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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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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月朗星稀,一轮圆月挂在正当空,是行路人的灯笼。
山禾索性熄灭了马灯,没有只能照到眼前的昏黄灯光,远处的路一下子能看得异常清楚。雪是天然的反光材质,将月光散射到各个角落,地上仿佛白昼一般明亮。月亮看起来好像白天的太阳披上了银色的外衣。
没有一丝风。新月从暖棚里钻出来,坐在山禾的旁边。
他们全副武装,皮袍,暖帽,脚上穿着羊毛擀制的高腰毡疙瘩。毡疙瘩最能防风御寒,是坐爬犁人的必备。天干冷干冷的。空气仿佛被冻成冰晶,呼吸起来格外清爽。穿行其中,仿佛能听到冰晶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
山禾把搭在自己身上的老熊皮分给新月一半盖上。两个人看着周围的景色,没有说话。好像任何声音都会破坏这童话般银色世界的真实。
面前是草原和丘陵混杂的地形。爬犁在矮坡上上上下下,月光投下爬犁的影子,跟随着他们前前后后,时长时短。有矮树的影子,像是地面上摆了镜子,将树的枝枝杈杈原原本本地印刻在雪地上。
山禾首先打破沉默说“在担心你讷讷呢?”
话说中了新月的心事。从在徐天赐家看到家信开始,她没有一刻不在担心那拉氏的病情和安危。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讷讷现在怎么样了。到了冬天,她就气喘的厉害。去年服用了山参,病情缓解了很多。谁知,今年会犯得这样严重。”
山禾安慰地说“别担心。人年岁老了,总会有一两样小毛病。等到开春,天气转暖就会大好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皮毛多匀出一块给山禾掖好,说“其实,那拉讷讷不是我的亲讷讷。我亲讷讷生下我就去世了。是那拉讷讷是我的乳母,把我拉扯大。我十一岁那年,最是调皮捣蛋,拉着好朋友更根偷骑阿玛从外面带回来的烈马。更根胆小,不敢上马。我就硬拽着她上。谁知,马十分狡猾,先是假装温顺,等我们放松了警惕才开始尥蹶子。我和更根来不及抓稳就被它甩在地上。马有小性儿,赶上来,抬起前蹄要踩我们。是那拉讷讷及时赶到,将我们拖出烈马的蹄下。她自己却被马踹到了后背。从那以后,便年年气喘。”
说到这儿,新月自责地把头埋在双膝上,又说“讷讷一直说不是因为这个气喘。但是我知道,一定和被马踹中后背有关。”
山禾不忍心地轻轻拍拍新月的肩膀,说“事情有可能会更糟。你和你的朋友有可能会受重伤,那拉讷讷也可能会因为救你们丢了性命。有些事情,发生是必然,不必要纠结其原因。当务之急是赶快赶回去,好好照顾她。”
新月听了山禾的话,心里轻松不少。她感激地看着山禾。
山禾笑笑,说“我们不是在赶夜路嘛。别急,快到了。”
新月也笑了。她抬头,月亮当空,银河因为明亮的月光而显得暗淡。北斗七星黯然地躺在天幕上。新月顺着勺子的指向,顺利地找到了北极星,想到离开都安前嵇元康曾经对她说:记住,找到北斗,就能回家。就能回到都安。
嵇元康此刻也正在仰望着这一轮明月。他刚刚离开那拉氏的院落。
那拉氏病体沉重。因气喘卧床后,又加重了其他旧疾。风湿的双手越发拿不住东西。视力也急剧下降。最让嵇元康担心的是那拉氏不再饮食。他十分清楚,这是人要下世的光景。
帮那拉氏调理草药忙碌了大半夜,到了夜半时分他才得以离开,留下土甘的讷讷照顾。他边慢慢走,边看头顶上的月亮。
给新月的信发出已经有半月有余,仍然没有任何回音。他肯定新月遇到了麻烦。就在前一天,他给自己在京城的密友李澜孚写了信,让他帮忙调查徐天赐。寻找新月。连续四封发给徐天赐转交的信都石沉大海。嵇元康心里十分不悦,也十分警觉,那个绿营的参将,一定有问题。
此时的徐天赐刚刚赶到山海关的城门下。就着满月的月光,城楼上匾额的题字清晰可见。
他看到匾额十分不畅快。最近一系列的不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自从在山海关碰了那个女人,他就处处触霉头。挨打,破相,儿子流产,又被新月那个贱人剪去了辫子,新近要进门的小妾又不明不白的要退婚。这些还都不算,围捕乱党的任务本来安排得极其周密,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只抓到从福建来的一个送信人,却跑了与他接头的大人物。
连夜的审讯,福建的送信人在被打得半死后才交代接头人来自山海关。画影图形后,自己手下的副将竟然认出图上的人酷似几个月前在山海关为新月看病的仁大夫。他惊出一身冷汗。怕难逃干系,只得主动领命带兵追到山海关。
找到仁大夫的家并不难。深更半夜,院子里没有动静。徐天赐安排好兵马包围了整座小巷,一抬下巴,勒令副将带兵冲进去抓人。
人马呼啦啦涌进了院落,踢开房门,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正房和两侧的厢房里人影儿也没有半个。
徐天赐一边气急,一边叫苦。他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咆哮着,大声勒令众人将副将拿下。
副将吓得体若筛糠,跪在地上求饶说“都是属下无能,求参将再给个机会,在下一定将乱党抓住。”
徐天赐冷笑了两下,看了看偏西的月亮,慢悠悠地说“那可不敢了。若是再让你参与抓捕,那我们一辈子也别想抓到乱党了。”
副将满脸不解地看着徐天赐。众人也不明白徐天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天赐皱了皱眉,脸上的疤扭曲得厉害。忽然,他伸出手,指向副将,大声说道“若不是你给乱党通风报信,他们怎么会跑?!几个月前你就与他们熟识!说!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被他们收买了!”
副将先是震惊得张大嘴巴,后意识到了被栽赃的严重后果,立马大声喊冤。
徐天赐根本不听。指挥着手下人把副将压了下去。他暗暗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找到了替罪羊,回去京城暂且可以交代了。
但是她不可能想到的是,就在一天多前,他的马队曾和一个满人装扮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年轻男子面目清秀,明眸皓齿,身材颀长。就连副将也没有认出,这个背着包袱匆匆行走的人就是他们要抓的接头人的女儿,仁页禾。
页禾睡得很不安稳。她突然惊醒,一阵心慌意乱。不是噩梦,她侧耳细听周围的声响,连日的风声已经止息。连犬吠声也没有。她悄悄推开客栈的房门,雪亮的月光夹杂着一股凉气冲进屋子。她看看偏西的满月,估摸着时间尚早,便又躺回到炕上。
然而,她心绪却不能平静。前一天她看到副将和一群人在马上,与她擦肩而过,跑向着山海关的方向。直觉告诉她,他们是去查抄山海关的家。父亲最后一次飞鸽传书,字迹潦草,只说要她和弟弟赶紧躲避,且不宜再用信鸽联系。没有说明详尽情况,一定是因为来不及。此刻,他要么已经被捕,要么是被迫紧急转移。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赶到京城,打探父亲的下落。
如今一家三口,分别在互不知情的三个地方,不知道何时才能团聚。想到这儿,页禾久久不能平静。她再次打开房门向外探看,满月已经西沉。
看着西沉的满月,拓跋臻站在蒙古包外。羊圈里的羊挤在一起取暖,不时发出轻轻的叫声。他没有感觉到冷,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刚刚拿出酒囊喝了一口。就被一个人从身后环抱住。
“怎么不睡了?你怎么会不累?”一个柔软的女声从耳后传来。
拓跋臻回身看到女人绯红的脸颊,没有作答。
梅朵并不在意。她将拓跋臻搂抱得更紧,顺着他眼光的方向看向就要落山的月亮。
“好美啊!”梅朵不由得赞叹道。
要落下去的月亮像是一个晶莹的玉盘。其上的脉络清晰可见。
拓跋臻轻声说“你回去睡吧。外面太冷。”
“不!”梅朵扭着身子,紧紧贴在拓跋臻的身上,说“再不会离开你一步!也再不会让你离开一步!”
看拓跋臻没有再赶自己走,梅朵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臻, 和我回吐蕃去吧!”
这是梅朵第二次邀请拓跋臻去吐蕃。
拓跋臻被梅朵勒得不舒服,不由得挣脱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梅朵疑惑地看看拓跋臻的神色。为什么?这难道需要解释吗?既然在一起,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成家的地方,生儿育女的地方啊。你拓跋臻没有家,但是我梅朵有啊。跟我回吐蕃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想到这儿,梅朵收敛了笑容。她忽然意识到拓跋臻为什么会不睡觉,站在这里看玉盘一般的月亮。
她顿时醋意大发,不敢相信在两个人刚刚的疯狂过后,他的心里还在想着另一个女人。
梅朵一下搬过拓跋臻的身子,用双手夹住他的脖颈,将自己的脸贴上去,顶着他的鼻梁,大声说“因为吐蕃离月亮更近,因为吐蕃的月亮更大,因为吐蕃的月亮更亮!”
拓跋臻心里一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看月亮。多少日子以来,月亮是他的陪伴。与它对饮,和它聊天,向它倾诉,甚至是向它咆哮,哭泣,歇斯底里。月亮是镜子,将他的思念反射出去。月亮是日历,用圆缺记录分离的时间。
此刻,看到梅朵倔强而受伤的神情,拓跋臻忽然一阵心疼。刚刚,他的确是在看月亮。但是他没有敢让自己想念那个人。没有敢把月亮和那个拥有月亮名字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他想跟梅朵说,看月亮只是他的习惯。只是习惯而已。
他双手捧住梅朵的脸颊。那里已经冻得冰凉。
拓跋臻解开皮袍,默默地将梅朵揽入怀中,用皮袍裹住。重重地将她的身子压紧在自己的胸口。
梅朵被压得喘不过气。但是她没有挣扎。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属于自己的。为此,她感到无比幸福。
拓跋臻抬起下巴抵住梅朵的额头,又突然俯下去,急切地找到了她温热的唇瓣。
长长的亲吻。
他将自己的舌霸道地探入她的口中,攫取她的热情,轻咬她的舌尖,在她的唇瓣上反复碾压。
梅朵像是雪地上,月光下,绽放的火红色花朵,娇艳欲滴,热情四射。
她张开双眼,用胜利者的姿态看向已经落下一半的月亮。
山禾本想叫醒新月,让她看难得的月落景象。光洁,明亮,硕大的玉盘就要直直地落下地平线。
但是他看看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的新月,又打消了念头。他再次将皮毛毯子往上拉,盖住新月的胸前。
新月却醒过来。发现自己又睡着了,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的。我来赶爬犁,你睡一会儿吧。”
山禾没有应声,他急急地指向西方,示意新月赶紧观看。
新月顺着山禾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一下被震撼住了。
眼前的景色仿佛是抽象世界的缩影。让一切变得简单。
地平线被神奇地简化为一条清晰的直线,从远处看稍有弧度,但在月落的地方却平直得简单。迅速坠落的月亮奇异地失去了立体感,仿若一个剪纸的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沉。让人不由得怀疑它是不是几个时辰前停留在中天的那个看似不会移动的真身。
有一刻,新月有圆切入直线的错觉。又有一刻,她有是直线切入圆的视角。还有一刻,她看到月亮正好被分割成完美的一半。但是当她刚刚要定睛仔细研究,完美就瞬间被打破。不一会儿,月亮便消失在直线的另一边。
新月长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满脑子都是两个极其简单的图形。直线和圆。但就这两个图形彼此的切割,组合却如此的瑰丽,如此的震撼。甚至连色彩都是无关的。银白的雪,银白的月光和蓝黑色的天幕,再没有另外一点颜色。世界瞬间变得那么简单,明了。不逡巡,不犹豫,不纠结。
“我们要是也能生活得这么简单该多好啊!”山禾说着,目光仍然停留在月落的地方。
新月心中一震,这正是她的感受,只是她还没有把内心的触动组织成语言。
她不由得看向山禾的侧脸,想了想,回答说“恐怕只有远离尘嚣,才能有这样片刻的纯粹。”
山禾听了回话,忽然转过脸,仔细看着新月。他心中也是一震。这也正是他的感受。
新月冲山禾笑笑,抢过缰绳,对他说“你进暖棚里睡一会儿吧。我刚刚睡了。”
看山禾要拒绝,新月又赶忙说“天就快亮了。我能行。你相信我。”
山禾不好再说什么。随从了新月的安排,钻进暖棚。
他一时睡不着,拉开门帘看新月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两人同乘一匹马的那个清晨。新月曾经莫名其妙的说:比上次看得还漂亮。
山禾想到这儿,不由一笑。他放下门帘,舒服地躺下,闭上睁了一天一夜的双眼。心里却挡不住地对自己说: 虽然没有一起看日出的“上次”,但是就在今天,感谢老天安排,和她有了一起看月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