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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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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土甘讷讷在炕边擦拭那拉氏的身体,新月木然地坐在地上。她身上还穿着毛皮大袍,暖帽上融化的冰渣在皮毛上坠着一颗颗冰凉的水珠。
她挣扎着站起来,摘下帽子,脱下大袍,一步一步走到炕边,拿过土甘讷讷手中的白布,轻声对土甘讷讷说道“让我来。”
土甘讷讷心疼地看看新月,没有提出异议,安抚地拍拍新月的肩头便顺从地退在后面。
新月郑重地挽起双侧箭袖,将布完全浸在温水里,仔细揉搓干净,拧到半干。
当她回身,看见那拉氏裸露的身体时,不由心内一阵抽搐。讷讷的身体是那么骨瘦嶙峋。坍陷的脸颊衬着颧骨格外高耸。人已然全脱了像,脸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面皮。这和她记忆中的讷讷大相径庭。记忆中的那拉讷讷有着满人特有的满月脸,丰润的面颊,方脸宽颌。如今却。。。
新月爱惜地轻轻擦拭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额头,眼角,鼻孔,嘴角,下巴,耳廓,一一清洗干净。她轻手轻脚,好像生怕弄醒了或是弄疼了刚刚睡着的人。
看到盛水的黄色大铜盆,新月止不住地难过。她哀伤地垂下头,用手抚摸着盆沿儿。铜盆年代久远,是那拉氏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新月不由得想到,曾几何时,讷讷就是用这个铜盆给自己洗澡的。灶锅烧热的水被讷讷一瓢一瓢地舀在铜盆里。年幼的自己则趁着讷讷舀水的空隙,光着身子在屋子里疯跑,到处躲猫猫,逼得讷讷不得不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讷讷经常是假装虎着脸,对她四处“围追堵截”。每次捉到她后又眉开眼笑,又亲又抱,围绕着铜盆打转转。盆里盆外都是娘俩的欢笑。年幼的她会满意地搂住讷讷的脖子。乖乖地让讷讷抱进铜盆。讷讷也总是不会忘记先用手肘试探好水温。然而,那些和讷讷一起的欢声笑语,黄澄澄的铜盆里曾溢满的温暖温馨将永远成为过去。
这是新月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为那拉氏擦洗身体。在她的记忆里,讷讷从不愿假他人之手做事情。即使是繁重的体力活,她也向来不麻烦别人。新月还记得,讷讷曾经为了修缮屋顶从山里独自扛回一整棵桦树;也曾因为拖爬犁的马鹿病倒在半路而自己一肩拖回了爬犁上的货物。更不消说生火做饭,洗洗涮涮这些杂事了,每一样都是亲历亲为,一辈子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肩,从不想,也不曾拖累任何人。
随着白布擦拭过那拉氏的躯体,新月不敢相信手上感受到的骨瘦嶙峋的程度。她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健壮的讷讷何以熬干成了这样。突出的肋骨,塌陷的肚腹,四肢更是没有一丝脂肪存留,只剩下一副触目惊心的皮包骨架。那曾经饱胀的,抚育过自己的□□也萎缩干瘪,不复生机。
新月不敢想象几个月来,那拉氏定是怎样受病痛折磨。如果不是气喘严重到食不下咽的程度,又怎么会将身子干耗到这个地步。如果自己不曾离开都安,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讷讷受这样的罪。无论如何会随侍左右。然而,自己却耽搁在了京城。没有能为讷讷煎上一罐药,做上一口饭,喂上一勺汤。
想到这儿,新月自责心痛不已。她换了一铜盆温水,再次投洗干净白布,趴在那拉氏耳边轻声说“讷讷,我们翻身擦后背吧。”说着将手插入那拉氏背部与铺盖中间,准备翻身。手刚触到那拉氏的后背,新月浑身一震,随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泪如雨下。那拉氏的后背竟还是温热的。新月感到的是掌心传来的讷讷的温度。那是全身的血液沉积在刚过世人的背部。是那拉氏在人世间最后的一丝余温。
新月想起小时候,冬日里,从外面跑回家,经常撒娇地赖住那拉讷讷,将冰凉的手和脚探进那拉氏的怀中捂热取暖。又在无数个夜晚,拱进讷讷温热的怀抱安然入睡。而此刻,那熟悉的温度就在掌心,却将是最后一次感受讷讷的温度了。
新月强忍住泪水,翻过那拉氏的后背。大块大块黑紫色的尸斑已然显现。人不过才走了几炷香的时间,死亡便迫不及待地彰显了它的威力。新月好怕碰伤了那些黑紫色的淤痕,用布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
“新月?”土甘讷讷轻声提醒着。
新月忙用袖子擦干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接过土甘讷讷递过来的衣物。簇新的衣服是土甘讷讷熬夜赶制的。白色的三层内衣,干净整洁。藏青色的长袍,鹿皮马靴。土甘讷讷默默地帮新月给那拉氏穿戴齐整。
新月脱下鞋袜,上炕跪下,从怀里掏出了亲讷讷留下的骨梳。缓缓地为那拉氏梳头。在她的记忆里,那拉氏曾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儿时,她经常拽着那拉氏的头发当马缰绳玩儿。讷讷从不生气。而此时,讷讷的头发竟全白了。是被一生的劳累,操心,和牵挂抽走了精力和年华。
新月用梳子沾着温水,一丝不苟地将讷讷的长发盘在头顶,用骨簪别好。再次仔细端详讷讷梳妆好的模样,新月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对对掉落。
一切收拾停当,新月按规矩在头上戴好白布质地的包头圈。垂下的两根白飘带,显示家中一位长辈过世。而后,她便长跪在那拉氏的身边。为讷讷守夜。
油灯终于耗干了最后一滴油脂,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最后一丝光线。屋里顿时被无尽的,深深的黑暗笼罩。呼号的风声不止不歇,钻进门缝和烟道,发出宛若悲痛的呜咽和决绝的哀嚎。
新月轻轻握住那拉氏冰冷的手。流着泪,默默跟随萨满在黑暗里低声吟唱萨满神歌。
Naihu naihu
Dergi den abka jafaha
Naihu naihu jihe
Amba alin ci jihe
…
…
Beye hengkilehe hengkilehe
这是萨满祭星神歌中的一段祭星词。
北斗星啊,北斗星
从东边的高高的天上来
北斗星啊,下来了
从大海中来
从大山中来
祈请大祖母神归来吧
祈请北斗之神归来吧
大喜啊
皆喜啊
甚喜啊
北斗星啊,我们附身叩拜。
萨满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磁性十足。平静地语调中充满恳切的诉求,让人听之心碎,流泪。
新月仿佛又看到在回都安路上,为他们一路指引方向的北斗神星。一路指引她回到讷讷身旁。此刻,她诵唱着,祈祷着,北斗神星将会同样引领讷讷,照耀着,引领着讷讷去往诸神的天堂。在那里,讷讷将会得大喜和安详。
报晓的公鸡打破了东方的黑暗。天边泛白。新的一天毫无推迟地不请自来。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嵇元康闪身走进屋子。他先向过世的人行了大礼后才转向萨满和土甘讷讷轻声说“都准备好了。启程吧。”
新月当然知道启程是指的什么。看着部族里的几个男丁走进屋,她紧紧扣住那拉氏的手,放声大哭。
土甘讷讷忙上前拉住新月。萨满趁势用一床白色的布裹住穿戴好的死人。
一个男人踩上炕,推开窗户。其余的人抬起那拉氏的尸身顺着窗户递了出去。
新月挣扎着,嚎哭着。
土甘讷讷紧紧搂住她,大声说道“孩子,我们满人的传统,第二天就要入棺而焚啊。让你讷讷去吧。让她去吧!”
“不!我不要!把讷讷给我留下吧!让我再多陪陪她几天吧!让我。。。让我。。。”边哭边说,新月一度气短“让我再和讷讷说说话吧!我还有好多话要和讷讷说! 还有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啊!”
土甘讷讷流着泪,忙帮新月披好外衣,搀扶着她出屋。
院子里已经树立起两丈高的木杆,杆子上系了丈余尺的红纸。这是报丧的幡。幡下停着棺木。与汉人的棺材不同,满人的棺材有脊,上尖下宽,木头染的是土红色。满人的旧俗,遵循贵白贱红。死人用红色报丧送终。
萨满由屋中抱出被褥,铺垫在棺底的麻骨之上。这也是满人的旧俗。用被褥布匹入棺材,是为了便于焚烧引火。
新月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回屋子里,取出了那拉氏心爱的长烟袋。她将烟袋的长杆贴在脸上摩挲了片刻才不舍地放入棺材中。
满人妇女抽长烟袋。那拉氏也不例外。一天的辛勤劳累都靠烟袋解乏。新月从小便学会了帮讷讷装烟,点火。常常是那拉氏抽着烟袋,她坐在旁边,或写字,或针线,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青烟袅袅升起,消散,有一搭无一搭地与讷讷说些闲话。那是她们娘俩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光。温馨而沉静。
想到这儿,新月心里倍感疼痛。她再次跑回屋里,拿出剪刀,从肩头的位置将自己的长辫剪下,放在长烟袋旁边。天聪八年,皇太极曾下令禁止一切形式的活人殉葬。可是,新月不想让讷讷孤单地走,她要剪下自己的头发代替自己陪伴讷讷。
男人们准备盖棺。新月却紧张地抬起头,祈求地看着他们,说“等等!让我再看看讷讷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没人阻止。
新月轻轻掀开白布,露出那拉氏的脸庞。她忍住泪水,探身入棺,深吻在那拉氏的额头上。额头冰凉,失去了讷讷往日的温度,却还残存着讷讷特有的味道。这味道是新月再熟悉不过的。对这味道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婴儿时期。那是母亲才有的特殊味道。散发着让人安全,安定,安心的味道。
时辰不容耽误,新月被土甘讷讷拉开。男人们盖上了棺盖。
送葬的队伍出了村落,缓缓向草原深处进发。作为乌雅家的乳母,那拉氏的地位不高。赫舍里氏按惯例不会送行。新月环顾四周,看到送葬的人群里不过是些平日里来往紧密的几家人。除了嵇元康,土甘讷讷和萨满外,还有土甘,他的阿玛和几个兄弟。索罗和几个本族与自己从小长大的小伙伴。除此之外,在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一个默默跟随的人。
当新月遇到那人的目光时,才猛然想起了这个从山海关就一路护送自己的向导。从前一夜看到都安灯火那一刻开始,她就完全忽视了山禾。此刻看到山禾一身风尘仆仆,一脸疲倦的样子,新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刚要开口,却被山禾用手势制止了。山禾悄悄比划了几下,示意新月无需说话,也不用照顾他。
前一夜,山禾怕新月过于急切而绊倒,紧跟着她的脚步也跑进了院子。在屋门口的阴影里,他止住了脚步,看到了令人伤心动容的一幕。新月嘶哑地呼喊声让他也心如刀割。
山禾不忍再看新月与亲人撕心裂肺的永别。他悄然掩上房门,耐心安静地守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