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清倒影 （非清穿）》时晴

2、海东青与没有名字的阿哥（二）

　　小女孩见他低头，以为他又哭了，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掏出帕子递给他。

　　“没关系，没关系……尽管哭吧，我这有帕子，等会儿再擦擦脸，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哭过啦！”

　　她没叫他别哭，反而要他尽管哭？

　　“妳好奇怪，安慰人的时候应该要劝人别哭吧罢？”他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女孩又歪头，思索了半晌，理所当然地答道：“可是你身上难过，哭是必然，何必硬要你忍住呢？”

　　“我是男孩子！男孩子是不可以在女孩子面前哭的！”他的脸胀红，大声反驳。

　　“那……你暂时把我当你额娘罢。孩儿在娘面前哭，就没什么不妥了。”

　　“妳──”他正要斥责她僭越身份，竟敢自居为皇子之母，却在她满脸关怀神色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怒气全消。

　　始终嘻嘻笑着的小女孩没他这般弯来拐去的心思，她费力地把床上的被缛重新铺好后，拉着他的手并肩躺下。他年纪虽小，也知男女有别，两人共睡一床并不妥当，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你得多休息，养好体力才能将痘疮赶出身体喔！”她使劲一推，将病弱无力的他推倒在床，以前辈的口气叮咛着。

　　病弱的他敌不过她力大，羞赧地开口道：“我身上热，睡不着。”

　　小女孩对着他笑，眼中亮晶晶地像是装进了满天的星斗，煞是好看。“那么我来唱歌给你听，让你分散心神好入睡。”

　　他待还要说些什么，清脆婉转的歌声已经柔柔地占据他的思绪。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

　　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

　　兔子见牠不会跑，天鹅见牠就发懵，佐领见牠睁大眼，管牠叫做海东青。

　　拴上绸子系上铃，吹吹打打送进京，皇上赏个黄马褂，阿玛要张大铁弓，

　　铁弓铁箭射得远，再抓天鹅不用鹰……

　　她的歌声像是一阵及时雨，又似是春日里温暖的和风，滋润了他干渴的心灵。这一生，从没经历过这般温柔的感受，让他遗忘了浑身的高温与喉中的灼热，舍不得入睡，专心地聆听她唱的一字一句。

　　“这是什么歌？”他好奇地问。

　　“阿玛的小角鹰，我每晚都要听阿玛唱过一遍才肯睡。”

　　“角鹰就是海东青罢？长得什么模样？”

　　女孩见他感兴趣，连忙比比自己穿在胸前的马甲，笑道：“这就是海东青！”

　　白色的马甲远看并无花纹，此时近看才发觉上头暗绣着一只白羽、白爪，有着一双锐利红眼的猛禽。再仔细一看，发现她的衣袍虽然素净无彩，但是在衣襟、领口、袖口都用金银二色绣有繁复精致的花纹，布料的质地也不输他身上所穿，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子女。

　　“京城里没有海东青，海东青的家在关外大草原上的天空！”女孩兴奋地比划着，向他解说。“阿玛带我去关外看过，海东青没有一般的鹰那么大，却能够猎捕比自己大上许多的猎物，是草原上的王者喔！”

　　他自幼在没有亲人的环境下长大，并无机会养成一般孩子的撒娇性子，反倒事事察言观色，对于身边人的表情与情绪特别敏锐。他见女孩神态天真娇憨，说话的时候，脸总是微微扬起，一看就知道是个备受家人宠爱的孩子。

　　“既然海东青这么神俊，为何佐领要拿牠换张大铁弓，还说‘再抓天鹅不用鹰’呢？”他心中觉得奇怪，大半首歌里极力称赞海东青的神俊珍贵，却在最后要用张铁弓来取代牠？

　　“因为那是一只了不起的海东青……”总是灿烂展笑的小脸立刻黯淡了下来。

　　“阿玛说，海东青的白翅膀要在家乡的天空上才飞得快，红眼睛是专门看清家乡草原的。失了自由的海东青，不再是草原上的王者……不过，用一只海东青的自由，可以跟皇上换得一张大铁弓，以后再抓天鹅就不用鹰了！许许多多的海东青不会再失去自由。牠是为了保护家族，而牺牲了自己的自由！”话说完，眼眶中已是湿漉漉的。

　　“妳怎么了？”他心底一紧，她为什么不笑了？

　　“因为我以后也要做只了不起的海东青……”她的声音小如蚊蚋，带着浓浓的鼻音。

　　“玛法已经决定了，等我的年纪大到可以选秀女，便要把我送进宫，当万岁爷的嫔妃。”

　　她将来要做皇阿玛的嫔妃……

　　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的妒意，当皇上真好，不想要的，周遭人都会拼命给。不像他……贫乏的人生里，怀抱中总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虽然我很喜欢万岁爷，可万岁爷的年纪和阿玛差不多大，我怎麽能当他的妻子呢？而且皇宫里的娘娘们因为每天都被关在皇宫里，总是不开心，常常在哭。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美丽，可一点自由和快乐都没有……”

　　说到最后，她已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见女孩哭，他手足无措地慌乱起来。想伸手给她一个安慰的怀抱，又顾忌自己身上的痘疮怕会惹她嫌恶……想唤乳母来哄她，又不愿意丧失跟她独处的机会……还在犹豫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已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方才将他从昏迷中唤醒的甜甜芳香，此刻充斥他的鼻间。他惊讶的发现，怀中的小人儿柔软温暖，是陌生却让他深深贪恋上的触感。短短的生命中，没有阿玛额娘、没有家人，连皇子的地位也轻易被新生的四阿哥给取代，他一无所有……但这一刻，他心中满溢对于被阿玛额娘忽视，只能寂寞等死的恨已悄然蒸发，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存的渴望。

　　原来，世上还是有美好的事物……他想活下去！活着到关外看天空中遨翔的海东青，活着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事物！

　　轻轻抚着她滑顺的发，自己身上有着连乳母都厌恶不愿亲近的痘疮疹子，她却毫不在意地紧紧抱着他，向他寻求依靠，这个动作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个柔软的角落……

　　他若能逃过此劫活下去，将一辈子守护她的笑容！

　　“为什么一定要入宫当嫔妃呢？”她看起来还好小，不过只需几年的时间，她就会到了选秀女所需要的十三岁年龄。

　　“为了让家族在朝廷的地位能够更稳固，可以有更多的权力去做想做的事情。”女孩的小脸埋在他胸前，感受他的温度舍不得离开。“我们家不是帝王的亲族血脉，只是功臣之后，玛法（爷爷）死后，阿玛、叔叔跟兄弟们都无法再接受他的庇荫。所以玛法跟叔伯们希望能够藉由我的入宫，让我们家成为皇室的眷族，世世代代，享有皇族的荣宠。”

　　“要成为皇室的眷族，不一定要入宫，许婚给阿哥们也是……”

　　一样吗？

　　不一样。若是许婚给他这个又病又失宠的三阿哥，肯定得不到天子的施恩。若能让皇阿玛收为嫔妃……凭她好看的脸蛋跟直爽善良的个性，就算是独宠董鄂妃的皇阿玛，也一定会喜欢上她的。因为皇宫里……岂止是皇宫，连这宫外也是一样，都是只问利益、戴着面具的假人，没有人像她这般明快纯净……

　　在沈思中，他不禁使劲用力抱紧了她。她好像察觉了他的不安与失落，没有推拒，反倒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让他的心情受到抚慰，逐渐被清雅的甜香占据思绪。

　　他不禁好奇问道：“妳的香囊里装了什么花，怎么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