。战战兢兢地上去、战战兢兢地敲门,进去后,始终没敢正眼看他,处长的官衔太大,像升腾的雾,遮住了双眼。当然,她也没听清处长说的什么,领导的话太高深,难以深刻领会。只知道,几句客套话后,处长要带她去计生办,说是她会喜欢。
于是,处长在前、她在后,像一条傻乎乎的胖头鱼紧紧尾随着。
奇怪的是,处长的身子墙壁一样厚实,脚步却如轻燕,可能是当官练就的本领吧,不像他们一线工人,脚步沉重如同打夯。
计生办归属劳资处却不在同一层办公,它设在一楼的西头,最隐讳的地方。就像她所在化验室的油品岗位,因为又脏又味,单独设在一楼,很少有人问津。由此可想,计生办在企业中所处的位置。
走廊很长,一路向西,拐入楼道下去,暗黑的角落处,橘黄色的大门旁挂着的计生办牌子,倒是很醒目,白底红字。
处长伸手敲了敲门,轻巧却有力,然后,随手拧开把手。
门开了,好大的房间啊,明亮大气,环境也不错,会议桌、电脑桌、大转椅,报刊栏等,一应俱全,别有洞天。里面还有一间,用于办公的地方。有个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不言而喻,他就是古书的哥哥古棋,若说形象,与古书有着天壤之别。这个古棋,中等个头、身子滚圆,充满馅的肉包子一样,皮肤却黢黑、褶子还多,还有厚嘟嘟的唇。见到处长,双唇夸张地裂向两边。
处长介绍:“这是老古,从事计生工作十多年了。”
老古挺胸收腹,志得意满而又无比骄傲的样子。然后,伸出手,以示欢迎。
天呀,那双手就像烟熏的胖猪蹄,还有浓密的毛,翁小羽本能地背过双手,怯怯地向后挪着步子。她不明白,同是爹妈所生,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老古倒不介意,“嘿嘿”一笑,收回手。然后,双手抱成拳,向处长致谢,感谢他给配备了人员。
处长走后,老古的双唇收拢、双眉紧缩,像个教官,无比地威严。
他引她进入办公室,办公室也不小,虽隐秘在内,档案柜、橱柜、文件柜,沙发、茶几样样具备,中间还设有两张对立的办公桌,迎门的,上面摆满各种办公用品。他指着对面的说:“这张是为你准备的。”他示意她坐下。
天呀,脸对着脸,这么近的距离,又是个陌生的老男人,好不适应,连空气都变得滞重。
老古开讲:“这里有我负责”。其实,根本不用说,明摆着的。他偏偏要那么露骨:“你来,是为我服务的。我知道你文笔好,小有知名度。”言下之意,他是伯乐,你翁小羽是他选来的马,势必要听他使唤。他的嗓音很粗,有着被撕裂的感觉,就像硬币划着铁器,特别地刺耳,有深深的压迫感。
如鲠在喉,极其不舒服。
他可不是古书,可以察颜观色,体恤你的心情。他老辣、严苛,咄咄逼人。
翁小羽刚刚坐稳身子,他的手在她桌面上轻轻一敲,再食指一勾。不用下话,翁小羽乖乖地起身,像被牵线的木偶,随着他的脚步开始移动。东北角有铁皮档案柜,他打开柜门,从上往下,分层介绍:“这里是2351名职工的人头卡、这里是各类账簿,呶,未婚青年的、育龄妇女的、节育措施的、办理独生子女医疗证和保险的、还有流动人口的。”好多呀,贴着标签,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
老古指令:“这些统统都要输入电脑”。
从此,就得像灰姑娘,每天面对后妈混在一起的,堆成山的各色豆子,一一分拣。这个时候的翁小羽,还不会操作微机。
然后,老古领她到另一侧的橱柜前,打开柜门,翁小羽傻了眼,那一层层按类摆放的全是避孕工具,有展开的样品、说明书,什么套呀、膜呀、膏呀,五花八门、赤裸裸的,老古饶有兴趣地详细介绍,一面说着一面用眼撩着翁小羽。
她才二十二岁,有喜欢的异性、有恋爱的标准,却从没涉猎过这些,感觉心惊肉跳、脸颊发烧,只好低下头。
他却扯了扯厚嘟嘟的嘴,来了句:“少见多怪”。
是少见多怪,甚至孤陋寡闻,看到它们,如同遭遇异性裸奔,羞怯难耐。
好不容易,才被带出办公室,在宣教室,书架与电视机前,面对各种报刊、录像带,这才透出一口气。
他只简单地介绍,哪些是省(市)级的、哪些是地方与公司的,还有,各种录相、书籍的内容,什么新婚教育、三优知识、生殖保健、优育指导等等,感觉像是在听天书。
然后,她又被召进办公室的文件柜前,指导她如何存放红头文件。
应该承认,这里的基础工作相当扎实、细致,可对于从没进过机关科室的女工翁小羽来说,不亚于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不禁在想,这是宣传工作吗?这么庞杂、盘根错节,倒像是保管员、录入员、资料员、材料员的混合体。反正,没有十八门武艺,本想在这里单打独斗。再看老古,又黑又胖还喋喋不休,跟乡下的姨妈一样。
如同被霜冻,整个心瞬间冰凉起来。
重新坐到办公桌前,老古开始给她上课:“进入计生办,就等于是机关干部,就要严格执行厂规,不许迟到早退、不许串岗睡岗、不许从事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不许欺上瞒下、不许搬弄是非……”
如入深宅豪府,不尽的礼数;又如犯罪分子,被强行改造。开始怀疑,这一步是否走错?这里是否适合自己?会不会是脱离一种世俗,又进入另一世俗的怪圈?
老古清了清嗓子,再次重申:“记住,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入机关,你,来到这里,就由我指挥!”
是提示,还是警告?何必重复,一句话,计生办是他的,得服从于他,还要感恩戴德,忠心耿耿地侍候左右。翁小羽懂。不明白的是,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如此狂妄。突然觉得这里是一个大池塘,很深,深不可测,她成了被投放进去的一条小鱼。不,也许是个陷阱,从此一落千丈。想到这,不寒而栗,倒吸一口冷气。
快下班时,办公室来人了,是古书,身子没进入,喊声先冲了进来:“翁小羽、翁小羽!”就像进入自己家门一样的欢快。
此时,面对他哥哥古棋的翁小羽,正百般焦虑、忧心忡忡。她不想答应,不愿让老古以为,自己是他们古家的同僚或爪牙。
古书几乎是弹跳而入,冲翁小羽问道:“嗨,感觉如何?”
哥哥古棋站起身迎出,直接将他推出办公室,在远离翁小羽的地方小声训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难怪她不买你的账。”
“无所谓,只要她高兴”。古书一脸的无忧。
他提醒弟弟:“女人是泥巴,你得会揉捏,先入为主。”
“哥,你想的太多了”。古书不悦:“人家翁小羽可没那么复杂。”
“就这女子?不先灭掉她的锐气,绝对登鼻子上脸。”哥哥指着古书的鼻子,教训道:“你呀,长长心眼吧”。说完先行告退。
古书再次走进时,翁小羽已迎面走出,背着包。
古书的摩托就停在楼前,要求带翁小羽一起走,去饭店喝两杯。
不去,宁愿一人流浪街头。趁古书去取摩托的时候,翁小羽迅速折进一条小路。
正是1992年的五月,门外的槐树,枝繁叶茂,开满槐花,白嘟嘟的,花香阵阵,而翁小羽却觉得走进了暮秋,枯叶遍地,涨满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