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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荼蘼》--瑄枼小传 ...

  •   “四十余年礼世伽,本来面目是天家。清凉无物何所有,叶斗峰横问法华。”
      --【清·康熙】《菩萨顶》
      (1)
      瑄枼不知道这一世,为什么自己看似什么都得到了,却依然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活了六十九岁,死后极尽哀荣。他原本是心中空无之人,像庙堂里的空镜子,无树也非台,无处惹尘埃。
      但,多年位处金顶之尊,他终究还是在意的。从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心中有着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时,他就知道自己原不过也是碌碌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之一,尽管自己拥有广袤的土地,拥有至尊的位置,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拥有几十座属于自己的城池。
      “毕竟生在帝王家,你对权力的看重,早就刻在血脉里。只是你秉性纯良,未尝一早发现。”有人曾这样说与他听,也许是他自己与自己隔空对话。
      “是的。”这时的他已经是个中年不惑之人。即位初期,根基不稳,多少势力虎视眈眈,他依靠着自己的天赋与雄心壮志一一克服,更兼有皇祖母和托孤老臣们的扶持,他渐渐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王。他越来越笃定,也越来越敢于直面自己的缺点,甚至,包容自己偶尔的恶意与暴虐。
      但大多数时候,他是温文尔雅的,他虚心纳谏,即使面对一群腐儒的纠缠,也能耐着性子听完再送客—不过自然,他是不会入耳的。
      他只愿去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年少时他就显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早慧,便是与比他年长几岁的二哥瑄荣一起处事,他也比兄长稳妥很多--自然,瑄荣也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向来大大咧咧,虽擅于武功,却逊于智谋。
      记得父皇昭林临去之时,瑄荣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虽是生离,却苦如死别。瑄枼却只是在昭林抚摸着他的头,嘱托他成为有为之君时,沉着地回答一句:
      “瑄枼记住了,从此定会以江山社稷为己任,与二哥兄友弟恭。父皇既然决心去佛堂修行,那就成为一位最好的僧人吧。”
      而一旁的瑄荣,却哭成了泪人。
      太皇太后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待到瑄荣、瑄枼来到钟毓宫晨昏定省后,太皇太后单独留下瑄枼,拉着他的手轻声道:
      “瑄枼,心中若有苦闷,这儿没有旁人,就哭出来吧。”
      “孙儿不想哭。”瑄枼看着祖母的眼睛,直言道。
      “这倒奇了,连你二哥那般没心没肺的人儿,都深缠于悲伤的漩涡,而你,虽然眼圈儿红了,却丝毫不见哭腔。”太皇太后叹一口气,幽幽道,“倒是令哀家想起了昔年的自己。只是你更胜哀家一筹,哀家是刻意压抑自己的痛,而你......你似乎天生便不会有过多的喜怒哀乐。作为我建真的帝王,你可谓是最合适的人选。”
      “回皇祖母的话,孙儿不是不会感受到情绪,只是事情既然已经不可逆转,再多泛滥的哀伤也是无用。若要思念一个人,放在自己心里就好,何必昭告天下,让旁人一同困扰。”
      尚在稚龄的瑄枼说出这一番话来,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暗暗赞叹。
      “瑄枼这孩子实可谓慧极,一早便能看淡世事,又天生懂得几分哲理,就像花事将止时的荼蘼,那是历尽变迁也不会过喜过悲的‘佛见笑’。”送瑄枼出去后,太皇太后对玉瑚嬷嬷叹道,“只是有句古话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瑄枼与小九儿一样不染红尘琐杂,却比情根深种的小九儿情感淡薄。可是心思灵透的昭林,终是应了那句‘情深不寿’......”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悠悠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链,夜幕一丝一寸地沉了下来,殿中灯影下形成最幽深的暗角,几近将置身其中的人们都吞噬了去。
      (2)
      回到宫中,瑄枼坐在暖黄的灯下读着一本《算术》,瑄荣则将自己闷在纱帏里,愣愣地望着瑄枼桌上的灯火。瑄枼只作不觉,小小的手执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这书中世界,博大得令他心中充满新奇,似乎在这个隔绝尘嚣的世界里,他可以忘却许多烦忧。
      尽管,这本《算术》是近年来才被编撰完成,尚未用作诸位皇子皇孙日常修为考核的“科目”。而作为人君,也没有几人会以此为乐。
      但瑄枼似乎不管这些,纯粹只为了自己的求知欲--这使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冷血与无可捉摸,瑄荣则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一个朝代,它选择的君王,不是会哭几声就可以当上的。有时候恰恰是看似冷寂的人,才更适合站在王座前接受加冕。
      一本书读过,也不过是用了零零散散的几日时光,他仍意犹未尽,缠着小舅舅佟阿苇,要他再为他搜集一些算术类的书籍。佟阿苇是瑄枼生母佟阿菱的幼弟,与瑄枼原差不了多少岁,也素来喜爱算术、识物、建筑等“百工之技”,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并推荐了他的友人说岩子给瑄枼。
      “皇祖母,孙儿有要事禀报。”一日晨昏定省时,瑄枼对太皇太后道,“阿苇小舅舅荐了一名大学问家给孙儿,孙儿想封他一个官儿,就当孙儿的御前大学士如何?”
      “哟,小瑄枼会为身边人邀功请赏了?”太皇太后摸摸瑄枼的头,沉吟片刻,“阿苇这孩子,怕是又给你推荐了些精于百工的人。可是瑄枼,你要学习文治武功,之后再学习这些雕虫小技。”
      “瑄枼认为,术业有专攻此言不假,但行业又岂分贵贱?这个‘师父’厉害得很,先前的火炮图纸,便是他设计的。”
      “噢,那此人的确有些本事。既然皇上有此心,哀家便准了!”太皇太后笑道,“你小舅舅广交游,颇有‘小陈平’之质,也向来知人善举,也一并晋官一品,授内大臣吧。对了,阿苇这个名字虽质朴可爱,却终不登得大雅之堂,哀家便送他一名儿--叫佟经纬如何?”
      “经纬称人杰,文章作代英。”瑄枼摇头晃脑地背出这句诗,“是个好名字,祖母真是才华横溢。这个名字,非常适合小舅舅。”
      “瞧瞧,瞧瞧,瑄枼这孩子,小嘴儿就像抹了蜜。”太皇太后笑着看向玉瑚嬷嬷,“玉瑚,你去叫了‘小陈平’过来,我们一家子好好聊聊。”
      夜宴过后,佟经纬护送瑄枼回宫。
      “小舅舅,以后你就是我的‘内人’了。每天都能见面,我可要好好‘叨扰叨扰’你。”
      “可不许乱说。”佟经纬心中发笑,却极力维持住一副严肃的样子,“皇上,您未来的皇后才是你的‘内人’,咱何德何能,能当皇上的‘内人’呢!”
      “噢?朕不要皇后。小舅舅,明儿一早的早课,朕要给你们演算那道‘缩头缩脚’的题。”
      “好呀。”佟经纬宠溺地笑,“皇上最聪明了。”
      次日早朝过后,瑄枼召了众人来听早课。待到众人坐定,说岩子轻咳一声,道:
      “皇上听题--鸡兔同笼不知数,三十六头笼中露。数清脚共五十双,各有多少鸡和兔?”
      众人听罢,皆面面相觑:
      “这么刁钻,他从何处想来?听起来像是《孙子算法》中的一章,但又不像这样复杂。”
      瑄枼以手支颐,不多一会儿便笑道:
      “鸡廿二,兔十四。”
      众人讶然,佟经纬在石板上写写算算,会心一笑。
      “皇上圣明。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得解?”说岩子笑问。
      “朕看了《孙子算法》,只道麻烦。朕想着,若是这些雉鸡和兔子都训练有素,朕唤一声,它们皆抬起一足,则朕只需下两次令,所有雉鸡就撑不住而顿挫于地。此时还有廿八只脚露于笼外,皆是半只兔子的脚数。廿八除以二,是为十四;其余廿二则为鸡的数目。”
      瑄枼话音既落,众人皆叹:“皇上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
      太皇太后闻言,笑中含泪,似乎想起了昔年同样慧黠的自己,又想到彼时含辛茹苦,到如今天下统一,不由对她先前所谓“百工之流”刮目相看。
      自此以后,瑄枼委托佟经纬等人设了几个工坊和书斋,并邀了二哥瑄荣一同来书斋习数,瑄荣自是兴致勃勃前来,一堂课后,便垂头丧气:“这些怎么比经史诗书还要绕弯子,我不学了。”便逃也似地溜走。瑄枼看着二哥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笑。
      “皇上,人各有志,二王爷兴许天生对此不感兴趣,您便饶了他吧。”书斋中的侍书丫头见此情景,不由笑道。
      “罢罢罢罢,他既不是这块料儿,朕也勉强不得。”瑄枼佯装生气,一阵顿足后,拉住侍书丫头的袖子:“芸丫头,不如你陪我学这些数理?也长长见识。”
      “芸丫头”听瑄枼这么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
      “好......”心中却暗暗叫苦--连二王爷都拎不清的东西,她一个小丫头又怎么能学会?
      从此之后,芸丫头就成了瑄枼的伴读。说岩先生向来记不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其姓,往常里记住一句“邬丫头”,一日,瑄枼趁着先生板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她挤眉弄眼地一笑,她也不得不跟着莫名其妙地笑,刚好被转过身来的先生逮了个正着。
      “邬丫头,你在笑什么?也说与我们听听?”
      话音刚落,瑄枼再也掌不住,哄然大笑而不能止。先生觉得奇怪,细细看了一圈周围也没有发现异常,于是轻咳一声:
      “皇上有何喜事?如此开心。”
      “哈哈哈哈哈。”瑄枼喝一口茶后方才止住笑,“原也不记得为何发笑,只是先生给昭芸取的诨名儿不错--好端端的伴读姑娘,竟变成了‘乌鸦头’,听起来像是老鸹的统领。”
      邬昭芸脸上发烫,像是晨起时漫天的红霞,瑄枼愈发得趣儿,但见昭芸神色尴尬,也便圆了场道:
      “陈师父,我家‘小乌鸦’名讳昭芸,唤她‘芸丫头’就可。”
      说岩子听得此句,心知瑄枼对昭芸不仅仅是主仆之情,也顺水推舟道:
      “老臣领会。‘芸丫头’确是好听些。”
      瑄枼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昭芸心存旁念--一种介于喜爱与其他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来的过于莫测,他一度以为只是“同窗之情”,为了证实,一日故意不叫她来,倒是令身边的小太监小功儿伴读一日,然而这小功儿虽然机灵,却不及昭芸有时呆呆笨笨的更让他欢喜。
      于是只隔了半日,瑄枼就打发了小功儿去外头值守,自己亲自去“请”了昭芸过来。
      这下,连佟经纬也看出了端倪来。
      “皇上若是喜欢芸丫头,不若就纳了她入宫,给个名分?”重阳家宴时,佟经纬提议道。
      乍听此言,瑄枼手中的筷子抖了一下,道:“舅舅所言,容朕想一想。不可草率。”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瑄枼你也到了知男女事的年纪,不能不尽早打算一下。”上座的太皇太后也道,“芸丫头父族虽非名门望族,但也家世清白,人又是个乖巧伶俐的,长得也清秀可人。瑄枼你若是定了她,哀家替你们主理仪式可好?”
      “可是,朕还不想成家。”瑄枼闷着头喝了一口酒,才道,“和昭芸一起,仅作同窗,就已经很好。若是更进一步......孙儿是怕拘束了她。”
      “可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后宫又是多少女子向往之地,怎么可能拘束了她?”贴身太监小功儿也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瑄枼笑着在他头上轻弹了个脆栗儿,“不过朕想来也是要问问她的意思。要是人家不情不愿的,即使迎入宫来,心不在朕这儿,也是无用且扫兴。”
      “瑄枼说的在理。”沉吟半晌的太皇太后赞许地点点头,“那哀家着人将那芸丫头请过来,你当面问问她的心思?我们这些人,也替你见证着。”
      “可是......”瑄枼本能地觉得尴尬,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无论昭芸是何心思,至少不会当面拒绝这般难堪,自己也可顺水推舟--也节省了平日里与她朦胧相处的时间。也就应了:“孙儿听皇祖母的。”
      尽管他知道若换成他,平白被叫到众人中央,以一介侍书女的身份面对少年君王的“盘问”,难免会心生不豫。但,他这一次没有以自己喜好去度量昭芸,只知道这样尽可破除礼教所谓遮遮掩掩,将她变成自己第一个枕边人。
      果然,当邬昭芸面对瑄枼的那一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没有刻意地闪避,只是坦然笑道:
      “臣女邬昭芸,承蒙皇上之爱,不胜欣喜。”
      “皇祖母,昭芸她答应了!”瑄枼激动道。太皇太后看着面前的一对璧人,心中也泛起了淡淡的甘甜。“那便依了你们的心,迎芸姑娘入宫,哀家先封你个贵人如何?”
      “皇祖母,孙儿是认真的,贵人之位低于一宫主位,孙儿不依。”昭芸还未谢恩,瑄枼已然抢先道。
      “好,好!那便破例封个嫔位吧。”太皇太后笑道,“女子婉嫕为德,‘婉’字太流于俗气,便称嫕嫔吧。”
      如是,瑄枼才应了,并拉着嫕嫔昭芸一同向太皇太后谢恩。
      昭芸稀里糊涂地,就成为了瑄枼的第一个枕边人。此后几十载深宫浮沉,纵使瑄枼身边流连过多少姹紫嫣红、春景夏意,她也渐渐学会权谋手段,不复少年时的单纯心性,但只要瑄枼与她共处一室,两人仍能红烛在侧,相映成欢。
      这大抵是因为他们都是心性淡薄之人,因此不会介意太多太多的过往风景,只是在现有的时刻,保持适当的距离,自然而然,不过分投入但也不会怯懦逃离,于前朝风云与烟火中走出,来到一隅平静喜乐之地,淡中有乐便是最好的相处。
      瑄枼心如明镜,知道一个能与自己相伴走完一生的人,不必是朱砂痣,也不必是白月光。但有些人天生就注定是他的朱砂痣,有些情劫即使不可以去寻觅却逃也逃不过。只是他不会因此而将自己陷入其中,因此苦海中驻留的人,从来不会是他。
      但是,也不是没有为情而心痛不能自已的时候。
      譬如,他记忆深处那个名叫卫含瑛的女子。
      (3)
      元熙十四年的冬至,京师罕见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铺天盖地的纯白,纷纷扬扬,将亭台楼阁、田野村舍一尽覆盖,天边是微红的彤云,万象俱寂,默然无声,只听见飞雪声簌簌地响。
      这样的天气,数十年也难得一见。瑄枼一早就唤了昭芸和随侍的宫人前来,用过早膳,众人便要备舆出宫,去到街街巷巷里,看看冬日京城里的民间写意。
      虽说如此,但瑄枼心底藏着一件事,不能直抒胸臆,便只道是顺路而为。
      临走前,瑄枼独自去了一趟钟毓宫,太皇太后见他前来,叫玉瑚嬷嬷将早已备好的灵符呈给他,才道:
      “孙儿,此次劳烦你了。哀家本想着叫玉瑚陪我去看看那故人祠堂,可是一来我近日身子每况愈下,况且,哀家终究难以彻底忘记旧日龃龉,也不好亲自前往。今儿冬至,庭前白梅花已开,你将这净瓶一并给故人带上,聊表哀思罢。”
      “孙儿谨遵皇祖母所示。”瑄枼双手接过玉瑚嬷嬷手中的灵符,又唤了身边的小功儿将净瓶梅花捧起。太皇太后沉吟良久,殿内安静地能听到窗外落雪声。瑄枼以为皇祖母有要言相托,恭敬地退到一旁等她告知,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那句话。瑄枼想了想,便道:
      “皇祖母,雪天暮早,天黑路滑,孙儿就先告退了。”
      “好,瑄枼啊,路上当心。”
      软轿里,瑄枼沉默不语,以手心的温度暖着手中的灵符。昭芸见他如此,也不多言,心中揆情度理,却道是难辨。于是也不顾,轻开小窗,看着京城中铺天盖地的雪--早午市集早就人迹寥寥,只有几个卖炭的小贩儿,手都冻成紫芽姜色,也没见有多少收入--人间几家欢乐几家愁,昭芸心中恻隐,却并不慨然。偷眼望向身边的瑄枼,他正随意地望着轿顶,若有所思但心事渺茫。
      没过多久,轿子停在小南城的一处幽静院落门口。瑄枼叫昭芸在轿上稍等他片刻,便自顾自握着那灵符下了轿。小功儿抱着装有梅枝的瓶子跟了上去,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位置虽离皇宫不远,却在雪天里显得格外幽静,仿佛久久无人居住。但院中草木也不像是多年蒙尘的样子,恰成一派清正典雅之态。
      “后辈谨皇祖母庄靖昭圣太皇太后之许,祭十四皇叔祖于此。携净瓶白梅花,灵符并香烛,祝祷永宁。”
      他跪下,脸上平静而虔敬,尽管他从未见过多年前在此居住的那位故人,却如同遇见了隔世离空的故旧。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他一步步靠近它们,却心知再靠近也无用,于是适可而止。供上净瓶梅花,便携小功儿匆匆离开。
      离开别院已经是晌午时分。瑄枼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忙掀开轿帘问马车夫这周围有什么菜馆。车夫答道:“出了小南城,绕过南池子,再向东大约二里地,有一个箪食巷,那里有家卤煮做的不错。只是不知这些民间的吃食,皇爷可还吃得惯?”
      “卤煮?听起来就热乎乎的,咱就去那儿,也尝尝民间小吃。”
      瑄枼吸一下鼻子,不知不觉就笑了笑。
      昭芸和小功儿见他如此,也纷纷附和道:“天冷,去吃碗卤煮也是好的。”
      车夫稳稳驾马,不一会儿便到了箪食巷。
      进到卤煮店内,店面人稀稀拉拉的,店小二见好容易来了几位新客人,忙殷勤地上前来问。瑄枼招招手:“小二,去把你店里的招牌菜式,都给我们爷儿几个上来。”小二见他们衣着考究,仪态有别于市井之人,心中一早就把他们当成了达官贵人,于是愈加殷勤地应了,不一会儿,一个沸腾滚滚的锅子就上了桌,流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小功儿忙着给瑄枼和昭芸布菜,瑄枼将他拦下:“你吃你的,咱今儿个尝试自给自足。”说着倒是先给一旁的昭芸舀了一碗卤煮,“你瞧你鼻子都冻红了,先喝一碗暖暖身子。”接着也自己舀了一碗喝。
      车夫和小功儿也随着各舀了一碗卤煮,又点了些爆肚糖饽饽杏仁酪儿之类的小吃。四人围着锅子吃得开心,瑄枼问道:
      “听说往东城走着,有一个红烛寺,就在百花东里附近。那里有花签可以抽,不知是否灵验?”
      “回黄公子的话,的确是有,只是灵不灵验,就另说了。”
      “咱轻易难得出来,要玩就玩个痛快。这样,咱吃完午饭,就去那里看看?”
      “是。”见瑄枼发话,众人忙应了。
      吃过午饭,来到红烛寺时,已然是未时。红烛寺内灯火明亮,将整个佛堂都映得红亮。住持听他们说了来意,直道他们来得巧--若是再晚来半个时辰,他们就要关禅入定了。
      “妙禅,你去带香客抽花签。”奉香之后,住持唤来一个小姑,叫她去带瑄枼一行人去抽花签。
      “各位施主有礼了,请随妙禅来阁楼。”
      那个名叫“妙禅”的女子清瘦单薄,戴了一顶云帽,似乎是带发修行,声音清婉,仿佛珍珠洒入玉盘。众人随着她来到小阁楼,妙禅捧出一只签筒,浅笑道:
      “诸位施主,谁先来?”
      瑄枼本欲上前,又看了看身边的昭芸,示意她先去抽一支签。昭芸应声前去,签筒摇了几摇后,落下一支花签,上面是一朵辛夷花,上云: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翻开花签背后,各画有一朵木兰和一朵木槿,却都不是花签正面上的辛夷。
      昭芸接起花签,细细琢磨着,却道玄妙至此,自己也难以分晓。妙禅也不与她多言,只浅笑着让瑄枼抽一支签。瑄枼点头应了,转头去看那支签,上面画着一朵荼蘼,上书: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四海归心君无憾,家事金舆心事凋。你道是滚滚红尘走一遭,终也无非佛见笑。”
      瑄枼看着手中的荼蘼花签,沉吟半晌,心中微动,正要问及其中猜测,妙禅说:
      “天机不可泄露。”接着要送他们出去。瑄枼怔怔地看着妙禅的身影,一时情痴,昭芸唤他几声也只是未闻。
      “施主请罢。再多过一晌,雪就下大了。”到了红烛寺门口,妙禅正要送客,住持匆匆赶来,道:
      “妙禅,这就是你不懂事了,天气寒冷,为何不留香客在此品一盏茶?”
      “住持说的是。”妙禅一礼,“还请众位香客随我前来小舍品茶。”
      品茶过后,住持见瑄枼和妙禅相谈甚为投机,又大致猜出了瑄枼的身份,于是有意撮合道:
      “妙禅是我的得意弟子,可惜只能算是半个槛外人。”
      “住持何出此言?”
      “妙禅自幼身子不好,又失去双亲,虽是生在殷实人家,也多少难得被人顾及。一日她姑母携她来此求佛,我见她虔敬又有灵气,如若带发修行,多少在及笄之年前可得神佛庇佑。待到我过一两年垂垂老矣,无暇顾及她之时,她便可还俗归家。”
      “住持好慈善。”瑄枼赞许道,“果然佛家人都是菩萨心肠。”
      “可是妙禅毕竟不可终生寄于我处,我也渐渐力不从心。待到她明年及笄,贫尼还要派人去为她物色好人家,予她余生平安喜乐才好。”
      “妙禅,你可中意什么人家?”瑄枼问道。
      “岁月静好,人生安稳。”她说着,眼眶却微红,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事。
      “如此,住持也不必费心。我家有些家业,可保妙禅此生无虞。”瑄枼道。
      “妙禅,你意下如何?”
      “妙禅谢过恩主。”清瘦的身影盈盈拜倒在地,竟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一旁的昭芸脸色微变,只道这妙禅有几分心机。
      瑄枼确是不觉,挥挥手叫小功儿再给住持添上几个元宝的香烛钱,一边又唤了车夫去起轿。
      “住持,你大可放心,妙禅姑娘进了我家,必不会将她辜负。如若辜负,纵使我万般皆顺利,也心如空镜,晚年无缘喜乐。”临行前,瑄枼对住持道。
      住持颔首,垂手目送他们的马车在纷纷白雪中渐行渐远。
      从此,那个名叫“妙禅”的姑娘,再也没有归来。
      (4)
      “既已还俗,你自可以称你旧时之名。你可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卫含瑛。”喜宴的夜晚,合婚那夜,烛影摇红。清瘦的女子坐在床边,瑄枼为她揭开盖头。
      “卫氏,可是卫子夫的‘卫’?”他像是朦朦胧胧记起了些什么,但又像隔了一层纱雾。
      “......是。”
      “生儿勿喜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耀门楣。”瑄枼见她迟疑,以为她是未经世事的紧张,于是打趣道。
      “光耀门楣?”她薄薄的红唇轻轻颤动,“我却是家世飘零的浮萍。他们早就不在人世,我又何来光耀门楣的想头呢。”
      “人生如逆旅,忽忽远行客。”瑄枼开解道,“朕的父皇也一早就不在了,可是这一生一世终要由自己走完。好与不好,全在你一念一行之间。”
      “臣妾......知道了。”
      卫含瑛的眼睛里有几分躲闪之意,瑄枼也只作不觉,拥着这娇袭一身之病的柔弱女子在怀里,她发丝间有着昙花般清冽的香气,恍恍惚惚便是一夜。次日,她即被瑄枼晋封为婉妃,前朝后宫之中,一片哗然。
      可是瑄枼不为所动,只淡淡说句什么就将众人打发。含瑛就像是一盏清甜的酒酿,令瑄枼这般佳丽繁多之人欲罢不能。几年后他们的孩子皇八子呱呱坠地,瑄枼更是亲自为其拟了名字,又送去说岩先生和国舅爷处斟酌良久,才从“元良”和“元益”中择了“元益”一名作为皇八子的名字。
      这些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卫含瑛自然也是懂的。只是她时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看着一旁熟睡之中瑄枼熟悉的面容,枕下却按着一柄利刃--她自进宫之后的每一滴泪,几乎都是为她的身世而流,亦是为她此生断然不能真正容许瑄枼走进她内心而流。
      她原本是,前朝佳禄帝景恔皇后卫陵萱的族人啊。
      几十年前泛黄的史书和她卫家的家谱真真切切地告知她家亡血史的存在--
      咸嘉十七年暮春,西北义军李弘琅部率军逼近京师,景朝咸嘉帝自缢于皇城海棠树上,在那场生死天堑的离乱前夜,被景奭以皇嫂奉为太后的卫陵萱含恨饮下鸩酒,殉了景朝。
      景奭原本想要让所有与景朝皇室相关的宗族,都同他一起坠入黄泉,以免被李弘琅或建真奴役,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因此他在卫太后自尽之后,派了刺客,意图将城西卫家皆做个了断。
      只是皇后周采苓不忍见皇嫂一家受此灭顶之灾,于破城之际悄悄托人护送卫氏一家逃走。流亡的诸人中,有一位太后的幼弟,便是含瑛的祖父。
      自此,卫氏一族,流落在外,永无宁日。
      即便李弘琅终究败北,建真入主京城,建真太宗秦见沄为招抚城中诸人,特地将咸嘉帝后及卫太后的遗骸另行安葬,却终究以其族人为患。明里派人前去招抚,实则暗地里要将其赶尽杀绝。卫家众人本可改名换姓,却矢志不改,纵使流落在外,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就会于年年暮春,寻一片无人之地为景朝故人祝祷。
      然而这般颠沛流离的日子,也终究是消磨甚久。未过几代,卫氏一族早已是人丁零落。含瑛甫一出世,她的父母便双双积劳成疾而亡。独留她同住的姑母一家将其抚养至五岁,被红烛寺住持收留。
      “你始终要记得,你的名字叫卫含瑛。记住,若有机会,定要为我族人报仇。李弘琅早已作古,那现下只需记得,建真秦氏,是我们卫家一辈子的仇人。”临别之际,姑母对含瑛道。
      含瑛早慧,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姑母交给她的花络,答道:“含瑛记住了,姑母放心。”姑母又叹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含瑛,你可要保全自己。”她终究是将希望尽数托付给了含瑛,自此一别,含瑛即成了带发修行的妙禅,而姑母一家却如江中浮萍,从此杳无音讯。
      那红烛寺的住持也是心思通透之人,不知为何,屡屡教给她一些药理与法术。她一一学来,也不曾起疑心。一直到了十四岁,那住持才道:
      “妙禅,你今年冬天或是要离开我。从此之后,你善自珍重。”
      她也不知这住持是如何卜出这一卦,只是习惯了信服住持,于是应下。孰料,那年冬至大雪纷飞之时,瑄枼迎雪前来,将她带到卫陵萱生前住过的宫城之中,从此也将她深锁其中,至死不得出。
      即使她在帝王盛宠之下,从一介嫔位,一年之内便升至婉贵妃,连一向深得圣眷的嫕妃邬昭芸,也盖不过她的恩宠。自从皇后贺氏逝后,她便在瑄枼的属意之下,名列后宫第一人。
      她纵使是铁石心肠,也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她无法忽视瑄枼对她的好--就像是她早年灰败生活中的一道光,仿佛那个素来深谋远虑的君王只会在她一人面前极尽温良。更何况,还有承欢膝下的元益--流着他们共同的血脉的孩子。
      可是,几十年的家恨,就这样因瑄枼而一笔勾销么?如今的卫家上下,若说报仇,她或许是唯一的指望。
      再等等?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借着他对自己的喜爱,立元益为太子,等他逝后,元益登基为帝,也是国仇家恨与禁城之恋之间最好的和解。
      只是,他答应过先皇后,只要太子元垚在世一天,他就不会将太子之位易主。
      而贺氏的势力,也遍布朝局。她一人终究奈何不得。
      表面如此风光,她也不是不知道,真正宫中之人,从来如临万丈悬崖。
      向前一步,金顶有主;向后一步,也是深渊。
      那些嫉恨她的宫中佳丽们,从来就容不下她,除了嫕妃昭芸平素还肯同她聊聊无关痛痒的琐事,几乎无人肯容她--自然,也是因为她家族并无势力,人人皆道她是一朵昙花,青春貌美时的恩宠恰如昙花一现,等到年华老去,她这般势单力薄,终究会被瑄枼遗忘。
      诸多的念头如藤蔓将她缠绕。后来的含瑛近乎病态,住在瑄枼为她建造的温暖宫阙里,心中却冷热交杂,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渐渐在日复一日思绪的纠缠里,忘记了今夕何年,混淆了日与夜的边界。
      最终,她觉得自己不必再彷徨--只要在瑄枼熟睡间,将他干净利落地杀掉,也不必再心心念念那个太子的宝座--这一世的任务,也就完成。她从此便不必活得如此辛苦,尽管众人皆不认为她活在金玉锦绣中,是一种辛苦。
      只是元益呢?那个渐渐懂事的孩子,会温温柔柔唤她“母妃”的孩子,聪慧达礼的孩子,被瑄枼视作掌上明珠的孩子,毕竟是这个局中,最无辜的人。
      每每想到这,她又觉得,她不能够。
      在每一次的犹豫之后,瑄枼也渐渐不再流连于她身边。政事、修身、会晤、均宠,哪一件事都足以让他从含瑛身边走开。何况,他也渐渐发觉,含瑛这个人,并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样纯粹。
      她就像是蛰伏的巫女,有着不能对他言说的秘密。这个秘密,恰恰又与他相关。
      如若不然,她也会像那些佳丽一般,一言一行,都不至于苦苦隐藏。
      他也渐渐发觉了她的可怕,渐渐地就要远离她。
      含瑛却以为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若是再迟疑,便再没有为家族雪恨的可能。
      终于,在瑄枼寻她叙旧的冬至夜,她动了绝念。
      那天傍晚天空是血色的残阳红,连天的白草将视线遮掩。瑄枼处理完政事后,早早就到了暖阁。她为他斟酒,长袖中隐藏着多年来备下的利刃。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神思恍惚间眼前的世界似乎在颤抖。
      “今日,怎么不见元益?”他兴许是发现了异常,故意问她么?
      “元益......他去了嫕妃宫里找元堇玩儿。”含瑛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留恋地看着瑄枼,她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细细地看着他,这样的瑄枼,骨子里有着无形的霸气,心性却如明镜台般无可无不可,唯独对她,像是员外郎家的闲适夫君,一举一动,都如沐春风,就连他衣襟上淡淡而绵长的龙涎香气,都为冰雪中的屋子平添了几丝不炽不烈的暖意。
      许是意识到了越来越多的不寻常,暖阁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瑄枼平和的脸上多了狐疑的神色。“婉贵妃,你怎么了?”他本能地开始提防--因为面前的这个人,虽是住着卫含瑛的躯壳,内里的灵魂却变得如此陌生。
      “臣妾无事。”心神飘忽使得含瑛连搪塞的话都说的勉勉强强,“皇上,饮过酒也累了,去歇会儿吧。”
      瑄枼同含瑛走入内室,含瑛将随侍的仆从尽数屏退,却见瑄枼并无倦意,心下起疑,也只能静待时机。心中的鼓点愈响愈急,她一个恍惚,那利刃竟从衣袖脱出,铿锵一声清脆,如琉璃玉碎。瑄枼将那利刃捡起,望着瘫坐一旁的含瑛,心中怔怔然,只觉得心口麻木地钝痛--接着便是痛彻心扉的悲哀。
      她原以为她从此之后再不必困于心魔,他却早发觉她的异样但终究不愿点破。
      一切,一切,多年来的所谓情意,都在一声清脆中,化为了泡影。
      “含瑛,你为何行刺朕?”他托住卫含瑛满是泪水的脸,“是因为你深恨建真,因此也要将先人的果报,都报在朕的头上?”
      “可是含瑛啊,朕原以为你是个通透之人。谁知这些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沉湎于早已化灰的景朝旧梦中。你对朕,从来也是没有一丝真情的,还是囿于家恨,一直在下决心不肯原谅朕,这么多年蛰伏在朕的枕边,就为了一朝有机会,可以手刃仇人,快意恩仇?”他摇头叹息,“如今,这如意眷侣,我们是再也做不成了。”
      她的云鬓堪堪散开,满头的青丝委身于地,一如她此刻灰败的念想。
      “臣妾死罪。”她只能说出这一句话。一壁心中恨着自己,转过念去,却似乎逃出心魔的枷锁,如释重负。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瑄枼向来只作不知,与她相处的那些时日,他在用心温暖着她,尽管,他的心也没有炽热的温度,只是如涓涓清水,细水长流。
      暖阁窗下值守的侍卫听到异响,已冲进室内。瑄枼挥挥手:“你们都下去,这儿的事,朕来决断。”侍卫们便退到门后待命,瑄枼端详着含瑛清丽无双的面容,许久许久寂然无声,良久,才缓缓道:
      “从此你我恩义两相绝。这琼华宫,朕会许你住到离世的那一天。只是从此,朕,再不会来探看。留着此后绵绵岁月,你独自消磨,若你终究想明白了因果,也不枉此生来人世走一遭。”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开。那把利刃,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终究留给了她。
      似是含着一丝报复的快意,也像是一种俯视的怜悯。
      只是他未及细看,那把“利刃”,恰恰没有开刃。如此,它不是凶器,亦不足以救赎。
      (5)
      听到含瑛的死讯时,他正在昭芸的陪同下来到重华宫探望他的孩子们。
      时光真的过得好快啊,仿佛弹指一挥间,匆匆又夏天。
      小功儿面色凝重地觑着他,随之俯首低眉悄声将该说的话说完。瑄枼脚下突然一个不稳,被昭芸眼疾手快地搀扶住。
      正是午课时间,皇子们聚在小阁,书声琅琅。
      他依稀听到元益的声音,这半年多来,元益每日便是与元堇一同住在昭芸的宫中。并无人告诉他其中的变故,他自己却早慧,只是,不敢探问,也不敢置疑。
      瑄枼和昭芸坐下来,听着孩子们的书声,瑄枼不知道自己时隔许久竟也会心痛,痛彻心扉,并不比那年冬至时轻缓多少。
      一堂课很快就结束。昭芸递上一块丝帕,瑄枼麻木地揩着泪。
      “父皇,母妃,你们怎么了?”不知何时,元堇出现在他们面前。
      “元益呢?”瑄枼问他。
      “八哥在与学士大人讨论些功课,九哥也在一旁陪他。我想着用功不在一时,不愿陪他们一起拖堂,就先过来了。”元堇道,“怎么,父皇找八哥有事?”
      “无事,无事。”此刻的瑄枼甚至只想逃离。
      可是逃避又有什么用呢?当年边陲叛乱,他甚至有过逃离帝位的念头,只是被太皇太后当头棒喝,才走出了自欺欺人的恐惧阴翳。如今,他的潜意识里,还是有“逃离”的怯懦么?
      可是国家大事有法可解,一旦牵涉到内心之情,却断断找不出解决的法子。
      “世事无错,是我不配。”那年的瑄枼曾这般对皇祖母说。
      “何来配不配之说,你只是,困于心魔。”彼时尚在人世的太皇太后一向慈祥的目光中尽是凛冽之色,“孙儿,你若是要打败叛军,首先就要打败自己的心魔。只要咱们祖孙俩不倒下,一切叛军都终会被送上末路。”
      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逃避过一切可以直面的艰险。
      可是情事注定流离于常理之外。在这件事上,他终究还是下意识地躲开。
      他抚摸一下元堇的头,托辞还有政事未完,在元堇半是懵懂半是猜测的目光注视下,匆匆离开了重华宫。
      自此之后,他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西洋钟,将自己深深沉浸于案牍之事里。建真的版图越来越辽阔,他终究顺从了他注定征服天下的命途,以一次次的成功来填补他心中沟壑。只是那重华宫,他再没有亲自去过--甚至连元益的面孔,他都想要刻意地遗忘。
      因为,元益身上有卫含瑛一半的血脉。他怕元益年岁渐长,会在他的脸上依稀辨认出那人的模样。
      此去经年,又是匆匆十几年。
      直到多年后的一个夕阳漫漶的冬至日,昭芸携来一笼小厨房新做的蒸饺,两人谈笑间,他才发觉对面的人已经有了点点经霜的白发。
      “这些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可是岁月匆匆,终是不待人。也不能将所有的记忆都尽数埋葬。”他喃喃道。
      “可是记忆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是镜中飞花,水中冷月。”昭芸云淡风轻地笑笑,“皇上圣明,总是怜取眼前景,珍重身边人。”
      “是啊。”瑄枼本想再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喉间,瘀滞辛涩,再难说出口。
      他的眼睛里,也多了一丝咸咸涩涩的酸痛。
      “所以朕很幸运,有你相伴身侧。听骑射师傅说,老十四最近颇有进益。朕想着,天家父子终是要坐怀天下,他虽年轻,也自当多多历练。此去青海追剿叛军,这抚远大将军王一职,朕便允了他的奏疏,将八营中的天家亲军骑虎营调度给他,骑虎营尽是精锐,不怕那些贼寇奇诡狡猾。”瑄枼说罢,似不尽兴,又提笔写下,“残寇疲宵遁,横冲节制兵。我师乘锐气,谁许丐馀生。”
      昭芸神色一凛,没有想到元堇居然在此节点毛遂自荐出征青海。想来或许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一时难以辨别是祸是福,只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元堇长大了,有时臣妾也不知他最近的想法。臣妾还是以为他仍是当年肯于仗义执言的少年,可是岁月不待人......”昭芸想了想,还是旁敲侧击道--元堇这孩子一向跟随元益,即使元益被瑄枼疏远,也不见他就此离弃。
      她有时甚至会觉得荒谬可笑,元堇似乎生来就与亲兄元增水火不容,却愿意跟随他的异母兄步步为营。元增心思不稳时曾一时气结,后来屡屡历练浮沉,才渐渐按捺住性子,对元堇等人不作理会。她曾从中调停,却并无用处,时间长了,她也知道这两兄弟皆有分寸,也就听之任之,不多干涉。
      只是此去青海任职调动,放眼朝中格局,毕竟非同小可。她有心阻止,可是瑄枼却坚持己见,无比认同让元堇领兵青海的决定。
      如此,纵使有再多疑问,她也不得不将它们按藏于心。
      半年后。
      正是第二年的夏季,水心岛上的荼蘼花开的那样好。远远望去,像是绿叶间一朵朵洁白的云。瑄枼独自坐在凉亭中,手中拿着一支荼蘼花签--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唯独的一支花签,还有一支昙花花签,签上都已经泛黄。
      “镜花水月,绽放之夜亦末路。最是人间留不住,徒留观客哀如诉。”
      他喃喃地念着这句签词,签词如同谶语,纵使不信,也堪道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莫道玄妙皆空无”。
      想了想,又看了看自己的荼蘼花签--“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四海归心君无憾,家事金舆心事凋。你道是滚滚红尘走一遭,终也无非佛见笑。”
      他忽然记起了儿时和兄弟姊妹们诵过的花令--荼蘼开时,群芳末路,唯独荼蘼独自盛开,洁白如云,洁白如雪,昭示着千红万紫的末途。
      含瑛,她曾说过,朱雀城的最后一个帝王,是那个在城破之日、春红将尽未尽时节缢死在海棠树上的咸嘉帝景奭。奭者,红色也,景奭死后,朱雀城中的春天,就再不是春天。
      她唯独留了半句没说--“所以,景奭之后的帝王,也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帝王”。
      说这话时,她以为瑄枼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琼华宫,其实瑄枼讲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也记在了心里。他从那时才彻底明白,景朝最后一个流亡者--也就是卫含瑛--已经注定了末路。而她终一朝离去,死于他为她建造的樊笼--他就像是春红落尽时才盛开的荼蘼,将春红的痕迹一一抹杀,也将最后的一丝血色,埋葬在末路之途。
      荼蘼,是置身事外的末路之美啊。
      那是,心如空镜,不惹尘埃,却美得毫无感情的花。
      一如存世几十载,已垂垂老矣的他自己。
      “这一世遇见你,你如此纠缠挣扎于内心的缠斗,我却如作壁上观。本以为不打扰你的梦境已经是一种仁慈,可是若我早些同你道破,你也不必痴陷于执念,越陷越深。......只是,即使我一早这般告诉你,你又怎会一定听取我的开解?”瑄枼心中怏然,却又知道再怏然也是无用。那么就让彼时的龃龉与缘分,都随着落红逝去,待到夏初荼蘼如雪攻陷整座城池,再铸一面明镜,照出初夏飞雪的荼蘼花阵,另一面则是更迭流转之间缟素的哀歌。
      只是他断然不会站在得胜者的立场,去赞美前朝的哀歌。
      只是旁观,就已是仁慈。
      他有些累了。他将她的花签小心地埋进水心亭边海棠树下的泥土。
      这一世的情缘与劫数,都该干净利落地,画个句号。
      (6)
      元熙六十一年冬至,京城中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瑄枼和昭芸并肩坐在清宁宫的暖阁窗下,默默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瑄枼斜倚着软椅,看似放空,心绪却不由自主地流转--这样大的雪,这一辈子遇见了两次。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又因此遇见了什么人?她是自己有生之年邂逅过的一朵昙花,一次绽放后,就埋骨于荼蘼般纯白的雪中。
      不是月光,不是朱砂,不是心头一点相思红豆,不是记忆中缠绵悱恻后留下的伤口。
      只是无妄明镜台上,一朵昙花的遗骸。
      而自己就如荼蘼,盛放的时辰里,分不清是花是雪,只见万象晓一色,皓然天地中的景象。
      明镜中倘若有永恒之景,那便是天地一白,苍茫大地,皆是干净。
      瑄枼了然一笑,最后的谜团揭晓,记忆的画面也渐渐止住,他便收拾一下筋骨,旁若无人地往镜中世界遁去。
      窗外大雪将止,为有荼蘼送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荼蘼》--瑄枼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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