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清倒影 （非清穿）》时晴

1、海东青与没有名字的阿哥（一）

　　清‧顺治十六年──

　　皇城紫禁城西华门外 北长街路东某座府邸

　　他快要死了。

　　全身的高温不止蒸腾他的神智，也逐渐让他的生命力挥发散去……他的口腔与咽喉里像是有把气焰嚣张的火在烧，灼热地刺痛着。他的头痛、背痛，浑身疲劳酸痛，没有一处是舒坦的。相较之下，布满他全身上下的浓密疹子反倒没有让他那么不舒服……

　　尽管那才是夺走他生命的元凶──

　　这几年，痘疮（天花）这种致命的传染病在京师各处蔓延着，在它面前不论是皇亲贵族还是升斗小民一律平等，全逃不过它的魔掌。而他，也将在这一年的夏天，死在痘疮手下。

　　他好恨、好恨！

　　恨身受病痛的煎熬，恨自己的生命短暂，更恨自己身为当今皇上的皇三子，却得卑微地在皇宫外等死！

　　人人都称他一声三阿哥，他却不知“阿哥”二字对自己究竟有何意义？他自出生后，就由乳母曹氏抱往宫外照养，从来没有在那应该是他家的皇宫内住过一天，更不曾见过他住在紫禁城里的皇阿玛跟额娘。祖上有训，为免皇子母亲的亲族藉皇子擅权，皇子出生后即与母亲分离，避免与母亲及其亲族过于亲近。额娘囿于祖训，从未过问过他的生活。至于他的皇阿玛，眼中只有宠妃董鄂妃，恐怕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养在宫外的儿子，所以才会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为他取名字。

　　没有家，没有父母，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他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方才，他听到下人们在门外窃窃私语，说董鄂妃刚诞下了皇四子，皇阿玛大喜过望，不但称其为“朕第一子”，还册封为荣亲王，在宫内大肆举行了许多庆典，甚至有意将其立为皇太子。相较之下，他这个染上痘疮、连名字都没有的皇三子，不要说分到皇阿玛的一点注意，皇阿玛果真忘了自己有他这个儿子，只得在宫外静静的等死。

　　下人们都以为他睡了，才敢放胆说这些话。但就算他们不说，他也能从他们轻蔑、漠视的眼中知道这些。

　　他是个将死之人，这是所有人没有说出口的共识。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被父亲遗忘、母亲漠视的儿子。将来在史册上，他只能占有一行的地位──

　　“皇三子，幼殇。”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能这么不堪的死去？

　　皇妈妈（皇祖母）说他天资聪慧、性情伶俐，将来必能作大事、成大器。他不要死，不想死啊！

　　若能让他活下去，他一定会努力成就一番事业！

　　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过不了这一关了。

　　他摊躺在床上望向窗口，原本应该是湛蓝清澄的天空，在他眼里却是扭曲、离散、丑陋的。炙人的高烧持续着，意识已渐涣散，不甘心的泪，模糊了他的世界……

　　忽地，一股甜甜的花香味传进鼻间，让他朦胧的意识又再度聚回，提起了一些精神。撑起身子四处张望寻找香气的来源，才发现房间的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在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天蓝色袍子、乳白马甲，梳着包头，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正远远地望着他。

　　“你在哭麽？”

　　小女孩发现他醒了，声音清脆地问。

　　“谁……谁哭了？我才没有哭！”他毕竟是男孩子，又是皇子，不肯在女孩子面前承认自己的眼泪。

　　“你说谎，我明明就看见你在哭，你这是大目鸟（猫头鹰）打盹！”小女孩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他疑惑问道：“大目鸟打盹？”他没有同年龄的玩伴，身边伺候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从没人会同他说这些俚语。

　　“装、迷、糊！”小女孩语气加重，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放肆！谁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他一身病痛、满心哀苦，心情本就恶劣，哪禁得起她的反驳，一怒之下便端起皇子的架子来。

　　被他这么一凶，小女孩楞了一下，歪着头，没有答话，脸上不见一丝的害怕或气愤，只是静静地直瞅着他瞧。她身上穿着素净无图案的蓝白二色，不似一般女孩穿的花花绿绿、色彩缤纷，倒像是男孩的打扮。鼻梁直挺，下巴尖尖，标准的满人长相……除了那双又大又圆的晶亮眸子，是像玉般白晰细致的好看相貌。

　　他从未与同龄孩子接触过，见过的人也少，但知道小女孩长得漂亮，被她这般专注地瞧着，脸不禁微微红了起来。

　　“你在哭对不对？”

　　小女孩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还是这句话，显然非常的在乎。

　　“我……”他结巴起来，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为了她的在乎。身边的人只怕饿到他、伤到他，因为他是皇子，照顾不周可是要掉脑袋的。从来没有人在乎过他的情绪、他的感受，让他逐渐封闭了感情……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忽视，没想到竟然会为了她的一句关心话而感动。

　　小女孩见他眼眶又红，径自拉起门边围起的绳索，要从下方钻进屋里。这绳索不是普通的绳索，痘疮的传染性极强，为了避免痘疮扩散、增加更多人丧命，一定会在病人房间的四周围起绳索，禁止进入。

　　“不……”他正想出言阻止，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来。他没爹没娘总是一个人，活着寂寞、死了也一样寂寞。不如拉她作伴，到了黄泉国才不会寂寞。只是……瞧着她漂亮干净的脸蛋，想起她关怀的言语又犹豫起来，不忍心拉着她与他一同赴死。

　　小女孩没发现他神色的挣扎，动作利落地从绳下钻进屋内，朝他走了过去。

　　罢了！阿玛额娘不要他不是她的错，怎可连累她染上痘疮？他鄙视起自己心中的自私。

　　“快出去！我身上有痘疮，别传染给妳了！”他着急大喊。

　　她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地快步奔向他。他见阻止不了，赶紧用被将自己全身包得紧紧，密不透风。

　　小女孩伸出双手用力使劲地扯着他的被，笑着道：“放心，痘疮对我腻得紧，不会跑到我身上。”她抢下被缛一角，露出他躲在其中的头，将脸凑进他嘻嘻笑着。

　　“你瞧，我脸上的是什么？”

　　他好奇地抬高埋住的脸，看见她白玉般的脸上，有几粒淡淡的麻子。

　　“这是什么？”

　　“痘疮留下的痕迹啊！”她笑得开怀。“谢谢你担心我。不过我今年初就犯过痘疮了，不会再被传染，放心罢！”

　　他在她粲然清澈的眼神前低下头，想起自己方才的自私念头，满面羞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