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宫影）》蘅芜客

15、锦屏人看桃花却（4）

　　（4）
　　“启禀皇太后，皇上此番卧床之疾，并非有形之疾恙，乃是心中郁气成结，宣发不表，因而所致。但此番郁气并非常见，微臣等连夜开方，集思广益，唯此一笺。”
　　“尔等辛苦疲累，哀家不胜感念。玉瑚，咱们也听听记下来。”
　　“此方名为‘清心散’，需五味子、合欢皮、柴胡、当归、白芍、炒枣仁、夜交藤、茯苓、知母各一钱，以水煎服。每日一剂。”
　　“奴婢记下了。需五味子、合欢皮、柴胡、当归、白芍、炒枣仁、夜交藤......”玉瑚嬷嬷像是卡了壳。
　　“茯苓、知母。”
　　我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怠懒睁眼。但听到玉瑚嬷嬷停顿，我仍撑起身来，佯装咳嗽了一声，接上了话道。我记得这味叫“茯苓”的药，还是当年父皇为母后庆生时唱的曲子中的一句。当时玉瑚姑姑还笑着打趣道：“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这‘西方美人’倒是可以改叫‘西宫美人’，可不正是应了娘娘么！”--那是我记忆里母后最温柔的一天，平日里即便她和蔼地笑着，也能感到柔中带刚的压迫。
　　也是因此，我自那时起，就对这首曲子有种割舍不去的喜爱。即便母后并不喜我小小年纪便痴迷于这般“儿女情长”之曲，却每每拗不过我，只得唱与我听。
　　“皇上醒了！”只有小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喜，其他人的脸上，都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是喜是忧，是哀是怒，我辨不出。
　　“既然醒了，就坐起来缓会儿。小唐，喂他些水。”母后略带沙哑的声音里不带有一丝温度。
　　玉瑚嬷嬷上前来扶住我的背，小唐捧着水碗，用瓷勺舀了水给我喝。
　　“只是太后，气郁之疾，因由原本不在肌肤腠理上，微臣等的方子只可舒缓安神，暂暂疏解，却是治标不治本。若要治本，需顺心养气，以求安然。微臣建议，不若请了庙中人来诵经求安，双管齐下，会尽早治愈。”
　　“哀家倒是知道京郊妙云寺名声在外，既如此，哀家即派人延请。”母后道，“你们费心了。”
　　我喝过水，便靠在一边，也不再看他们，只倚坐着闭目养神。
　　好不容易挨到他们走掉，母后也没过多停留，只道：
　　“明日哀家便请妙云寺住持来礼佛，也可顺带超度董氏。只是皇帝，你这般困顿不堪，不是令所有见过你近日行状的人都有所腹诽？”
　　“若要腹诽，便由他们去。朕还怕他们乱嚼舌根不成？”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母后顶嘴，只道是寻常事。母后也只是叹一口气，还是由着我来。
　　盏茶工夫，玉瑚嬷嬷已将炮制好的汤药端与我喝。我浅浅尝了一口，很苦很苦，但正与我此时心境融洽。我一口一口将汤药咽下，母后冷眼看着我，不发一语。汤药喝下大半，我已是大汗淋漓，连着经络仿佛也疏通了不少。我看向母后：“儿臣好了许多，母后不必再请住持入宫，实在是多此一举。”
　　“你这心性，到底定不下来，哀家怎知你这一句‘好了许多’是什么状况？便是你自己说你已经大安，哀家也不能全信。你便听从哀家安排，尽早痊愈，我建真的国祚，还要你支撑起来。”
　　“国祚？儿臣不在意这些。母后，儿臣问您一句话，是与心上人长相厮守更为惬意，还是为了国祚落得孤家寡人才好？”
　　母后叹了口气：“昭林，你既受着这帝王命，便要为天下黎民苍生扛起你必将承担的责任。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君王，不是布衣，不是侠客，你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可是母后，在我登临帝位之前，有谁真正问过我，想不想接受这个位置吗？”
　　“当日抓周，你已经选择了玉玺。自然，孩提时期心性未定，这自然或许是算不得数。可是在那时，你若不接受这帝位，我们诸多人的身家性命，便会瞬间被毁灭，你可明白？”
　　“所以我这一生，就只能被你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能老死在四四方方的宫城里，半分也寻觅不到自由。”我心中一黯，谁还记得小时候我选了什么呢？那个时候，我自己本就是个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孩童，我能知道什么呢？无非是碰巧选了什么，又被众人牵强附会，强行将我抬举到一个我当时未必了解而如今未必接受的位置，然后告诉我，我必须接受，只因别人求之不得，而我轻易获取，所以，要我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儿臣不妨直说，儿臣当日就算真选了玉玺，也只是因为它看起来金光闪闪，触之又有温度。儿臣知道什么，都是你们这些人在牵强附会罢了。”
　　我接着道，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母后许是早已料到我会说出这些话，并未如我想象中被触怒，只是拊掌道：
　　“说得好啊。昭林，玉玺之事，哀家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你那时不知其重。可是即使不谈从前，你如今早已是皇帝，今在其位，必谋其政。”
　　“皇上，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太后为着您的位子，前前后后筹划了多少，呕心沥血，全然是为了您呀！”玉瑚嬷嬷从旁道，“您怎么这样不懂太后的苦心呢？”
　　“儿臣说了，儿臣从未有谋取皇位之心。”我真是倦了，渐渐不耐烦起来，“你们为我争取，那是你们的事。何况，这个皇位，若真是那人施舍于我的，我更是不稀罕。”
　　“昭林，你在胡说些什么？”自从那人逝后被我清算，我就知道，在母后面前不能提及这个人的一丝一毫，如今我偏要触怒她，就要拿他开刀。果然，母后的怒气再压不住。
　　“儿臣是说，秦见瀞是祸国之臣，他所谓‘替我’争取的皇位，本就是我不稀罕的东西。母后，你与虎谋皮，什么都可以与秦见瀞作交换，他日您将以何面目去见父皇？”
　　“你给我住嘴！”母后怒道，“什么交换，别人乱嚼舌根来污蔑哀家和叡王的话，你也净学来同哀家胡咀了。哀家先前竟不知你居然如此不识好歹，哀家怎么就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母后，你当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编排你和秦见瀞的么？”我只是冷然道，“上寿觞为合卺尊，钟毓宫里滥盈门。春宫新桃添仪注，大礼恭迎太后婚。母后，您当真没有听过么？”
　　“这是多久远的事了。那些嚼舌根的话，哀家从不往心里拾，清者自清，否则我们这些身处高位的人，怕是要被吐沫星子淹死了。”母后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全然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我不能容忍秦见瀞与母后的一丝一毫的勾连，每每揣测，心头的迷雾便会淹没我对他曾经有过的所有好感，这么些年过去，纵使他早已成了尘泥，上天入土，我都会在许多梦境虚构出的幻象里见到他熟悉的脸--有时我也想不通--他就像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存在着许多禁不住推敲的悖论--他明明拥有一个背负了许多执念和抱负的灵魂，却总是显得那样沉稳而云淡风轻；他明明有着如父皇一般杀伐决断的能力与气魄，却总显得那样怀柔而儒雅温和；他明明有着一张可以倾倒众生的面庞，却总有一种置身事外而疏离的气场；他明明洁净如无根之水，却在面对母后的时候流露出他原不应有的情欲的灼然。
　　他是一个我此生都解不开的谜团，而我也因为他的捉摸不定，从来都畏着他--我不知道他的面具下，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是情欲之火，还是屠戮之剑，还是冷凝的冰，抑或是末世的城池？我不得而知，所以不得不敬畏着他--同时，发自内心地，记恨着他。
　　当我得知他终于死去的那一刻，我一个人躲在空旷的大殿里，疯狂地笑了很久很久--那时我想，再没有人能牵绊住我了。我耗死了他，我赢了，我是朱雀城里唯一一个依靠着幸运而险胜的赢家--从此之后，我再不必怕他。
　　可是我错了。我一直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若要摆脱他的阴影，除非我彻底忘记他。可是我做不到。
　　除非我自己殒身，这样，我才可以彻彻底底将他遗忘，才可以彻彻底底喜乐宁和。可是这样的代价，实在太高太高，我也做不到。
　　母后无暇同我开导，只携了玉瑚嬷嬷出去。我独自呆愣了半晌，竟不知自己又是从何时起沉入梦乡，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宫人熄灭了大灯大烛，只留了几盏小灯。我竟不知自己的泪水何时沾染了怀中紧抱的垫子，我只知道，那个软垫上，残留有绾月的印记，牵挂着我对她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