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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锦屏人看桃花却(6) ...

  •   (6)
      当母后拉着瑄枼的手来到我面前时,我的心不由震颤了一下。
      这些日子不见,他长大了,变得我几乎快要认不出了。
      瑄枼显然不敢走上前来,坐到我的身边,母后一边轻声哄着他,一边唤玉瑚抱起他,让他坐到我的榻上。瑄枼小小地抗拒了一下后,还是乖巧地坐在我的身边,只是并不十分愿意靠近我。
      “瑄枼,快叫父皇呀。”母后对着瑄枼轻声说。
      “父皇好。瑄枼参见父皇。”粉团一样的幼童,拘谨着对我行礼如仪,我示意他坐下,他坐回榻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昭林,阿菱临终前,拼死也为社稷留下了你的骨血,瑄枼这孩子早慧,与有母亲庇护、一意吃喝玩乐的瑄荣不同,你自当应多教养着他点。”母后叹口气道,“当年哀家是不喜欢阿菱,但这些日子以来,哀家想通透了,阿菱并非贪图皇家富贵之人,但即便她当年心有不甘,也碍于礼教不能当着哀家的面违逆入宫一事。况且,佟家虽非名门望族,也至少有个清白家世。不论你如何想,总之这些年来,哀家每每想起阿菱,都心生愧疚--我们天家母子,终究都欠她一个名分。”
      “阿菱......”母后提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我的脑海之中就不停变幻着与她昔日相处的一幕幕情景--尽管我并不想再提起她,或是无意间就已近乎将她遗忘,但是这一幕幕都硬闯进我的思绪中,剪不断,理还乱。
      “母后,你说得对。”我叹了口气,垂下头道。
      “昭林,无论你是否碍于哀家的面子而认同哀家追封阿菱的做法,你都要承认,阿菱这辈子付与你的,与你给予她的,从来都不对等。你亏欠她的,太多太多。”母后将瑄枼的小手放到我的手心里,轻轻合上我的手指,“你的儿子,你细瞅瞅,是不是有几分像她?”
      那个“她”字说得略重,我知道母后意有所指,本能地想要躲避,但仍是看向了瑄枼粉团似的小脸,细细端详,果然有个四五分像。
      “阿菱在你心里,从来都是董氏的影子,哀家没说错吧?若四皇子还在,活到瑄枼这番光景,怕不知底细的人,会误以为他们俩是双胞胎呢。”
      “阿菱......”母后心如明镜,我也不好搪塞。只是提及阿菱和绾月,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我似乎很不希望旁人将她们两人相提并论,或许是因为,无论如何开启这样一个话头,都是对她们二人的同等轻视?
      我不禁想起当年在江南与阿菱初见的那一幕。
      那是个夕阳温柔的傍晚,在波光粼粼的江畔,芙蓉花如火如荼开了一路,远方的火烧云旖旎如织锦,炽烈地铺张于夜晚将至未至时的天空。我和小唐与几个随身的侍卫在一只乌篷船上坐定,想着去瓜洲的渡口点一碗干丝汤吃。船未行多久,便听到江上渔歌之声,清丽泛灵,如清泉淙淙。
      我将乌篷船上的小窗打开,可是视线不够开阔,竟无法找寻歌女的踪迹,于是探头探脑地来到船头,四处张望着,想着这般天籁之音,歌者也将是个姿容窈窕的少女,顿生好奇。
      其实更主要的是,她的歌声让我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当年与绾月的初见,也是这般心旷神怡,尽管当时只是在众人之中匆匆一瞥,而此刻则是乍闻奖赏歌声,却近乎同一种通感--我终于看清了她的位置,那是另一只小船,她就站在船板上,自在地吟唱着水乡的歌谣--而她身边的一个男童,想来便是她的弟弟,正在剥着网兜里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江南随处可见的菱角。
      我招呼船夫将船靠近他们,很快便追上了他们所在的那只船。我没有想好与她的开场白,只是暂暂观望着,要船夫与他们的船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而今想来,可能是不愿贸然打搅了那种氛围,就像是多年之后,我在传教士那里见到了一种近乎透明的玻璃纸,顿悟了原来许多美好的初见,都如这层玻璃纸,远看是花,近看或许是疤。
      除非,心旌摇曳,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
      那便是情非得已时,造就的孽缘。
      最终我目送着他们的船靠岸停泊,我仍未想好以哪句话作为开场白。然而我的心火愈烧愈旺,渐渐抵过了我的犹豫和预判的尴尬。我心一横,招呼船夫尾随他们将船停靠在岸边,趁着她的弟弟还在系船绳的一刹那工夫,我跃上岸,一不留神,就与她四目相对。
      她那年不过是豆蔻光景,比绾月略显年青,不施粉黛,却如浑然天成的珍珠一般,焕发着夺目的光彩--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灵动,沾染了江畔水乡姑娘的温柔与活力--我不禁多打量她几眼,她并不拘于礼节,目光也未闪躲,宜笑宜嗔地看着我。许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眉宇之间,竟与绾月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但不同的是,她的灵气与活力,是绾月所不能带给我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轻咳一声,索性在心里承认了自己一时拜了登徒子为师,只道:
      “小生偶然路过,不知此地距瓜洲还有多远?姑娘应是江上往来人,还望姑娘为我指点迷津。”
      “瓜洲?”她似乎愣了一下,捋了捋垂到脸颊的发丝,“瓜洲渡口嘛,距这儿不远。你从这片桃树林穿过去,向左拐一个弯,再往前走二里路,就快到了。”话一出口,我却略感失望,原来这般美好的女子,脑中竟是没点墨水的。可是终究瑕不掩瑜,一路若有她相伴,也会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谢姑娘指点。只是我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我说着,心中底气不由得足了几分。
      “你说就是。”她挑一挑眉,笑道。
      “我们一行人,人生地不熟,天色已晚,只想在酉时日落前赶到藻春社打个尖儿。姑娘如体恤我们外来客,可否带我们一同前往?”
      “可我并不是一个人出来,我要照看我的幺弟。”她咬着嘴唇,略略迟疑道。
      “这也好办。我们带上你二人一同前往藻春社,你们的晚餐,我们都包了。姑娘意下如何?”
      “好吧,等我叫一下阿苇,你们再随我来。”
      话音刚落,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就窜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笑道:
      “阿菱姐姐。”
      “这是我弟弟,佟阿苇。”她爽朗一笑。
      忆及此处,我不禁哑然,阿菱原先也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子啊。
      那又是什么让我二人,在日复一日的深宫生活中,一步步渐行渐远?
      是我自诩雅士,因而渐渐厌弃了她的世俗?可是,她只是一介女子,又不是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小姐,她又能从何处学来我所欣赏的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了解“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境?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我想到这句话时,已经是一年暮春的尾巴,雨后的宫墙里淡淡弥散着些去年衰草枯残后的衰败气息,伴着落英的残躯,无声地停留在闭锁的桎梏里。当我细细在心中悉数捋清阿菱这一生的得失后,我才从心中顿生惋惜--原来她曾经可以无忧无虑的一生,已经尽数被毁于红墙碧瓦环绕封锁的朱雀城里,而那个执意要带走她的人,不是我又是谁?
      是我自私了。
      我想起来,在她灵气渐渐消亡的时日里,我将自己对绾月求而不得的爱,都倾注给了她--只是,她灵气渐消一日,我对她与绾月相似的皮相的温存便多一分--渐渐爱的不再是她本人,而是一个与绾月相似的躯壳。后来绾月成为我的枕边人,我终得偿所愿的那日起,她在我的眼里,便被我残忍地视若敝屣,或云空气。
      后来,她变得渐渐歇斯底里。我接她入宫,本就不被母后所喜,更加之她对宫廷生活的诸多礼数禁忌向来不能学得像模像样,我也渐渐不再去看她,尽管她并未及年老色衰的地步,我对她却渐渐爱弛。
      我越是忽略她,她就越是歇斯底里。她常常于午夜时分来到清宁宫的暖阁下,清扬水袖,唱起多年前与我初见时唱的那首歌。我本就睡不踏实,更要起身去劝她回宫休息,一来二去,我多年来的头痛病就加重了不少。后来,她实在痴缠,我只好狠心将她禁足--也是在将她禁足的那天之后,我才听她身边的宫婢说,原来她日日焦躁不安,是因为有喜了。
      可她已然触及了我耐心的底线,我不愿再容忍她对我所谓“一往情深”的痴缠--她无非就是一个市侩的女人,想要占有我全部的生活,想要借着控制我的过程,享受她心里自欺欺人的安全感。我心生厌烦,于是只任由她自生自灭。
      直到她生下瑄枼的那天,我都没有现身于她的寝宫。只派人赏了些吃用银钱,就不予理会,连瑄枼--那时候还没有名字,只被称为“皇三子”,也被抱去了育幼堂,由嬷嬷们抚养。
      那日傍晚,我才从小唐惶急的神色中得知,她出事了。
      “皇上......佟娘娘血崩,已经薨了。”
      我的气血一瞬间直冲头顶,怎么会这样?阿菱,她再也不会来烦扰我了,可是这瞬间我竟是缓缓的心痛,我不愿意承认这是悲伤,但是心里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包绕压迫着那样,这钝钝的隐痛,瞒不了我的五脏六腑,瞒不了我的躯壳。我还一再对自己解释,这只是躯壳的痛感,与她无关。
      越来越多的记忆飞奔上我的头顶,我惶然地站起身来想要挣脱这一切幻象,却发现已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泪。母后沉沉的叹息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瞬目片刻,再睁开眼时,正巧撞上了瑄枼的视线。
      对于瑄枼来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阿菱,我自然也不是一个好夫君,甚至,对于建真王朝,我也并非一个好的君王。
      我任凭自己眼中的泪水奔涌模糊视线,伸开并不坚实的臂膀,将瘦小的瑄枼抱在怀里,期盼他能借助我所能带给他的此时此刻的一丝温度,来抵消那年那日因我而带给他的冰冷严寒。
      瑄枼本就与我不太亲近,见我忽然抱住他,略略错愕了一下,随即有些僵硬地靠在我的怀里。母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眼里涌动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哀伤。
      “小九儿,如此,你还要逃避么?”
      我愣愣地抱着瑄枼,心底想着,母后,是有多久没有叫我“小九儿”了。
      是从十四叔被囚禁以来,还是自他死后?抑或是,在我执意娶绾月,在众臣面前“离经叛道”的时候?
      可是同样的话语,也传达不了儿提时的温度。
      我不知抱着瑄枼的这一瞬究竟是多久,就像是当初在佛堂前暗自祈祷与绾月相守的永远究竟是多远。我只知道,我这一生,亏欠他的太多太多。可是我依然不能在这红墙碧瓦中行走下去,我终究难以忘记我与身处其中的这座朱雀城的孽缘。我似乎有些悟了--原来困住我的,不是十四叔与母后为我夺下的皇位,不是绾月与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是满桌的玉笏与批不完的奏折,也不是满朝文武口中的仁义道德和四季变迁的北国与江南,而是我的心魔。我自知自己克服不了我的心魔,除非离开这座蛰伏着一切桎梏与谋算的禁城,自己去寻觅一个逍遥自在之处,即便是粗衣箪食,也毕竟简单而快乐。
      “母后,儿臣对不住。”我放开瑄枼,郑重地对母后跪拜道。
      我本想将一走了之的念头也与她提及,但当着瑄枼的面,我说不出口。
      而且,母后她,一定会更失望吧。我知道她是多么不希望我走,因为我们毕竟血浓于水,是剪不断的亲情,即使后来这亲情中,掺杂了太多其他与名利场相关的东西。
      母后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失望。我的头又痛起来,我在想着,自己定要离开这里,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去哪里呢。
      母后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未说出口。天色渐晚,她唤了玉瑚将瑄枼带走,自己也没再与我多说一句话。
      待到他们都离开我的身边,我长舒了一口气,又陷入一片混沌的冥想中。
      生于帝王家,又恰恰生于朝代更迭之际,我的一生一早就注定了跌宕起伏的情节。我身边的人,在我弱小时,人人皆是牵丝木偶背后提拉着丝线的作俑者,当我终于成为人君,他们又有谁不俯仰于我的鼻息?正义之士也好,别有用心者也罢,敬我利我,算我谋我,都大抵逃不掉同一套理由。而我,既然是朱雀城的主人,那么风云跌宕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本意,或是事态发展是否皆是如我初心所愿,我都将难辞其咎。
      那若,我下定决心,真的逃了呢?如这桃花,随风飘散,可得余生潇洒安然。
      那天余晖温柔,花香清浅,我站到角楼上倚着红墙,去看红墙外的世界,春到阑珊时,团城的树木渐渐褪去春红,披上碧绿的新装。桃花已经谢了大半,微风轻送,便如满天花雨,洋洋洒洒,飞舞翩跹。
      再向远眺,可见外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装扮各异,行迹不同,但都自由自在,尽管我一早便知,他们生为布衣,也有柴米油盐的苦衷--但,若得一心人,与她一起过过布衣生活,柴米油盐,是消磨,也是快乐。
      我收回目光,心如潭水,渐渐平静。
      她已经离去,那我,遁入空门也好?
      去为她祝祷,也为旁人祝祷。解自己幽禁,也换朝堂新天。
      --我要走了,离开这个红墙碧瓦包围的皇城。我要去一处安谧和静之地,去找寻自己的一片净心之壤。那些纷争,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明枪暗箭,随它去吧。
      我要带上小唐,他毕竟也曾向往那红墙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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