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3、第 3 章

　　三

　　小修士感到非常困惑，他从没听说过，来自托莱多的修道士是万众瞩目的。只要人们一打听到他来自何处，立即围住他问东问西，问题的内容也尽不着调，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他什么都答不上来，只好闭口不语。没想到，这竟然也能让人会错意，把他当成某位大人物，言辞间毕恭毕敬，家里贫穷的，就将他领到当地最好的修道院，家中富裕的，干脆留他小住几日，好吃好喝，伺如贵宾。
　　小修士不太了解内情，以为这是民众对教会敬爱的表现，就都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而至于他究竟沾了谁的光，这位仁兄又干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快接近萨贡托了。他这次出远门，其实是为院长送一封举荐信，希望住在萨贡托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能为他的侄儿在瓦伦西亚谋个好职位。其实这个侄儿倒不是院长的什么亲戚，这是院长的旧情人亲自上门求来的人情。自从院长当上了院长，他们就少了见面机会，谈完正事，自然要叙旧一番。不巧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被小修士撞见，好不狼狈的。院长一气之下，就把这不识时务的家伙发付去送信，省得见了面就心烦。小修士其实也乐于奔命，这可是一件既犯不着担心破戒，又自由自在的美差。
　　就说他的好运还没到头，竟刚一到萨贡托就遇到了自己的老情人。
　　当时，他正走在街上，迎面被一位年轻人挡住了去路。那人似是没有察觉，专心致志朝屋内咒骂。忽然，他转了过来，拉起小修士的手就走了。
　　小修士忙道：“哎呀，老兄啊，您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那年轻人却不答话，直走到一处隐蔽僻静的地方，才转身道：“当初还苦苦求我留下，转眼就把我忘记了吗？”
　　小修士听得这话奇怪，仔细打量几眼，而后惊得原地跳起，高兴道：“是你！是你！”
　　是啊，站在小修士眼前的，不正是几个月前，夜夜与他亲密无间的那位漂亮姑娘吗？不过，现下对方做着学徒的打扮，衣饰尽管简朴，仍然难掩俊美迷人的气质。小修士看了啧啧称奇，才想起他身上那罕见的特质。
　　小伙子见他认出了自己，叹道：“唉，自从与你分开，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你。方才在屋里，我被迫无奈，正要和一个混蛋打架，裤子都脱了，碰巧从窗子里看见你路过，我知道自己有救了，就提起裤子追出来啦。”
　　小修士闻言奇道：“你和人打架，为什么打得要脱裤子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旋即，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闷道：“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坏了你的好事。”
　　小伙子忙道：“你哪里有坏我的好事？你其实救了我呢。你听我说，现在人人都议论什么阴阳人魔鬼，都不相信外来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渴之机。就是有人愿意同我好，也不敢在夜晚跟我到野地做那种事。你知道，我有诸多的不便，更不要说让太阳照见我的身子。我好难过啊，每日活在饥荒之中。那裁缝的儿子，难得有点傻，主动向我求欢，我当然乐得同意啦！可是那莽撞的猴子，光天化日的，就要在店里脱我的裤子，还要撕掉我的衣服，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小修士问道：“既然是做那种事，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小伙子见他不明白，就解开上衣，露出被一种珍贵的丝绸层层包裹得平平坦坦的胸膛。
　　小修士马上会意。他盯住那雪白的肩膀，遥想那下面曾荡着怎样的波浪，就觉得有些激动。
　　小伙子瞧出他的心思，立即搂住他的脖子道：“请你想想清楚，亲爱的。请你仔细地回忆，你曾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纵是如此，你仍然会为我动起情欲，似乎并不在意那种自然的混淆。是这样吗？告诉我，好人啊，我说得对吗？”
　　小修士一瞧见他靠近，就兴奋得打抖，哪里有半点不愿意的，立即把小伙子紧紧搂住，连忙道：“对的，对的，对啊，是那样没错！”
　　这二人小别重逢，如今心意相通，一拍即合，马上干柴烈火烧在一处，一次一次登上霄汉，快活无比。
　　这样，小伙子也不回去学徒了，就跟着小修士，穿起他那件羊毛斗篷，大摇大摆回到修院，只说他们都是托莱多的修士。那里的人一听口音，信以为真，就为小伙子也安排了住处。小修士拉着心上人的手，一想到那斗篷底下什么都没有穿，就再难忍耐，将小伙子拉到自己床上，再战八百回合。
　　就说两人自从重修旧好，日日欢愉，好不快活。小伙子为了让人拿他真正信做一个修道士，请小修士为理了个发，又在脖子上戴上一个银光闪闪的十字架，说话做事，竟都不出差错，仿佛谙熟僧侣的生活。
　　一日，小修士独自上街，被一名青年拦住，带到了萨贡托周边最荒芜的山顶上。站定以后，青年说道：“为了让您帮我一个忙，我要诅咒您。”
　　小修士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道理，先生，我们往日并无冤仇啊？”
　　青年道：“因为要做这件事的人，要费许多唇舌才能将他说服，我并不想浪费那种时间。相对地，假如通过您来讲，就好办了。您无须担忧，我与您们并无仇怨，我的目的一达成，诅咒就会解除。”接着，他就把要求讲了。
　　小修士听完，无可奈何道：“好吧，我照您说的办。只是，为了逼迫我的朋友做这件事，您打算让我吃什么苦头？”
　　青年道：“您会在最关心的人身上看见可怕的景象。”
　　小修士惊恐地听到这句话，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那青年转身就走了。这座山是那样荒芜，没有遮挡，他竟片刻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小修士更加惊骇，深信对方绝不是泛泛之辈，就拼着命往修道院里赶，心中祈祷小伙子不要遭什么罪。
　　夜幕降临，大家都准备睡觉了。那两人搂在一起，滚到床上，脱光了衣服。小修士大叫一声，跌到地上，瞪着一双眼，前面的尾巴也萎了。
　　小伙子连忙扶起他，低头对那地方道：“冤家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捋那地方，就是不见恢复精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修士煞白着脸，只紧紧盯着小伙子的身体，一叠声地道：“你，你，你，你……”
　　小伙子急道：“我什么呢？你这是怎么了？”他见小修士仍然不答话，就是猛瞧着自己，就生气道：“哼！我这副样子，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做什么现在才来大惊小怪。你早是不能接受，就快快跟我讲清楚，不要耽误光阴。”
　　小修士见他误会了，慌忙道：“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你在说些什么话啊？打从我第一眼瞧见你，我的心里就装满了你，再没有一寸地方留给我自己，除了怜爱你、挂念你，再没有一秒钟考虑我自己。只要能见着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要能像这样同你说话，就是成为世界的主人，也没有这样快乐的。我对你的心意，完全不需要质疑。”
　　小伙子道：“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为何又用这种眼神瞧着我？”
　　小修士低头叹道：“我的灵魂啊，你不要发怒，我惊恐万状，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可怕的景象。”
　　小伙子道：“是什么可怕的景象呢？”
　　小修士就在他身上抬手，想要指给他看。但是，当他碰那一片肌肤，竟触摸不到眼里看见的情景。于是明白，那青年的诅咒，果然只是对付自己的。
　　小伙子见他半天不说一句话，以为小修士方才真是扯谎，心里更气，索性撇下他，自己睡觉去了。
　　因为小修士一直不肯解释清楚，小伙子也闷闷不乐。往时顿顿吃肉，如今日日打斋，由奢入俭，好不难过。那呆子又什么都不肯说，小伙子真是窝了一肚子火。
　　又说，同他们住在一起的修道士，个个都是知礼尚贤之辈，道德操守无可挑剔。这些圣洁明德的贤士，见这两人仿佛闹翻了脸，心里都很高兴。为着小伙子长相俏美，叫人垂涎已久，可惜他早有姘头，果真不好下手；如今他和姘头分道扬镳，真是天赐的最好奖赏。这班满腹经文的友爱之士，暗地里展开竞争，看谁最先打动小伙子，赢得美人在怀。
　　再讲，小伙子近来收到不少言辞暧昧的诗文，又有得众人屡献殷勤，早料到是怎么回事，但他近来有些厌烦，也没有要对谁示好的意思。
　　有一日，小伙子在过道里遇见小修士，见对方也满脸忧愁，就拦住他说道：“您心里在盘算什么？朋友啊，您就直说吧。”
　　小修士却道：“没有这回事。”
　　小伙子就下定决心，在这之后，谁第一个来求欢，谁就能如愿。
　　一名瘦高个儿的修道士幸运拔得头筹，得到佳人许可，欢天喜地，在厨房里吃了许多蜜饯，又喝了许多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到月夜降临，他马上溜进小伙子的房间，搂住对方又亲又吻，他那昏昏沉沉的脑袋，不知道自己气息难闻。
　　小伙子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失去自制力，连日来的怨气，竟统统发泄在瘦高个儿身上。他的发泄，不是叫瘦高个儿得了逞，而是把他痛骂一顿，赶了出去。他好生气，并未注意时间，大声吵嚷，使许多黑暗的房门后面，又重新点起了灯。
　　住在隔壁的小修士也听到这动静，当时，他非常难过，万分委屈，得知自己的心上人原来准备同人偷欢，正不知如何是好，小伙子就来敲他的门。这人现时怒气上头，行动放肆。小修士无奈，只好放他进来。
　　小伙子走到窗前，站在幽暗的月光下，捏着拳，咬着牙，瞪起双眼，怒视这个懦夫。
　　小修士被他盯得好不自在，委委屈屈道：“亲爱的兄弟，你，你不安静睡觉，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
　　小伙子仍旧盯住他，不发一语。
　　小修士只好又道：“兄弟，你要是没有话说，就早点休息吧。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主动走进我的房间，为什么我当面问你，你却不说一句话。”
　　小伙子这时候道：“最近一段时间，你不是也这样对待我吗？我问你在烦恼些什么，你不是也紧紧闭着嘴吗？如果你还关心我，还在意我，怎会对我一言不发呢？你是不是终于厌腻我，想用这种难以察觉的方式赶走我？”
　　小修士仿佛被这番话刺伤，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灵魂啊？我怎会不关心你，不在意你，我怎么可能厌腻你的陪伴？你是完满，你是美好，世上最幸福的人，就是眼见你的人，比这种人更幸福的，就是与你说话的人，而我比前两者都更有福，因为我曾是你的枕边人。我的生命啊，我的幸福完全来源于你，又怎会企图把你赶走？”
　　小伙子盯着他道：“你如果说的都是真话，那么如实告诉我，你近来行动异常，是为什么？你不要再缄口不言，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假如还是得不到答案，我明天就离开。”
　　小修士听讲了这个决定，知道事情已到了非挽救不可的境地，终于还是和盘托出，一一讲述。末了道：“这就是我烦恼的原因，公正的人啊，现在来裁决吧！”
　　小伙子说道：“我已经听取了事情的经过，明白你我在当中扮演什么角色。我要说的是：你真好糊涂啊！这件必须由我代办的事，凭你独自一人发愁，问题哪会得到解决。假如此事不是因我而起，我必然立即就离开你。”
　　小修士慌忙拉住他道：“我的灵魂，请你息怒！我的确糊里糊涂。原本感到无可应对的问题，凭你这么一讲，似乎就有出路。那名青年预言我将遭罪，我就果然遭罪。我看见那种骇人的景象，使灵魂发颤，如今又惹得爱情发怒，使灵魂惶恐。我的珍宝啊，请你原谅我，不要再用冰冷的愤怒将我掩埋，因为我全心全意爱着你。正是不愿看你从身边离开，我才对你三缄其口。不要不理睬我吧，最甜蜜的人儿啊，地狱的火焰也不比你的冰霜灼人。当世上的眷侣都在享受爱情的甜蜜，我却在风雪中哀求你的怜悯。哎呀，我从前只道爱情甜如蜜，如今方知它像玫瑰带刺。”
　　他轻轻碰了碰小伙子的手臂，见对方没有反对，就小心翼翼地搂住对方，继续在那甜蜜的耳边忏悔。
　　小伙子和缓了态度，心里想道：我若是离开他，世上还有谁能这样坦然接受我的秘密，视我如同珍宝呢？只要他说的都是真话，我就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