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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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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响音打上方传来,梳着双丫髻的女童翩然跃下横梁。
山川日月落地长裙舒开褶皱,上面飞禽走兽,草木怪石,不一而足。
何曾惧眼里的讶异一闪而逝。
正值髫年之龄,髻边斜簪雾霭珠花,颈间佩戴着晚霞与朝晖璎珞项圈,女童巧然一笑,自报家门:“我乃凌霜君座下,小茶是也。”
何曾惧欲见礼,她手掌一翻,何曾惧动作顿住。
“我这里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让小茶看看,今日登门的贵客,能作得一幅什么好画。”
不知道她从哪里旋出一支细羊毫,在葱白指尖转着,腕间江河湖海手镯叮铃作响。
“有意思,落霞宗掌门居然带一个魂魄残缺的人上门。”
“这位小友……”
“何掌门,你且借他与我玩玩。”女童将笔尖往自己衣裙上舔了两下,饱蘸一笔霜风雨雪凝成的墨汁,一边在空中勾勒出圆润饱满的弧线,一边头也不抬:“待你见过君上回来,我这画也画成了,自然把他还你。”
“小友生性率然,老朽岂有不应之理。”
“只是肉体凡胎,我这……”何曾惧有意无意地含糊掉称呼,“今又残魂,经不得摔打,请小友多多爱惜。”
“省得省得。你倒唠叨得很,君上可候你许久了!”
女童往后一摆手,也不见她有使出什么招式,何曾惧眼前便骤然一黑,整个人被推得往后重重仰去。
四周阒静无声,何曾惧稳住身形,瞧见眼前之景,神情微震。
明镜高悬,帷幔重重,两排迎客的扶手椅尽头,三足兽首铜香炉轻烟袅袅。台阶之上,十二月夜屏风半舒半展,精美华丽的宝座内,端坐着一名极年轻的男人。
年轻得远远超乎落霞宗掌门的想象。
鸦羽长发梳拢进掐金嵌宝珠道冠,雪白的云领道袍上,有银色的火焰纹路隐隐流动。外罩一件薄如烟雾的细绣纹纱罗,与几重广袖在宝座上舒开垂翼。
夜风裹挟霜雪凛冽的气息吹进殿内,何曾惧恍然置身万古不化的冰天雪地之中。
明烛天南,大雪无声。万籁俱静,飞鸟同绝。
有一人,风雪满肩,仍踽踽独行。
即使前无同行人,后无来者。
即使落下的脚印很快被大雪抹去痕迹。
他始终在前行。
石赤不夺,九死不悔。
这是何曾惧第一次如此直观“目睹”一位修士的道。
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白玉京道色双绝的第一女修名过其实。
“落霞宗第十八代掌门何曾惧,拜见凌霜君。”何曾惧执晚辈礼,毕恭毕敬。
“曾字辈……”一把低沉含磁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庄秋言是你什么人?”
“回凌霜君,是晚辈先师叔。”
“我记得他天赋极高,于大道颇有见地,是落霞宗上一辈最出类拔萃的弟子。”
“先师在时常言庄师叔是宗门最有望得证大道,飞升成仙之人。”
“可惜了。”
带着叹息的呢喃掠出唇峰,尚未飘入台下人耳朵,已消散无踪。
“听方童子说,你有事相求?”
提及正事,何曾惧肃然神色,重整衣冠,一揖到地。
“凌霜君清修药道,晚辈本不该惊扰,实在别无他法,才求到门前。”
“晚辈宗门第十九代大弟子日前外出历练,突发魇症,形似疯魔,力大无穷,且口味骤变,喜吞生肉。同行弟子制止不住,传信回宗门。晚辈担心他被人夺舍,迫不得已,强行用药使他昏迷至今。”
“若是夺舍,你不会求到我门前。”
“回禀凌霜君,这正是其中谲诡之处。”
“晚辈与六位师弟师妹,细细检查过弟子的经脉丹田,没有灵术留下的痕迹,体内运行的也是落霞宗内门心法。查探不出异常,晚辈铤而走险,用了搜魂术,才发现……才发现他的魂魄竟从内部被撕开两半。”
“修道之人攫取天地灵气为己所用,锻骨塑身,延年益寿。作为代价,修士死后不入轮回,若是魂魄消亡,则天地不存。”
“不瞒凌霜君,自庄师叔后,宗门几代不曾出过天赋过人的弟子。他这一代,更是寥落。”
“昔年凌霜君几番索要后山禁地衣冠冢里的东西,祖师爷都不曾应允。今日,晚辈将此物带出后山。”
“另有一物,是凌霜君先前遍寻不见之物。晚辈得到它时,它已气息全无。”
“晚辈愿以此二物为酬,恳请凌霜君施以援手,救下落霞宗第十九辈大弟子。”
落霞宗掌门声声泣血,悲痛难掩。银龙带着那柄伞,与避火桃林的那群火鸟,狭路相逢。
火鸟幼时胸羽蓬松,叫声稚嫩娇软,日日迈着小短腿追在父母身后,张着嫩黄小嘴啾啾要食,常把肚子喂的浑圆肥润。银龙每次路过,目光都围着幼鸟打转,眼神露骨,惹得雄鸟总疑心他是偷崽贼,屡次三番要雌鸟看紧自家幼崽。
雌鸟十分不以为意。
直到一只年轻的雌鸟,把刚出壳不久的幼崽给银龙揣走。
雄鸟觅食回来,不见独子身影,气急攻心,不顾雌鸟阻拦,拉着所有雄鸟找上门。
以二敌多,双方各有胜负。主要体现在那柄伞的獠牙被撞断了一颗,参与打架斗殴的雄鸟当夜全部被罚睡树枝,第二天还要揣着积攒了几个月的火晶石登门道歉。
雄鸟越想越气,又因为此事隔三差五被雌鸟咄咄训斥,含怒不已,避着雌鸟找了几回事,恨不得碰面就掐。
“怎么样?跟火鸟打架痛快吧?”
银龙把自己盘成一坨,瘫在油布伞的伞面,懒洋洋的甩尾巴。
“嗯!”油布伞回忆方才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刺激,意犹未尽,“就是闪电吃多了麻嘴。”
“那是你还没修成人形。”
“等你修成人形了,你会发现闪电四季的滋味各不相同。”
银龙信口瞎编。
“夏日的闪电味道寡淡生涩,但是口感颇为脆生。”
“秋日的甜而多汁,绵软细腻,入口即化。”
油布伞听得口舌生津。
“那……冬天的闪电,是不是像胶牙饧一样,又硬又有嚼劲?”
油布伞独自撒着臆症,没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精心画好的人物还没阴干,被油布伞一撞,墨迹印上山川日月落地长裙,转瞬之间,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修罗伞!”
晚霞与朝晖在空中拉出绚丽彩光,女童动作急促的转过身,腕间的江河湖海手镯滑出攒珠簇花的衣袖,叮哩叮当响成一团。
“你赔我的画!”
小姑娘想叉腰大骂一顿走路不长眼的家伙,但身后哪儿还有人影?
一龙一伞早已逃之夭夭。
成日里追猫撵鸟,气得小姑娘跺脚,银龙和修罗伞俨然是凌霜谷里的两大恶霸。眼下,这两大恶霸趁着夜色溜达到灵田,背着方童子,辣手摧花,将人脸蝶一下午的辛勤劳作祸害得彻彻底底。
“冬天的闪电就是这个味道吗?”
修罗伞卷起一簇半月青,青面独牙的小鬼从伞面钻出,把那簇开得正热烈的花吞进肚子。
“有点甜。”修罗伞美滋滋地吸溜着,“糯糯的,又很软。”
“你要不要吃点?”
它理所应当的要和同伴分享。
“我不用。”同伴拒绝它的好意,美其名曰“都给你”。
它不知道“半月青与冬天的闪电味道十分相似”这种的话是同伴随口诌来的,被同伴的大方感动地稀里糊涂,想也不想就立下豪言壮志:“那下次我给你抓冬天的闪电!”
“咳。”银龙干咳一声,再次拒绝:“到时候再说。”
“你放心,等我抓到了,我……”
“你待如何?”
低沉的声线收缩成束,传进一龙一伞的耳朵。
修罗伞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两人边吃边走,已经到了湖边。
“怎么不上来?”
那把低沉的嗓音又问。
湖心水波忽的剧烈震荡起来,哗啦一声,一条庞大的青龙迎月而出,其身长百丈有余,龙角弯曲回绕,腹爪锋锐尖利,浓密的鬃毛从尾部延伸过来,毛茸茸的细丝簇拥在颈部,无风自动,威仪赫赫。
青龙抖动长长的身子,水珠雨似的落下,劈头盖脸地砸向下方的一龙一伞。它痛痛快快出了口积攒已久的恶气,正暗自得意。
头顶有人淡淡瞥来目光。
青龙动作一僵,屈辱地低下威风凛凛的脑袋,化作一条龙梯。
银龙从修罗伞挪下来,慢慢吞吞踩着龙梯往上走。
“哼。”青龙喷出一道鼻息。
“谁又惹它了?”修罗伞和同伴咬耳朵。
“可能是饿狠了。”银龙继续胡诌,语重心长,“你不要学它。”
修罗伞一时也没想到灵湖由灵气凝结,乖乖保证:“我不会的。”
青龙:“……”
每日变做龙梯,容忍这两个小辈在身上蹦来跶去,已是憋屈至极。
青龙气得磨牙,恨恨问道:“你这小辈,天天在我身上走来走去,难道就没有一点所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