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锦屏人看桃花却》(3) ...
-
我拉着小唐跑进暖阁,跪在母后面前,拉着她的袍襟,跟着她一起哭,母后见我如此,颇有些讶然,我便掷地有声道:“母后放心,若是摄政王欺负你,儿子一定不会放过他,定会让他知道厉害。”
母后叹了口气,道:“小九儿,你十四叔没有欺负母后,只是我们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让彼此再也认不出。”她又道,“昭林你要记住,你十四叔与我之间的纠葛与你无关,若不是他保护我们娘俩,或许今日成为阶下囚的,就是我们。”
“可是十四叔他前几日派人拘押了姨母后,昭林心里很害怕。”
母后冷冷瞥我一眼:“那是她咎由自取,心术不正所致。自从她指使令狐氏谋害哀家却牵连你小姨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是哀家的堂姐,也不再是你的姨母后。昭林,若非你十四叔与她抗衡,来日她若上位,将当年的毒酒赐给你我母子二人,你便后悔无门了。”
我听得遍体寒凉,但这并不能消弭我对秦见瀞的畏惧。我不死心地追问一句:“那十四叔会怎样处置她?”
母后瞬目片刻:“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心下隐约预感到,本就风波诡谲的宫城里,又将展开一番我无力掌控的清洗与杀戮。
秦见瀞清算那些人,一定不只是为了保护母后和我这样简单--在这件事里,我才是最不重要的那一环。
我的直觉一向还算准,就像那年我抓周时,不知怎么就抱住父皇的玉玺不放,大家只道是我贪玩,后来母后递给我一个牵丝玩偶,半哄半斥我才将玉玺放下。后来才知原来一切看似巧合的事情,冥冥中皆有天定。
就像父皇逝后,秦见瀞把持朝政的那些年里,我既得了玉玺,又几乎成为牵丝玩偶。
脆弱到,我连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纵使如母后所言,姨母后不值得我保护,可是若从父皇的角度看去,秦见瀞也是另一个姨母后。
他们都曾是父皇母后的至亲,也曾一起披荆斩棘、出生入死,但到末了,还是手足亲情一朝崩裂,这就是生在帝王家殊途同归的命数。
其实,我和五哥秦昭采,不也是这样吗?
我冷冷地笑了笑,刻意地避讳着心中原有的对昭采的一丝愧疚。从他去世的那个冬季开始,我就学会了如何将心中最脆弱的一面隐藏起来--有时候啊,你越是对一个人心怀愧疚,就越要将他先前与自己的过节翻一翻看一看,到末了,反而会更加认为自己任凭他们自生自灭的惩罚是种仁慈--所以,无论是对秦见瀞,还是对昭采,或是其他人,我都一次次“不作为”地将他们谋杀,最后,在一次次事后愣怔的难过中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为自己一次次开脱。
你看,明明是秦见瀞先做出那些事,他于我而言,谋算父皇、羞辱母后、谋害孝哲皇后、又几欲废我皇位,我儿时一切胆怯与怨怼的来源,有一大半都拜他所赐。所以,他一朝失势,我将他囚禁于王府,又在他死后对他进行清算,这又有什么错呢?
哪怕,我此生从天而降的功业,也有大半,是拜他所赐。
他是这样一个能化作羽翼送我上青云之巅的人,也是这样一个能化作阴影将我密密拢住,让我喘不过气的人啊。
我的十四叔,一个如他名字中的谶语--“瀞”一样,是清高了一生却也争斗了一生的人。
我也毕竟好斗,只是我在与我不喜欢的人或事、或是与曾经那个活在秦见瀞阴影之下自己养成的怯懦性格相斗,而他,却与自己相斗,他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求生求存,到了末了,搭尽了自己的一生。
平心而论,我替他不值。但这是因为我看不懂他,事实上,连母后那样心思通透的人,也未必能将他看透。
他这些年来,兴许从来就没快乐过。至少,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因为,卢师父说,他的软肋和铠甲,早在嘉定八年,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那个人,是他的同母弟弟,秦见潇。
这也是我怀疑他为了给秦见潇报仇而谋杀父皇的猜测之一。父皇猝然而逝,绝不可能如我表面所见那样简单。记得那时我缩在卢师父怀里,听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一字一顿道:
“我卢云友余生,一定要报当日之恩,也一定要报今日之仇。”
我问卢师父,他却不肯答。被我痴缠得久了,他就无奈地笑笑,摸摸我的头说:
“皇上,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为师就告诉你。”
“那你可不许骗我。”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是在搪塞,于是拉着他的小指头认真地说,“昭林和卢师父拉钩,谁若反悔,就是这个。”我比划了一下狗耳朵,“就是小狗。”
卢师父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我揽在怀里,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神思转动的那一瞬间,我竟误以为自己仍缩在卢师父的怀里,翻了翻身,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空荡荡,除了自己,房中再无他人。我叹了口气,抱紧了榻上的一个软绒绒的垫子,才发现夹缝中有一绺细细软软的发丝,细闻还带着皂荚清浅的香气。我的指尖瞬间如雷击般颤抖--那是绾月的发丝,她人已走,但芬芳还在。
难道她真的是上天贬下凡间的仙女,是上天对我的考验?抑或是上天不愿见我早些年战战兢兢痛苦求存,让她出现在我灰暗的人生中,如一朵轻柔恬静的云,如一片五彩斑斓的霞,驱散了所有风刀霜剑下灰败而不甘的心事,在我走过那段崎岖的路径之后,又被上天遣走?
或者,她本是我一生中的劫数,她想要渡我,却不知道自己才是这劫数中最大的筹码?
我想不明白,只是痴痴地将那缕发丝握在手心里,不知不觉睡着,醒来后不辨晨昏,只讶然发现枕上已被泪染湿,我竟不知自己如此脆弱,便是连寻常女子,也不会如此落泪,何况,我是这朱雀城中的君王,退一步说,也至少是个七尺男儿。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还是流了泪,一如那天的十四叔。只是,十四叔不会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流泪,只是那日或许是风沙过甚,他的眼眶泛着红,颊上亦有风干的泪痕。
一个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的人,建真大将军王,骑虎营营主,怎么也会如此?
我心下突然微微释然,秦见瀞,他从不是无懈可击的人,只是我目前还比不过他,即使,他已经离世多年,早已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下了。不管现下是何时辰,不管更漏响了几遭,这些都暂时与我无关,那些闲杂人等,只会聒聒躁躁,便让他们嬉闹争吵去,不用去管,他们自会渐渐安静,就像庭前野草,春荣冬枯,自生自灭,不也挺好?
我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与这花花世界隔离开。都走了,留下的人或情分可也算弥足轻重?我惧怕的人,我崇仰的人,我妒忌的人,连同我深爱的人,都走了,化作了泥土或是灰烬。哦对,还有一个人同我一样辗转于世间,我的母后。这世间也只有她说的话,我会愿意听个半分。
睡了,睡了,醒来后,继续睡吧。管他是天雷滚滚,还是晴光万丈。我不想听,也不想看。暂且就这样吧。只有梦境属于我,其他的一概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