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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锦屏人看桃花却(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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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和小唐临走的前夕,母后像是心有定数似的,一早就唤了瑄荣和瑄枼来我的寝宫。
瑄荣和瑄枼规规矩矩地坐在我两侧,母后吩咐玉瑚给他们备下些瓜果零食,便要我多与他们待一会儿。我应下后,她便托辞要去给菩萨上香,便带着玉瑚和几个随行的婢女提早走开。我与瑄枼虽不久前刚见过面,但对瑄荣却已经生疏。好在瑄荣是个只知玩闹的脾气,我将桌上一个拨浪鼓儿递到他手里,他便开开心心玩了起来。瑄枼却依在我旁边,不吵不闹,安安静静。我不经意间一瞥,心中突然一惊--瑄枼的眉眼之间,已经有了几分绾月的影子--不,原该是阿菱的影子。
瑄枼觉察到我在看他,不由转过小脸来看着我,我正将他此番光景的模样细细看了一遍--他真的好像阿菱,也真的好像绾月。淡淡的平眉如化了螺子黛,虽婉而刚,一双不大不小却极清亮的眼睛里,融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与沉着,细细的鼻梁,小小的嘴巴,因着纤瘦而尖尖的下巴,白皙的肤色,这张脸完完整整映入我的眼帘里,我不禁有些恍惚--若瑄菩还在,会不会也如他一样相貌?可是,天命不佑,瑄菩一早就离去了,绾月也因他的离世而陷入了无可转圜的悲伤之中,一年之后也跟着他一并离我而去,空留我一人,遗留在这不知尽头的尘世之间。
母后曾经说过,瑄菩这个名字,实在太大,不宜作为皇子的名字。我彼时只当她看不惯绾月,故意找茬儿排挤绾月,后来才悟到,原来一个人的命数,原不在一个名字上,而过于夸大荣宠乃至冒犯神佛,恰会适得其反。
与瑄菩相比,我对瑄枼的漠然,实在是不应该,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补偿他了,除了皇位。我决意出走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了遗诏,我走后,将这片江山,尽数托付与瑄枼。
我知道他,定会比我做得好。
至于瑄荣,他一早便说过,只愿为王,不愿为君--我也认同,他本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做个富贵闲人于他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我也不愿瑄枼小小年纪就如当年的我那般,背负如此大任--本来或许,与我亲厚的七叔家堂弟昭岳,会是更好的人选,可是,当我有意同他说及此事时,他一力推辞,仿佛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也许是他知进退,也许他真的不愿画地为牢,这条路既然行不通,也只好将社稷托付于稚子。
“瑄枼,父皇若是有一天走了,不能再管理这个国家,你可以做一个比父皇更好的君王吗?”我轻声问道。瑄枼点了点头,眼神坚定:“瑄枼一定会做一个更好的君王。让天下百姓远离战乱之苦,得享安康。也会与瑄荣哥哥一辈子兄友弟恭,父皇放心就是。”
“那父皇以后要去哪儿?”瑄荣放下手里的拨浪鼓儿,一脸懵懂。
“父皇......要去找一个人。”我闭目片刻,“或许会去一个寺庙里,为你们祈福。”
“那我如果想念父皇了,可不可以去看父皇?”瑄荣问道。
“不可,父皇只愿一人清清净净的,你们就当父皇不在了吧。”我狠狠心,语气却放得极其温柔。
“呜呜呜呜......”瑄荣竟然哭了起来,我心里一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二哥不要哭了,瑄枼代替父皇陪着你,瑄枼永远不会离开你,好不好呀?”却是瑄枼替我圆了场。
“呜呜呜......可是父皇是父皇,瑄枼是瑄枼,这怎么可以代替呢?”
这句话如刀剑刺在我的心上,我突然从中悟到了一些道理--我是我,瑄枼是瑄枼,对于江山和无心的纲规戒律而言,我和瑄枼都会是君王,都是这个王朝的统治者,我走后,瑄枼便是我的替代品,是另一个统治国家的工具;可在有心的人眼里,我就是我,瑄枼就是瑄枼,一个人并不能全然替代另一个人,即便他们是父子血亲,也不可以。
那我自绾月走后,苦苦寻找的“她”,也不再是绾月本人,她像是一盏绝版的美人灯,碎掉之后,其他的都只是假象--或者,是另一些不同于她的其他人。
而在此前,我在未真正得到绾月之前曾经邂逅的佟阿菱,曾被我当成绾月的一个替身,以致造成了后来的悲剧--原是我对不住她,不只在于我曾对她淡漠寡恩,也不只是在我对孕中的她和后来的瑄枼不闻不问,而是在一开始,我将她作为绾月的替身,这本身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劫。
一旁瑄荣的哭声将我从思绪拉进现实,我叹了口气,握住瑄荣的手:“可是父皇总不能一直陪着你们,父皇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而且父皇在和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父皇的父皇,也已经不在了。”我喃喃道。
瑄荣毕竟是个很重情义的孩子,瑄枼则沉稳得多:“那,父皇,你如果想我们,就随时来看看我们吧。”
我只好假以许诺:“好,等父皇办完这件很重要的事,就会回宫,来陪你们玩。”
瑄荣听我如此说,也渐渐止了哭泣,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清亮亮的眼睛里带着未谙世事的懵懂:“父皇,可不要忘记你说的话哦。”
我心里想着,我这一走,怕是至死也不会回来了,即便我想回来,碍于礼教森严,也不是可能之事。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笑一笑道:
“好。”
“那父皇不在的日子里,瑄荣愿为贤王,辅佐弟弟。”
“瑄枼也会与二哥棠棣和睦,永远不隔阂。”
听着兄弟二人的童言稚语,我心中悬着的最后一件与禁城有关的事,已经安定下来。我抚了抚兄弟俩的头,欣慰道:
“如此,父皇便安心了。”
我虽笑着,心中却愈发酸楚。
送走瑄荣和瑄枼前,瑄枼似极郑重地看着我道:
“如若父皇真下定决心要走,瑄枼定会做一个贤能的君主,但若父皇真要去当和尚,那也愿父皇成为一个尽善的和尚。”
他说完,拉着瑄荣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心下空落落的,但又觉得解脱,便倚着殿门口的漆柱,仓皇而凌乱地笑出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