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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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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新月!你醒醒。”
新月惊恐地睁开眼。遇到山禾急切地目光。
“新月,你做梦了吗”山禾听到新月在暖棚里呼喊,停住了爬犁。好一会儿才唤醒了新月。
新月忽地坐起身子。直直地看着山禾,说“我做了一个噩梦。”说完,看向暖棚外面,接着问道“我们到哪里了?”
山禾回答道“离都安不远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差不多到了。”
新月擦去头上的冷汗,说“快,再走的快一点吧。”
山禾点头,没有多问,钻出暖棚。不一会儿,爬犁便重新飞驰在了雪地上。
午夜已过。炕桌上的油灯仿佛也烧得没了气力,忽闪忽闪地暗淡下去。嵇元康没有回家。他默默地守在那拉氏的炕边。从两个人说完关于托付的话以后,那拉氏便陷入了昏迷。屋外的风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黑暗给人时间已经停止的感觉。
他看着那拉氏,想到这个草原上的女人,或许从未有过青春,从未留住过幸福,却从未抱怨过,从未愤恨过。她安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挣扎着活着。劳作,放牧,照顾马匹。怀孕,生育,哺乳幼儿。为了自己的氏族,为了夫家的氏族,为了好友的托付,勤俭勤劳,殚精竭虑,直到将自己耗干。嵇元康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仿佛他正在感受到那拉氏一生的辛苦,心碎和疲惫。
“新月!”那拉氏从昏迷中惊醒,喃喃地喊道。
嵇元康连忙凑近,答应着。
那拉氏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潮红。皱纹深刻得触目惊心。她费力的睁开眼睛。嵇元康看到她的双眼变得浑浊。她混乱地喘着气,对嵇元康说“新月回来了。”
嵇元康答应着,说“对,她就快到了。”
那拉氏晃晃头,断断续续说道“我看到她了。她回来了。”
嵇元康不忍心再说什么。他看着那拉氏说完话,躺倒,又陷入了昏迷。
他心里知道那拉氏熬不到天亮了,便迅速穿好大氅,急急地出门去找土甘的讷讷来。有很多后事需要女眷照料,他一个男人不方便。
出得门来,嵇元康就被狂风噎住了气。风夹着雪粒子,刀一样地滑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路过马场,下意识地眺望远方的路,寄希望能看到回归的人。然而,四周漆黑一片。就是村落里也鲜有灯光。嵇元康这才意识到是后半夜了。
月亮终于被厚重的云层彻底遮住。周围漆黑一片。山禾却没有慌乱。他用心记住了方向,镇定而细心地观察着前方的道路。新月在梦中的哭喊让他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从不相信预感。这回是第一次被说不清的不安攫住了。他大口呼气了几下,冰冷的空气滑入肺腑。他回头看看暖棚,不确定新月是否重新睡着,便挑起帘子向内观看。
新月正跪在暖棚里,口里叨念着萨满咒语。山禾知道她这是在向神明和列祖列宗祈祷。他没有打扰她,又轻轻放下门帘,专心赶爬犁。
土甘的讷讷随着嵇元康进屋,看到炕上躺着不省人事的那拉氏红了眼圈。她默默地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响地守在旁边。
嵇元康擒住那拉氏的脉。脉象极细而软,或欲绝,若有若无。他忧心地看了看土甘讷讷,摇了摇头。土甘讷讷掉下眼泪。起身到灶台起火烧水。
嵇元康尽力听着那拉氏时有时无的呼吸。清浅,微弱而不规律。她的脸色更加的惨白。嵇元康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亲历生命即将逝去。心中升起万般的无奈。他看土甘讷讷烧好了热水,便请她去请来萨满。自己则握住那拉氏的手,轻声诵念起《心经》。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嵇元康从未皈依,但在此时,他唯一能想到安慰即将逝去灵魂的语句只有这一段,虽然,他知道那拉氏听不懂汉话,也不懂佛法。
他循环往复地念诵着。但愿那拉氏在最后一刻得安详。
山禾看到不远处的一点灯火。虽然暗淡闪烁,但是在漆黑一团的夜里却不会错过。他急忙大声喊道“新月。我们到了。”
几乎同时,新月钻出了暖棚。她定睛看着灯火,仔细辨认。忽然,她一把抓住山禾的臂膀,激动地说“到了,那是马场边马棚里的灯火。”说着,她一把抢过山禾手里的缰绳,用尽力气抽打了一下马鹿。马鹿本已十分疲惫,但冷不丁被打疼,一个抖身,竟狂跑起来。
狂风肆虐,吹得新月睁不开眼睛。山禾担心爬犁速度过快会发飘,被大风吹翻,但他并没有阻止新月,而是快速移动身体,用自己的重心稳住了爬犁。
灯火越来越近。新月看到了熟悉的马场,马厩和矮墙。她的心突突地跳着。离家越近感觉越发不真实起来。她不由得闭上双眼,想象着片刻之后她将怎样跨进院门,绕过索伦干,推开房门,看到油灯下抽着长烟袋的讷讷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她,一脸惊喜。屋子里定是弥漫着熟悉的讷讷特有的味道。神龛,箱柜,被褥,灶台是怎样笼罩在一层静谧安详的光晕下。还有糊得密不透风的木雕花窗户,散发着泥土香味的温热炕头,还有立在墙角的用糜子杆簇织成的小巧扫帚,放在灶台边被讷讷擦洗得干干净净黄澄澄的大铜盆。她还记得讷讷是怎样在锅里烧化雪水,将幼年的她浸在铜盆的温水里,一边哼唱《悠悠调》,一边满脸慈爱地帮她洗澡。十六年,她和讷讷相依为命。讷讷哺乳,喂食,衣食住行无不精心尽力。她依靠,依赖,每一个点滴都有讷讷在侧陪伴。
爬犁停在了院门前。新月看到院门大开,不顾一头脸的冰碴子,冲了进去。屋子里的油灯亮光透过窗纸洒在院子里,照亮了半截索伦干。
讷讷醒着!是在做针线吧!新月欣喜地大声喊道“讷讷!讷讷!”一头撞进了房门。
屋子里的人们惊得站起身来。
新月看到他们,先是一愣,往后倒退了一步。随即目光慌乱地四处找寻。
当她看到炕上躺着的人的时候,心里一阵迷乱。她不知道为什么师傅嵇元康,土甘讷讷和萨满会在这狂风大作的深夜里同时出现在她家的屋子里,守护着一个躺在炕上的陌生人。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塌陷的脸颊,深凹的眼眶,稀疏的白发,即使盖着被子也能看出下面隐藏的身躯甚是瘦骨嶙峋。
只一瞬间,她的脑袋像是被套进了瓦罐,嗡嗡作响。那不是陌生人,那是她的那拉讷讷。
她惶恐地看向师傅,希望从他那里看到希望。
嵇元康迅速从吃惊中平静下来。他不可置信新月会在此刻出现,然而她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迎着新月的目光,他默默地摇摇头。
土甘讷讷也在愣住片刻后回过神来。她冲上来,一把拉住新月的手,拖拽着她到了炕边,带着哭腔说道“快,快,新月。快喊你讷讷一声吧。她。。。她。。。她。。。”
新月像是在一瞬间心里豁然。她甩掉土甘讷讷的手,一下跪在炕沿边,哆哆嗦嗦地抓住那拉氏的手。
“讷讷。”新月的第一声呼喊没有能发出声音。
“讷讷!”第二声呼喊,声音嘶哑得不能辨别。
“讷讷!”新月使出浑身的劲,终于将声音喊出喉咙。
那拉氏没有反应。微弱的呼吸,出气长,进气短,时有时无。已到弥留之际。
新月求救地看向萨满,眼里充满了恐惧。
萨满一向镇静的苍老脸庞闪过心痛的怜悯。人之将死,没有回天之术。活着的年轻孩子还没有准备好。然而,生老病死,哪一样又是能容经历其中的人准备的呢生命在垂危之际,灵魂已经踏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肉身却依然恋恋不舍在凡尘的人世间。人的一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身心分离的痛苦,然而只有这一次,这最后一次的分离才真正是果决的,彻底的,超越的,解脱的。灵魂在回首肉身的一刻,看到的是一生的点点滴滴,是林林总总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亲人,朋友,陌生人,是牵挂的,是被牵挂的,是爱过的,是丢失的。无非是些充满欢笑,充满泪水,充满幸福,充满悲伤的几万个日出日落。曾经错把那些日子当作永恒。其实不过是虽然不可缺少,但又无足轻重的过客。
想到这儿,萨满合上双眼,轻声诵念萨满咒语。她一字一字地,缓缓地,清晰地念诵出一个个萨满神明的称谓和祖先。呼唤他们来迎接他们的后人,他们的血脉,他们种在女人灵魂深处的魂灵。
土甘讷讷早已泣不成声。她跪在新月的旁边,抽泣着说“孩子,快叫你讷讷吧。她或许还能听到。。。或许。。。”
新月从其他三个人的反应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拉讷讷,她的讷讷,就要离开自己了。离开,是永远的离开。是永不会再见,是永别。
一刹那间,仿佛是物极必反,她忽然从恐惧,绝望的边缘都转了回来,反而镇定了。
她探身向前,双手紧握住那拉氏的右手,大声呼喊着“讷讷!讷讷!看看我吧!我是新月啊!我回来了!”一边呼喊着,一边将那拉氏的手背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讷讷!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新月焦急地大喊着。
那拉氏依然没有反应,象一个装睡叫不醒的人。
新月颤抖着手探向那拉氏的鼻息。只有一丝温热,探不到气息。
新月忽然浑身发抖。想起了刚刚做过的梦。梦里面对烈焰焚身的讷讷,惊声尖叫。
她再次抓紧那拉氏的手,探身,附在那拉氏的耳边,大声喊道“讷讷!讷讷!我是新月啊!是你的女儿啊!你看看我!再看看我啊!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土甘讷讷听不得这些呼喊,附在炕沿上放声大哭。
萨满放下了高举的双手,不经意地拂去了眼角的泪水。
嵇元康紧紧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佛号。
新月听到那拉氏喉头咕噜一声。她惊喜地抬起头。看到那拉氏苍白的眼皮慢慢开启。她急忙叫道“讷讷?”
那拉氏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睛,渐渐将视线聚焦在新月的脸上。一刹那间,浑浊无神的眼睛清澈了一瞬。新月知道她的讷讷认出了她。她轻声喊道“讷讷!”
那拉氏的唇翕颤动了一下。
新月顿时泪如雨下。她急忙擦掉眼里积蓄的泪水。她不能让泪水遮挡了双眼。她要看清楚讷讷。
她哽噎着说“讷讷。我爱你!”
那拉氏的喉头又咕噜响了一声。她是在试图说话,然而已然说不出来了,只是通过唇翕发出了几个不可辨别的声节。
听到了这几个声节,新月不可控地啜泣起来。
那拉氏显然已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新月感到手上传来讷讷最后一下紧握,随即眼看着她的眼睛迅速失神,闭合。随着一口长气吐出,那拉氏停止了呼吸。
新月怔怔地看着那拉氏,感到紧握的那拉氏的手快速变凉。她像是刚从梦中惊醒的人一样,一跃而起,追随着讷讷的余温摸向她的臂膀,脖颈。像是要保住这温度一样,新月惊慌地捧住了讷讷的脸颊。然而,那里也迅速失去了温热,从惨白变为灰白,最后不可逆转地定格在死灰。
新月喊不出声,说不出话,只能急切地发出嗯嗯的声音。是“不”, “不行” ,“不要”。
萨满费了很大力气才最终将新月拉开在一旁。
土甘讷讷端着一盆温水准备给刚刚过世的人擦洗。她流着泪对双眼木讷的新月说道“趁着你讷讷身子还软,赶紧擦洗干净,穿上上路的衣服吧。不要把泪水滴在你讷讷身上,那样,她会走得不安呀。”
新月颓然地坐在角地上。看着土甘讷讷揭开被子,解开衣服,用沾湿的干净白布擦洗那拉讷讷的身体。
她不明白,就在刚刚,明明就在刚刚,她的那拉讷讷还睁开过眼睛。何以在此刻就毫无生息
她不明白,就在刚刚,明明就在刚刚,她的那拉讷讷还回应了她的话。何以从此刻起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在刚刚,就在刚刚,明明就在刚刚,她的那拉讷讷说出了几个音节。这是其他人不可辨别的音节。然而她,新月,那拉讷讷的女儿,却听得无比清晰。
她的讷讷回答她说的是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