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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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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因为是冬天,不用早早起来放牧。特穆尔和一家老小起来得迟。不是懒惰,而是一年中的劳作实在太过辛苦,身体需要冬天的睡眠得到修复。
当特穆尔坐下召集大家吃饭的时候,梅朵早已经将蒙古包内外收拾齐整,坐在灶台边用力地挤奶豆腐里的水。
特穆尔环顾四周,赞叹道“就是不一样啊。今天怎么收拾得这样齐整?”
梅朵笑着,不答话,但手上没有停着干活。一会儿,一块方方正正的奶酪就从模子里面脱了出来。
她把奶酪放在拓跋臻面前,就又回身去做下一个。
特穆尔哈哈大笑,说道“这么偏心?”
拓跋臻不好意思地将奶酪推向老额吉。额吉仍然慈祥地笑着,伸手捏下一块放在嘴里。
特穆尔端端正正坐好,看着拓跋臻,很正式地说“我看这样吧,拓跋兄弟。你们若是肯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当然最好。但是,我知道,这个梅朵,一定不肯。我准备把羊分给你十头。蒙古包也分给你一顶小的吧。熬过冬天,到了开春,你便可以带着梅朵单过了。照顾好羊群,不过两年的功夫就能生出一大群羊羔。日子不会难过的。”
拓跋臻刚要开口,梅朵却抢先一步说“特穆尔大哥的好意,我们谢过了。不过,臻答应,等到开春,就和我回到吐蕃去呢。”说着,亲密地坐在拓跋臻身边,捏下一块奶酪塞在他的嘴里,继续对特穆尔说“吐蕃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有神山,神水,还有成群的牦牛。还有一望无际的青稞。还有会唱歌的姑娘。”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逗得几个年岁小的孩子哈哈大笑。
特穆尔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对拓跋臻说“看看,我白为你们操心。原来你们两个早有打算啊。”
梅朵喜笑颜开地重重点头。她喜欢“我们”,“你们”,“咱们”这样的字眼。
她转头看看拓跋臻。拓跋臻向她微微笑了一下。
饭后,照例是梅朵洗碗。她裂满口子的双手浸泡在水里,大的裂口看上去像是小孩裂开的嘴。
拓跋臻皱起眉头问“疼吗?”
梅朵摇摇头,回答说“泡在水里反而不疼。倒是不干活的时候干裂得疼。”
拓跋臻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到了眼前的女人从小被从父母身边掠走,在坨坨人那里还不知道受了什么虐待和折磨。她的处境其实一点都不比自己强到哪里去啊。
等梅朵收拾停当。拓跋臻捉住她,用自己的长袍替她擦干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梅朵看到纸包里是一坨凝固了的羊奶油。
拓跋臻抠下一块奶油,轻轻涂抹在她皴裂的双手上。奶油遇热融化,在裂口上形成一层保护膜。
梅朵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
拓跋臻没有回答。他昨晚便注意到了她满是裂口的双手。早上,老额吉熬羊奶的时候,他特意为梅朵留下了一块奶油。
梅朵湿润了眼睛。她乖巧地任由拓跋臻涂抹自己的手,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过。就是我的阿爸啦也没有过。”
拓跋臻听了笑一笑,说道“坨坨男人对你不好吗?”
“不好。”梅朵没有抬眼
“很不好。”她又补充道。
过了一会儿,梅朵又说“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夜里,是你把他们逼我嫁了的那个男人杀了。”
拓跋臻的手停住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再问话。只是停顿了片刻,他又恢复了手上涂抹的动作。
梅朵也没有再说话。她用一种极低的嗓音哼唱一个旋律。不是带有坨坨人特色的长调。是拓跋臻从未听过的,让人仿佛置身雪域高原的旋律。
这是嵇元康在关外度过的第二个冬天。他依然不适应室外滴水成冰的温度。
前一晚他回到住所后,又分别给绿营和索尔托写了两封信。给绿营的信是写给总兵大人的。信中措辞宛转,提到了徐天赐夏天曾在都安短暂停留。所询问的是徐天赐作为参将最近都有些什么公干,能不能再为朝廷跑一趟关外。信写得含糊,既没有提到公干的目的和内容,也没有提到有可能的公干和夏天的巡查有什么关系,也没有说明打探是来自朝廷还是私人。嵇元康这样写,就是为了打探徐天赐的虚实。目的是多方求证新月的下落。
至于给索尔托的信,嵇元康却写得相当地明了。他以新月老师的身份,请求索尔托尽快派人到京城接新月回都安。那拉氏病情沉重,一定熬不过冬天。他代替那拉氏恳求索尔托让那拉氏闭眼之前再最后看一眼女儿。嵇元康知道信写得唐突。这完全是乌雅家的家事。他无论如何没有立场可以干涉。然而,他顾不了那么多。对新月的牵挂加上对那拉氏的亲情和同情促使他提笔。
屋外的阳光甚好。反射在雪地上,让低着头走路的嵇元康也觉得刺眼睛。他轻车熟路地走进那拉氏的院落。
屋子里的人听到动静开门迎接。嵇元康看到土甘的讷讷双眼通红,就知道那拉氏一定又气喘得一夜没睡。
他向土甘讷讷道劳,说“又麻烦了你一夜。快回家歇息吧。”
土甘讷讷忙说“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只是心疼那拉氏额云,又替不了她。一夜都倒不上气。。。”说着土甘讷讷留下泪来,声音哽咽地继续说“老是这么着,怕是。。。怕是。。。”
嵇元康默默地点点头。他知道土甘讷讷要说什么。人吃不下饭,又因为喘不上气睡不了觉,就只能是干熬。熬一天少一天。
土甘讷讷看看嵇元康,又问“新月有消息了吗?”
嵇元康摇头。
土甘讷讷叹了一口气。穿戴好出了门。
嵇元康轻轻走到那拉氏的身旁,在炕沿上坐下。那拉氏本来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到嵇元康,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嵇先生,不必来了。您去忙吧。我自己还行。”
嵇元康忙回答道“没事儿。我也没有什么要忙的。您别担心。尽管好好养着吧。”
那拉氏合了一下眼睛。
嵇元康从灶台上端来了参汤喂那拉氏喝下。
那拉氏边喝边气喘。歇息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一点精神。她几次看看嵇元康,欲言又止。
嵇元康不解地问道“您有什么话要说吗?”又看了看那拉氏的神情,他起身查看了一下屋里门外。并没有一个人。
那拉氏感激地看看嵇元康。这正是她想让他做的。
嵇元康重新坐下,说“您说吧。有什么事?”
那拉氏挣扎着坐起来,靠在被子垛上,说道“嵇先生。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话,本来是要说给新月的。只是。。。只是。。。怕是等不到她回来了。我思来想去,只有您能托付的了。我把话讲给您。等将来有机会,您再复述给新月听吧。”
嵇元康心里一沉,知道那拉氏是要交代遗言,心中难受。他没有捡好听的说,安慰那拉氏,而是坐直了身子,等那拉氏讲述。
那拉氏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看向窗户。窗纸被阳光打得雪亮。她仿佛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往事,又像是在寻找合适的用词。良久,她才开口说“新月的亲生讷讷是一个年轻的满人姑娘在一个深夜里,在都英额生下的私生女。孩子出生后,姑娘便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赫舍里的老族长,也就是赫舍里氏的阿玛,收留了婴儿。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海兰珠。
从她出生,看着她的肤色,发色和样貌。大家就都猜测那个满人姑娘一定是和北人怀上的这个孩子。
怎么说呢?您是见过新月的。她长得颇似她的亲讷讷。新月是我养大的孩子。海兰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要我说句公道话。新月的讷讷比新月漂亮十分。”
那拉氏稍作停顿了。她看着嵇元康,勉强笑了一下,问道“你一定奇怪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是要做什么吧?”
嵇元康欠欠身,回答道“您说。我认真听呢。”
那拉氏点点头,继续说“海兰珠从小便做了赫舍里氏的侍女。赫舍里氏的为人。。。哎,您是知道的。不过景额的阿玛对海兰珠却很好。虽然身份上差了很多,但是景额的阿玛很坚持,要娶海兰珠为侧妻。也就是那个时候,索尔托去都英额迎娶赫舍里氏。他第一眼见到海兰珠便不肯放手了。赫舍里氏老族长为了联合氏族间的利益,劝说景额的阿玛将海兰珠送给了索尔托。”
不长的一段话,那拉氏边说边气喘。嵇元康倒来水,扶着那拉氏喝下。
那拉氏歇了一下,又讲道“索尔托着急和赫舍里联姻的原因是为了乌雅和兀颜之间的部族战争,为了壮大声势,有更多的后援和支持。海兰珠只是索尔托在都英额得到的意外礼物而已。两家联姻后,乌雅和兀颜就大战起来。死伤无数,不分上下。于是两族只能坐下来谈。在谈判的宴会上,兀颜的族长无意间看到了海兰珠。”
嵇元康心里一惊。他一下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索尔托怎么会同意呢?”嵇元康不禁问道。
“是啊,哪个男人会拱手将自己的女人送出去呢?”那拉氏说。
她合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一幕一幕的往事。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讲“是赫舍里氏前去劝说海兰珠。她当然巴不得除掉这个和自己抢丈夫的女人。
海兰珠生性温和,为人善良。在都英额就着大家喜欢。嫁到都安后,论样貌,论人品都把赫舍里氏比下去了。她原本是赫舍里氏的侍女,竟然能与主母平起平坐。赫舍里氏怎么能不恨她呢。
于是赫舍里氏就劝说海兰珠自己同意到兀颜家去。说得当然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句句是为了大局,处处是为了家族权益。说她一个人能换来乌雅家男人无数条性命。。。
可怜的海兰珠,先是被海誓山盟的恋人送给了索尔托,又被信誓旦旦的索尔托送予了敌人兀颜。
她自己呢,先是为了赫舍里氏父子和睦,忍痛离开爱人。后来又为了乌雅家族的利益狠心舍弃了自己。”
嵇元康不忍心再听下去。他心里太明白了,所谓赫舍里氏的劝说一定是在索尔托的授意之下。如果不是索尔托的暗中安排,他人,即使是跋扈的正妻也无论如何不敢随便“劝说”。索尔托自己躲在幕后,装作不知情,却把自己的女人推到前台。他感到全身冰凉,理解了为什么都安的某些人总拿新月的身世,来历做文章。
那拉氏仿佛看到了嵇元康的心思一般,说道“你想错了。新月的确是索尔托的女儿。”
嵇元康一愣,定睛看着那拉氏,等她说下去。
那拉氏又合上双眼。颤抖着嘴唇说“海兰珠被送到兀颜家的时候,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
嵇元康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那拉氏睁开眼,看着嵇元康,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我,海兰珠自己和索尔托。”
嵇元康倒吸一口凉气。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索尔托会在知情的情况下依然送走了自己的女人。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太清楚答案是什么了。
那拉氏好像用尽了全力。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说“其实,索尔托从未想议和。他是在拖延时间等赫舍里部的精锐后援赶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后援的领队正是景额的阿玛。当他得知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竟然被索尔托送给了敌人的时候,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地将海兰珠抢了回来。那个时候,海兰珠已经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景额的阿玛要带她回都英额。海兰珠却拒绝了。她留在了都安,直到生下新月去世,再也没有回都英额,也再也没有提到过景额的阿玛。”
听到这儿,嵇元康也合上了眼睛。他明白了为什么都安的人对新月的亲讷讷讳莫如深。就连多话的朱赫和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哈吉都不甚知情。
那拉氏说红了眼圈。她急急地气喘了半晌。又继续讲道“海兰珠回来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得可怕。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她在兀颜家的境遇,包括我。我没有问,更不敢想象。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新月,她坚持不到生产的时候。她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只是不停地做针线。给新月缝制了好多鞋袜,帽子,长袍。生产的时候,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就。。。”
那拉氏没有说完整句话。
嵇元康低下头,神色凝重。他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将这样一段历史讲给新月听。
那拉氏的眼角流下泪来,说道“我现在只是后悔,以前总怕新月追根究底,没有详细给她讲过她亲讷讷的点滴。如今,我若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将给她听关于她讷讷的事了。比如她讷讷骑在马上扬起长鞭时的样子,比如她讷讷照顾刚出生小马时专注的神情,比如她讷讷最会做的烙得薄如蝉翼的春饼,比如她讷讷打八角鼓时旋转的身姿,比如。。。”那拉氏泪流满面。几近说不下去。
她休息了一会儿,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钥匙交给嵇元康,指着床头的一只樟木箱子说“箱子底下,有一个木盒子。里面装得都是海兰珠给新月亲手缝制的衣服鞋袜,还有为新月雕刻的鹿角小玩具。我让新月小时候穿戴过,玩过的。只是,我从未告诉过她这些东西是她亲讷讷为她做的。这是开盒子的钥匙。也一并交给新月吧。”
话刚说完,那拉氏就虚脱地躺倒在炕上。脸色青紫,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