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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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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心里一惊,却没有作声。她悄然坐下,放下酒壶。双手交互放在膝盖上。
天色已经黑透。二更已打过。新月心里着急。离丑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她得想办法。
嵇元康在信中说那拉讷讷是旧疾复发。她想到了往年冬日里最冷的时候,讷讷是怎么样的气喘。她曾经烧热一大锅水,将屋子里蒸腾得温暖湿润以缓解讷讷的症状。如今,自己不在身边,谁来烧水呢?一日两餐谁来照顾呢?一想到这儿,新月的心一直下沉。她必须走,就在今夜。必须!她不敢猜测讷讷现在的情况,不敢想象自己是否晚了。想到讷讷因气喘而憋得青紫的面庞,泪水不争气地涌出来。
徐天赐惊呆了。其一,他从没看到新月在他面前如此安静地流泪。这个女子在他面前从未示弱。一直以为不能降伏的烈马,竟然无端缴械。当然,并不是无端,他想,一定是因为她得知了自己将要纳妾的事而慌张了。其二,他觉得新月实在太美了。也许是喝了几杯酒,也许是因为摇曳而昏黄的烛光。当他看到大颗大颗的泪滴滚落新月的脸颊,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滴落在粉色的前襟上时,只觉得她不可方物的驯服和娇羞。一下子就把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比了下去。
徐天赐迟疑了一下,伸手托起新月的下巴。新月就势转过脸,没有反抗。她仍旧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帘。让晶莹的泪水聚集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忽然抬眼。大颗的泪滴冲出下眼睑边的睫毛,滴落在略施胭脂的脸颊上。
徐天赐完全忘记了刚才问了什么问题。他喉头发紧,忍不住用手抚摸新月的脸庞,说“别哭了,我的美人儿。只要你顺从了我,从此我便待你好。”说着将嘴凑上前去,企图品尝新月的双唇。
新月装作无意低头躲过了徐天赐的脸。她反手按住徐天赐的肩膀,另一只手拿起酒壶,斟满烈酒,递给他。
徐天赐笑着,接过酒杯,感觉良好地说“好,我就喝了你这杯赔罪酒。”说完果然一饮而尽。
新月趁机坐回到徐天赐的对面。很快又斟满一杯酒。
徐天赐很满意新月的沉默。沉默说明维诺。而再也没有比维诺的女人更能满足他的自尊心和控制欲的了。
“你怎么回心转意的?”徐天赐不无得意地问道,一边歪在了炕上的靠枕上。
新月看看窗外,漆黑一片,不敢肯定是否就要接近三更时分。她心急如焚。包袱就藏在炕上的柜子里。刘铁犁和邬大夫一定已经走在城里的路上。
新月下了决心,抬起头,迎着徐天赐的目光,轻声说“她漂亮吗?”
徐天赐先是一愣,后看到新月不无幽怨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就是说嘛,女人毕竟是女人,哪有不吃醋不害怕失宠的。
他翻身坐起来,自斟自饮了几杯酒,洋洋得意地说了新娶的小妾是个什么模样。
新月哪里有心情听这些。徐天赐的酒量她心里没有底。三更敲响了。她真的没有时间了。
徐天赐只当新月的沉默是吃醋。心情越发大好。又从头到脚地评论了妓楼中的女子。言语越发地粗鄙不堪。
新月看到徐天赐双眼迷离,晃头晃脑。试探地说“若是不胜酒力,不如就在这里歇息吧。”
徐天赐哼了一声,完全放下了警戒,顺势倒在了靠枕上。闻到枕头上的发香,一笑,说“快来,美人儿。你真香。”
新月靠上前去,研究了一下徐天赐的状况,在他的怀里塞进一个枕头。
徐天赐满意地搂住枕头,片刻就睡着了。
新月没有动窝,等到徐天赐的鼾声四起时,才用脚踹了踹他。徐天赐没有醒。猪一样地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新月见状,急忙上前搜寻徐天赐的袍襟。找到了钥匙,钱袋,还有一张绿营的腰牌。
她迅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拿起长鞭绕在腰际。扔掉了头上的累丝金凤,将长发编成辫子甩在脑后。取出包袱,拿上钥匙,走到门口。她停住,回身看向徐天赐。
熊熊地怒火燃烧。她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她拔出匕首,走向这个侮辱她,伤害她,禁锢她,又亲手将她拽下台阶,杀害了她的孩子的元凶和祸首。
她来到炕边,抬起紧握匕首的手臂。徐天赐仍然在打鼾,丝毫没有感到大难将至。
新月站立片刻。心里灼灼燃烧。她想手刃了这个仇人。将锋利的匕首尖狠狠地插在这只豺狼的心脏上。看他痛苦的抽搐,直到血流干而亡。然而,还不行。她整理着思绪。若是徐天赐死在她的手里,官府定会追查。抓到她不要紧,但是她不能耽误了回都安的行程。徐天赐的命远远没有讷讷的重要。
新月深吸一口气,她上前一步,一刀割下徐天赐的发辫扔在一边。她知道汉人注重发肤的完整。将他的性命先暂且存下。新月想,日后再报。
正院静悄悄的,正房厢房都黑着灯。新月悄悄地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她取出钥匙,捅开门锁,刚要拉开门缝。又停下了。
她想到自己留了徐天赐的性命,他一定还会祸害别人。比如十五岁的无辜女子,比如石榴。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新月的心。她踌躇片刻,转身往回走。她没有能力阻止十五岁的女孩子过门。但是她至少能帮助石榴脱离苦海。
新月悄悄潜入石榴的厢房。怕她喊叫,先紧紧捂住了石榴的嘴,直到让石榴看清了自己后,才松开手。悄声说“是我。石榴姐。”
石榴惊魂未定。盯着新月一身满人的骑射装束说不出话来。
新月又小声说“快,穿好衣服,跟我走吧。不用再在这里挨打受苦了。你没有家不要紧。可以去我家。跟我回都安吧。”
石榴惊骇地看着新月,像是见到了黑白无常一样的恐惧。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怎么行。”
新月着急地小声说“怎么不行。离开这儿。快!”
石榴吓得往后缩,说道“我既然嫁到了徐家。就只能认命了。我的命不好。等下辈子再好好投胎吧。他们没有休了我,就是我的造化了。我,我,我怎么能跑。那成了什么女人了?”
新月听到了四更的更响。她无心争辩,认真看了看石榴。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那你保重!”便起身向大门跑去。
残月偏西。冬日的午夜格外寒冷。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是给地面铺上了一层霜。新月小心地将大门拉开一道缝,闪出门外。
门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胡同儿里的小树孤零零地伫立在墙根儿。
新月愣住了。
片刻,她听到胡同拐角处有人轻声喊她的名字。
“铁犁?”新月应着,跑向黑暗处。
转过胡同,新月看到刘铁犁牵着两匹马。她这才放下心,说“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没有来呢。”
刘铁犁忙说“是李先生说等确认了你是一个人的时候再叫你。”说着,指向身后的人,向新月介绍道“这位就是李先生。”
新月顺着刘铁犁的手向他身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出头年纪的读书人站在邬大夫身旁。月光下看不清样貌,但身形做派却像极了嵇元康。
她急忙上前行礼,说道“多谢李先生搭救。”
李澜孚上前一步扶起新月,说“嵇元康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你是他的爱徒,也算他的至亲。我自当帮忙。不必多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交代说“这是通关文牒。凭着它,你可以在各个官驿换马。不过。这张文牒不能再山海关用。”
新月疑惑地接过文牒。
李澜孚解释道“其中的缘由我还是不说的好。只要不再山海关用,其它地方都没有问题。放心吧。”
新月不好多问,点头,将文牒揣在怀里。又转向邬大夫行礼,说道“邬大夫。大恩不言谢。”
邬大夫上前,神情凝重地打量着新月,问道“新月,你身子怎么样?徐俯几次都将我拦在门外。”
新月知道邬大夫在问什么。她紧握住邬大夫的手,坚定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没有牵挂了。”
邬大夫手一抖,心疼地看着新月。又从身后的药箱里取出一包药丸。交给新月,说道“我猜到了。这几日,我特地做的药丸。身上不适就吃一颗。路途遥远。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新月接过药。退后一步给邬大夫行了大礼后飞身上马。
李澜孚忽然抓住缰绳,说“此刻用文牒出城手续繁杂。再等一个多时辰,城门开了的吧。再者,让刘铁犁送你一程。”
新月转向刘铁犁,说“你不当差了吗?”
刘铁犁回答道“我前日就告了假。够送你到山海关了。”
新月感激地看了看铁犁,重重地点点头。
她随即拿出绿营的腰牌,对李澜孚说“我找到了这个,不用等开城门了。凭这个叫开城门还不行吗?”
李澜孚吃惊地看着新月手里的腰牌。没有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只是掏出一个包裹递给新月,说“银两,你拿着。”
新月摇头说“不用了。银子我搞到了。”
邬大夫上前一步,接过李澜孚手上的包裹,塞在了新月的手里,说“穷家富路。你拿着。我们也放心。”
新月没有再推辞。
她在马上郑重地给邬大夫和李澜孚行了礼。没有再多话。拨转马头,跑出了胡同儿。
新月不认识京城的路。跟着刘铁犁左拐右拐到了一座城门下。她认出这不是进京城时走的西直门。城门不算高大,黑夜里看不出全貌。城门口守卫的兵勇在火把的照射下站立两旁。
刘铁犁递上腰牌。守城的士兵仔细翻看了一下,又打量了一下刘铁犁和新月。此时的新月身穿藏青色长袍。头戴一顶冬暖帽。披着黑色的斗篷。
守城的士兵好像看出些什么,刚想上前将看清楚。刘铁犁急中生智地向新月说了一句满语。新月马上领会了意图。向刘铁犁点头。守城的士兵见状立刻退回到原处,恭敬地让开道路,让他们出城。
新月没有耽搁,纵马出城。和刘铁犁消失在黑暗里。
石榴没有再入睡。她越想越怕。越想越发抖。这一切都是她多嘴引起的。如果不是她告诉新月关于都安的来信,新月一定不会出逃。她左思右想脱不了干系。一时慌了神。
五更天到了的时候,她再也坐不住。起身到新月的屋里。果然,徐天赐正睡在炕上。满屋的酒气。
石榴轻声喊徐天赐。徐天赐没有回应。五更天对于没有醉酒的人来说也是最困乏的时辰。何况冬天本来天亮得晚。徐天赐又是醉酒。
石榴改了主意,悄然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厢房,来回踱步。半个时辰后,她再次鼓足勇气来到徐天赐身边。这回,她大声喊叫。终于,徐天赐哼哼唧唧地睁了开眼。
“二奶奶跑了!”石榴惊惧地汇报说。
徐天赐恍惚地呆愣了好半天。等想明白了才忽从炕上跳起来,大声问“什么?新月跑了?跑哪去了?”
石榴害怕地后退一步,回答道“有一个多时辰了。她说要回都安。”
徐天赐一下醒了酒,使劲摇头说“不可能!”说着,突然发现头发散乱,披在肩上。
石榴也惊骇地发现徐天赐披头散发状如男鬼。
“这是怎么回事!?”徐天赐吼叫道。
石榴颤抖地从炕上捡起一条辫子,递给徐天赐,说“辫子被割掉了!”
徐天赐一把抢过辫子,又迅速查看全身。
他一下愣住了。腰牌,钱袋,钥匙不翼而飞。他大惊失色地看着石榴,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新月跑了?你是不是她的同谋?!”
石榴做梦也没有想到徐天赐会这么问。她恐惧地,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真的不是。是她想要带我走。。。”
徐天赐腾的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大睁着眼,一巴掌,恶狠狠地把石榴打翻在地。追出屋去。他看看天色,不知道城门有没有开。新月跑了就等于放虎归山。他紧张得一身汗。
此时新月和刘铁犁早已经飞奔出城。许久没有骑马的新月一点也没有生疏马上的技艺。两个人策马扬鞭在大道上疾驰。
一路上,除了在驿站换马。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刘铁犁这个老马兵都有些吃不消。新月却毫不在乎。从胡同口上马的一刻,她归心似箭。满心都是讷讷的病情和病体。
刘铁犁看着新月着急,自己也跟着着急。嘴笨的他,不知道怎么样安慰。所以索性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尽力护送新月。崎岖的路上,他跑在前面趟路。在驿站,他安排新月先休息,自己处理更换文牒和换马的杂事。
不过三天出头,他们就到了山海关的城门下。
新月转向刘铁犁,说“铁犁。你回去吧。不要引起别人的猜疑。以后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刘铁犁不放心地说“要不然,我再送你一段。反正这两天跑得快。我回去也跑快点就行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新月感激地看着刘铁犁,说“不用了。你回去没有文牒。不能换马。跑不快的。回吧。”
刘铁犁知道新月说得有道理,但是又实在不放心,坚持说“从这里到都安,路途遥远。又是冬天。有风雪。还是有个向导的好。”
新月点头,忽然想到一个人。她扭头对刘铁犁说“好。我知道到哪里找向导了。铁犁。你放心走吧。”
两个人下马告别。
新月紧紧握住刘铁犁的手。象男人一样与刘铁犁行了情同兄弟的撞肩礼。又从怀里掏出了徐天赐的钱袋,塞给他,说“不要推辞。拿着。我还有李先生给的盘缠。你拿着这些银子。回家给你讷讷,弟弟,妹妹用吧。”
刘铁犁重重点头。收下了银两。又给新月郑重地行了礼,说“你一定保重。咱们来日再见。”
新月看着刘铁犁上马飞奔回去。她挥手告别。
来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北京城是她一辈子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新月看着城门上的牌匾,闻到了海水的气味。她心里一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了城。
冬天的山海关并不显得萧索。人来人往的大街照样有做生意的人。铺面也都开着。
新月顺利地找到了一户人家。她上前叩门。没有动静。她再次叩门。等了良久,门才开了一道缝。门里的人看到她,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