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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锦屏人看桃花却(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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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从未想过,在我有生之年,竟还会再见到母后和瑄荣、瑄枼。
只是,以一种隐秘而痛楚的方式。
那是我在妙云寺的禅房里度过了几百个日夜之后,悟至末了,才知原来我此生纠结的情与怨恨,无非便是明镜台,未曾悟道前,任我看这世间纷纭杂乱,细细领悟,究其谜底,在最后的顿悟下,才知这一切都是空无。
而我,早已识得乾坤大,始终未怜草木青。
还如水仙般临花照水,为自己虚拟了一个专情于一人,却苦恋未得善果的情种命数。
那日夜晚,禅房素静,我沉沉睡去,梦中,见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他们不似从前入梦那样模糊而虚浮,他们就站在我的身边,脸上的笑意或是嗔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梦中,卢师父替我正正衣冠,一如往昔般和蔼。
“卢师父,我想你了。”
“不妨,我且等你,一并叙叙旧。”
梦中,绾月一袭水蓝常服,轻施粉黛,笑意清和。
“昭林,上辈子承蒙深爱,有缘自会相见。我也等你。”
“可是绾月,我曾经是那么自私,我不肯放你自由,要你虽为五哥的未亡人却仍要入主承乾宫成为我的枕边人,是我对不住你。”
“可是下一世,若我先遇见你,不就,圆满了么?”
我破涕为笑,她温柔地替我擦去眼角的残泪。
“好,那你等我。下一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些人里,甚至还有被我废弃的皇后采芊,她只是淡漠地瞥我一眼,便扭头走开--我知道她必然怨恨我,可是彼时的我和现下的我,都想不出更好的出路--我始终是不肯折中的,而她,也向来是个明艳而恣意的女子。
子婉追她几步,却踩到裙角,堪堪摔倒在地。
轸星走上前来,却怎么也触不到我。她这些日子以来活得越来越通透,全然不似其他莺莺燕燕那样,变成深宫中越发暗淡的鱼目。她觉察到我们之间始终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便也不再做无谓的尝试,只是叹口气道:
“昔日同玩蹴鞠,你追着姐姐,我追着你。后来,太皇太后知我心意,要我看好你,生也陪你,死亦相侍。只是她不知道,我已不再是昔年那个只能压抑内心,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波澜起伏的一厢情愿的自己。可她既将以此托付我,我也知懿旨不可违,从此往生后,又是另一个开始。”说罢,她笑着扶起子婉,“娘娘看我向来恭谨,别忘来年携一束宿根霞草来看我。”
子婉只连声道:“你放心便是。我断断不会忘记。”
轸星说着,渐渐穿过那层无色的屏障,向我和故人们走来。
我不知为何,本能地升起一丝恐惧感,只知她此举会将她自己陷入危难之境,刚要制止她时,梦境与现实的缝隙中忽然传来一声鸡啼,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大汗淋漓,身上虚冷。
小唐卧在我旁边的榻上,不断地翻身,并似乎呓语着什么,只是声音干干涩涩。长明灯不知何时已燃得仅剩一寸灯芯,已仅余微芒。我顿感不妙,去点了灯烛,正待唤醒小唐,才见他的脖颈和耳际,出了一片触目的红疹,我探他额头,是一片惊心的滚烫。
我手中的烛台晃落在地,我心知这像是痘疫的凶兆,那是一片桃花瓣一般的印痕,若出现在身上,便是凶多吉少。
记得父皇在位时的嘉定八年,颇不太平。
“嘉定八年秋,逐鹿营叛,未几,京城大疫,凡出痘疹者,死者十之八九。”
至此过两年余,便是父皇殒身之年。油尽灯枯,亦源于此。
我本能地联想到那年的大疫,心下茫然,叫来住持后,才暂缓心神。
兴许,这未必是痘疹呢?......
孰料住持只看了小唐一眼,便神色大骇。
“快......快请郎中,这是出痘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小唐真的患了痘疫。
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小唐这一生,不幸的时候永远多于快乐。他是我身边最好的伙伴,也是父皇赠与我的为数不多的礼物--除了我的名字“秦昭林”,和一个我究极一生都不喜欢的皇位,我能想到与父皇有关的、于我人生轨迹而言最重要的“礼物”,便只有小唐了。
只是,小唐,说到底,不是一个物件儿。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纵使他被净身,成为我的仆从,但,佛曰众生平等,他与我,更多的应是情谊,而非陪衬。
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是我众多陪衬中的一个。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禅房,院子里打更的更夫见我狼狈,问了事由,于是替我去找了郎中。那“郎中”分明只是个药铺掌柜,却也能辨认得清痘疫的病程--他只道小唐已现死症,无力回天。我愣愣地看着他,问,如果请来京城最有名的名医,可否拯救小唐的性命。他苦笑地摇着头:“莫说民间郎中,便是宫中太医院的院判,也拖不住阎王爷的腿啊。”
郎中临走前劝告我,万不可再接触病患,以防不测。
我木木地站着,呆呆地愣着,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去禅房里见了小唐一眼--他昏睡着,脸上赤热热的。不知为何,他的面孔和绾月的面孔渐渐重叠,最后皆化为死寂的灰暗--我定睛细看,这是陪了我多年的小唐,待我一神思游移,恍惚之间仿佛躺在面前的人是那夜躯体渐渐冰冷的绾月。我明知这是她的幻影,却痴痴地不忍摆脱,只道一阵虚浮的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忽然袭来,我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锦绣的明黄。
我恍如梦中,拼命挣了几下身子,才知原来这并不是梦,我是在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这帐顶的锦绣除了皇室,又有谁可以堂而皇之拿来用?
我的神智渐渐清明,心中却升起一丝恍如隔世的惆怅。
--定是住持怕我危险,想了法子,送我回宫。
可是小唐呢?小唐呢?他去了哪里?
莫非,他已经离世了?
我竭力忍住泪水,可是发现一切情绪的压抑皆是徒劳,我痛哭失声,只不住地颤抖,帐外人觉察到异样,捂得严严实实地走来,隔着帐子问我一句是否还好,我却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颈后一个点酸酸的痛,我伸手去触,却触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痘。
我心中一惊,但随之而来的居然是解脱。
“那便睡吧......我苦命的小九儿。”帐外另一个人影在靠近,是母后熟悉的声音。周围的声息渐渐清晰,映入耳中还有稚子压抑着的抽泣。
“瑄枼,不哭,你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把泪憋回去,你若是要父皇好好的,你就将父皇装在心里,接着去做他未能做完未能做好的事。忍住泪,去上朝去。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这才是我建真子孙。”母后的声音里,是她一贯的坚强。
一个瘦瘦的身影在帐外轻轻一闪,我听到瑄枼强忍着悲伤的告别:
“父皇,儿子去上朝了。”
他似乎在叩首,抽噎着行过礼后,便是一阵脚步的远去。
我竭尽全力想要发出声音,让他听听我的声音,可是已经是徒劳。
“小九儿,你睡吧,要是睡不安稳,母后再给你唱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
歌声响起,却是旧词新作,我也不在乎,只执念于那温和的曲调。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倾思之眷,锦屏桃花却。”
声音渐渐模糊,一切变得空无。
我在一片朦胧中渐渐睡去,之记住一句话:
原来生而为锦屏人,若要得一世情丝长相连,只能阅尽苦海情劫,待那桃花却。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