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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锦屏人看桃花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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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屏人看桃花却
(1)
我在寻找一个人。
或者说,是许多人,这些人,都是她的影子。
母后那日听我将我心中隐匿很久的想法尽数说出后,深思良久,并未如我想象中那样惊怒交加,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道:
“既如此,这朱雀城于你而言,与四四方方一座囚笼无异。若这里容不下你的心,就化名云游,等倦了,再回来。”
“若儿子不孝,一去不回……”我虽知母后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按常理,我也应后退一步,收回刚刚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可我不能让步,自那人逝后,我已忍了多年的痛楚,如果到最终,我连自己的本心也失去了,那于我而言,实在是生命中最悲哀的事情。我于是放任自己的心绪,在我后悔说出这句话之前,一切已覆水难收。
“那哀家只当天命不佑,瑄荣和瑄枼那两个孩子苦命,从此再得不到他们父皇的庇佑。”说这话时,母后手中捻动的佛珠停了停,而她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建真入主朱雀不过十余载,昭林,你真就忍心将江山案牍之事全都扔给稚子,再不顾天下苍生了吗?”
“儿子不孝。”我知道母后在做最后的挽留,可我此刻,什么也不顾了,我只想逃出这个看似华美的樊笼,随便去什么地方,都是无拘无束,不致窒息。
暖阁里的气氛越发凝重起来,玉瑚嬷嬷轻手轻脚地走出暖阁,只留下我和母后两人。母后仍捻着手中的佛珠,似乎当我不存在,或是当成一片可有可无的空气。我虽有着十足的底气,但也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渐渐冷汗涔涔。
似乎试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母后终于开口:
“随心,容心,不枉本心。若你余生可以真正遂心,你就去罢。”
我如遇大赦,忙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待要走出殿门时,母后清婉中略带一丝疲倦的声音悠悠传来:
“可是存世之人,谁可真正遂心呢?”
我的脚步在门廊前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决绝走出了钟毓宫,再无回望。
我知道,我这个向来学不会懂事的、离经叛道的孩子,又伤了一个人的心;而这个人,是我的母后,是陪我抵挡过无数风刀霜剑的人。
是我明知执拗,却不得不执拗。
母后,愿你安好。
出宫的马车已备好,小唐随我出了东便门,过了云泽桥,再四问了我是否真的要走。我点点头,面前的景物在过于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虚浮的模糊感。小唐的额头上已蒙上了一层冷汗,我知道他心中不安,于是宽慰道:
“此次出宫,只是一次漫长的微服私访。若是难以为继,随时可以回来。”话虽这样说,我却私心想着一去至死,不再回头。小唐没有再说什么,扶着我上了马车。
或许,这次离开之后,我可以真正获得我想要的自由。
(2)
京城郊外的妙云寺中,我与小唐安顿下来,对着窗外沉沉欲坠的夕阳,小唐一贯看似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愁容。我问他,为什么出宫得到自由后,不必在我面前以侍从自居,反而并不开心。小唐只道他想念母亲,之前在宫中时尚可请信使帮与老父老母通信报平安,如今出了禁城,反而不便与他们通信--而若回家与他们团聚,势必要将我抛下--可是太皇太后曾嘱托过他,让他寸步不离我的身边。
“那,小唐,你可以带我一同去你家。你就说我是你的朋友,因与你出门办事路过你家,便托你之福去你家小住几日。”
小唐一脸苦瓜相,却不得不挤出笑脸:
“九爷,我哪儿敢啊。万一被人认出来,心中生疑......到时这朱雀城啊,只怕要变天儿了。小唐我的人头啊,怕也不保了。”
他说着,还把手放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我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小唐虽然只是一个小内监,却是我从小的玩伴--当年父皇在一众净身宦童中,看中他模样周正可爱,又比我大不了几岁,便将他拨到我的福泽居,伺候我平日起居。小唐,也可说是父皇送给我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另一件礼物,便是半个皇位--而这皇位的另一半,还是当年母后同那人相谋后,那人权衡利弊后才献给我的。
因为我的任性出走,母后伤心透顶;瑄荣和瑄枼年尚稚嫩就要担当重任,我心中对于他们的愧疚也不过是一霎那闪现后就被抛诸脑后,至于江山和后宫诸人,我更不会有任何矫情的负罪感;但是小唐因此受到委屈,我却潜意识谴责了自己片刻--不知为何,或许,只是因为他是如今唯一一个不会对我有任何谋算心思而又愿意全心待我的人。即使是在比前朝稍稍简单些的后宫,盘根错节的心机与盘算也从未休止。譬如喻采芊,从来都只为喻氏一族和她自己的后位与我虚与委蛇,最后相看两相厌,一贯的“温婉贤淑”再也维持不住,暴露出她张扬跋扈的本性--如此,我也不必给她留什么面子,一纸诏书赐下,便是令她从此再也回不到扬眉吐气的那日:我曾不得不给予她的一切,都要统统收回来。譬如子婉,也是喻氏送入后宫的一枚棋子,只是她乐于做这个“棋子”,从来也不肯逾矩,更没有提出过什么非分的要求--只是因为这是对她而言最明智的选择。我也乐得安生,留其后位,由着她在一室繁华锦绣装扮的樊笼中慢慢老去直至消亡。譬如其他的莺莺燕燕、姹紫嫣红,都使尽浑身解数,或讨好于我,或勾心斗角,如同一个个披着鲜妍画皮的妖魔,俗劣到了根子里。
而轸星,曾经我以为,她与旁人不同,她虽是董绾月的妹妹,却从不以此作为邀宠的筹码。虽然她一早就知道,绾月逝后,若要得我宠爱,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绾月的影子--可她对此似乎永远不屑一顾,甚至,她刻意地规避着与绾月生前任何可能相似的妆扮,刻意避免自己成为我心中对绾月的任何寄托。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自视清高,更不是因为与绾月的情谊使然。后来我才知道,轸星对绾月的情感,向来都十分复杂--若说她如采芊那样妒嫉绾月,却常常护着她;若说她真心喜欢绾月,却总也做不出姐妹情深的样子--轸星,一向不愿去做些表面文章,即使明眼人都知道,绾月妹妹的身份本来就是她立足后宫的护身符,而她却从不借此谋算一丝一毫,甚至,凡事躲避着这个身份。
绾月逝后的一个初冬时分的下午,我来到承乾宫,意外在宫门外一众红墙的斜角处看到轸星的背影,因着绾月薨逝,我下令将这处伤心之地封存,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打开--那天我近乎歇斯底里,所有人,包括母后,都没能阻拦我的疯狂。“封宫!封宫!朕不许你们靠近绾月,绾月早就厌弃了你们的聒噪,她只能是朕一个人的枕边人,也只有朕,才能陪在她身边!滚开!都给朕滚开!”
看着雕花宫门渐渐关闭,我颓丧地蹲坐在门外,小唐死死地握着我的手,像是要用他手心的温度来温暖我渐渐冰冷的心--十指连心啊,就像是那年春,绾月与我对坐于角楼上的围栏边,看着一城风絮渐渐飘散,胭脂色的碧桃远看开得那么好,只可惜近看才知它们已经接近凋谢的时候。绾月痴痴地看着繁花柳絮,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浸着湿湿冷冷的汗:“你的手心好凉......”“是么?臣妾只是想起故人,心下寒凉。”“十指连心,绾月,朕也懂你。”她一双澄澈明眸看向我,眼里是淡淡透明的哀伤:“皇上,你什么都好,只是我没有早些遇见你。绾月向来福薄,不值得皇上如此厚待。”
“若你不值得,那这世上什么才值得?”我问道,“你便这么放不下五哥?绾月,你知道么,从朕迎娶你入宫以来,朕就一天天记着与你相处的这些时日,如今算来并不比你与五哥定下媒妁之事到五哥去时的时日短。如果时间可以改变一切,那为什么你至今仍对五哥念念不忘,对朕却如此疏离?”
“皇上,绾月并非因庄王之事而难过。只是......”
“只是什么?”我抢白道,“难道是皇后她们容不下你?那你只管跟朕说就是。”
“臣妾没有被皇后刁难。”她轻轻道,转而去看城下景色,“皇上别想这么多了,和臣妾一起看看景色吧。你看这云卷云舒,也别有一番可爱。”
我点点头,只道她并不因昭采的往事而与我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