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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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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末尾,裹在黑斗篷内的修士依言上前。
落霞宗掌门何曾惧口念法诀,右手施印,左手成爪,往自己眉心抓去。
“师兄!”
四道惊慌声凭空乍响,余下五人中有四人唰地扯下风帽。
何曾惧自眉心取出一物,那物初离眉心尚且不起眼,不过片刻,华光大盛,亮如夏日金乌,直刺人眼。
“二师妹坐镇宗门,五师弟伤重闭关。这是掌门信物,若有意外,掌门便由二师妹接任。”
“师兄!”落霞宗三长老不肯接,“若凌霜君不肯出手,我们再寻他法就是了,何至于此!”
“另寻他法,我们能等,他可能等?”
“此事事关重大,岂可感情用事?”
“我落霞宗千年荣辱,在此一举。事成,则你我无愧宗门无愧先师,若在你我手里出了差错,只怕身死道消,也无法弥补一二。”
“不过是个大弟子,哪里值得掌门师兄舍命!”
队伍中有人愤然开口。
“四师妹慎言!”何曾惧厉声呵止,目光扫过另外两张面孔,“六师弟,八师弟,你们也是这般想法?”
剩下两个人嘴上没应,但神情已说明一切。
“看来今日话不说清楚,你们是不会接这掌门信物了。”
“也罢,我且告诉你们。”
“师父昔年尚在时,曾卜卦演算宗门运势,得了个大凶灭门之兆。这事难与人言,渐渐成了师父的心病。后来他不顾反噬,卦算九十九,终于从滔天杀机中窥得宗门一线生机。”
“这线生机应在一个人身上。”
“落霞宗能否否极泰来,重振门楣,全看此人。”
“落霞宗可以没有我,可以没有你们师兄弟八人,但切记,万万不能没有他!”
先师临终的话语犹在耳畔,震耳发聩。
“收好。”
何曾惧再次将掌门信物递向落霞宗三长老。
“谨遵掌门令。”
落霞宗三长老,哆嗦着,接下了烫山芋一般的掌门信物。
后事交代完毕,何曾惧将一道灵力打入凌霜谷入口处的禁制。
“来者何人?”
瓢泼夜雨声里,掺进道脆生生的男童嗓音。
何曾惧敛了敛衣襟,垂首自报家门:“晚辈落霞宗何曾惧,求见凌霜君。”
山谷入口处的雨幕一阵荡漾。
雨帘宛如遭到轻拂,被迫汇成一路,斜斜顺着竹叶流下来。
松花色的身影逐渐在无雨的地方显现。
来人是位约莫七八岁的小童,头戴五清冠,身穿黧色道袍,留着半披发,淡褐色的眼珠幽深如隧,隐隐可见月升月落,盈亏变化。他擎着把四十八骨油布雨伞,衣袖滑下,露出来的手腕如云如雾,如月华流转。
“凌霜君座下侍药方童子,见过诸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伞随人动,未加遮掩的伞面暴露在落霞宗七人面前,一览无余。
……
谷内与谷外截然不同。
冷月西悬,雨水连绵的开春时节,灵气充沛的谷内,春意独秀。紫色的蓝花楹树花恣意绽放,璀璨热烈,仅余两人并肩而行的青石小路,被交错相接的枝条挤塞得满满当当,整片山谷成了香气四溢的靛紫色花海。
紫海深处,若隐若现地翻涌着一团红云。
红云忽上忽下,时而聚拢厚实如絮,时而四散轻薄似网。
“是一群误打误打闯进来的火鸟,赖在谷里不肯走。”方童子尽职尽责提醒远方来客,“客人莫要看久了,小心灼伤眼睛。”
红云之下,是接天连日的金色。避火桃木的花,在风中轻轻摇落花粉,飘下一阵散发着燃烧气息的金雨。
金色的,熊熊燃烧的花粉,像一粒又一粒火星,不及坠向地面,先被红云一口衔住,吞入腹中。
于是红云更红。
何曾惧转动眼睛,缓解久视红云带来的刺痛感,视线不期然又落到了那把油布伞上。
制作油布伞的材质平平无奇,奇的是伞面。
四只青面獠牙的小鬼,围着具被开膛剖肚的尸体大快朵颐。鲜红的血液,汩汩流经四小鬼脚底,凝聚在伞沿处,即将啪嗒滴下来。
不知出自哪位丹青圣手,四只小鬼鲜活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破伞面,择人而噬。
不过……
最远的那只小鬼,着色稍淡,似乎还缺了一颗獠牙。
绕过危险的红云,穿狭谷而出,眼前豁然开朗,更见一处世外桃源。
凌霜谷向外来远客敞开柔软腹地,平坦的山谷内部,草木繁茂。左边,数不尽的灵植灵株滋长荣发,生着长长尖角的翼马悠闲踱步,非鹿非麂的灵兽一路挑着最鲜嫩的灵草下嘴,甚至还有一只毛色绒黄的金丝虎,正企图扑拿授粉的人脸蝶。
右边,仅有一汪灵湖,横无际涯,波澜不惊。
浓郁的灵气从湖中蒸腾而出,源源不断地涌入浮在上空的巍峨宫殿。
殿宇巍巍,峥嵘轩峻,红墙金瓦,飞阁流丹。
任谁站在它面前,都会显得渺小无比。
“吾道无穷,而吾生有穷。“
不知多少涉足谷内的修士在凌霜宫前留下感慨,更有几位因此顿悟,对道法的见解又精深几分。
一只轻舟短棹从湖心驶来,须臾间,已至众人眼前。
“凌霜君门下,碑娘携幼子这厢有礼了。”
满头乌发挽作妇人髻,碑娘钗裙布衣,作凡人打扮,活脱脱一位水乡船娘。她面相亲善,说的一口吴侬软语,兼有一对不笑亦十分明显的梨涡,初见便令人心生好感。
方童子收起油伞,请落霞宗七人依次上船。
“我便送诸位到这里,接下来有劳碑婶婶。”
“奴家船小,”碑娘双手撑桨,身姿盈盈,“万望道友不弃。”
“不请自来,是为恶客。何某忝颜上门,承蒙二位道友引路,感激在心。”
“谢过二位道友。”
何曾惧领众人谢礼。
人在舟中,恰似蜉蝣于天地,只看得见两侧高高的船舷,和头顶浩渺浓稠的灵气。
“芥子舟。”
落霞宗几人暗暗交换神色。
“各位道友,请坐稳了。”
船桨抡动,小舟破水而出,留下粼粼如毂纹的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得碑娘一声“到了”,众人下船,方才惊觉竟已身处巍巍宫殿正殿门口。
“君上已吩咐我等备好茶水,进入殿中,自有人前来接引。诸位道友,请恕奴家失礼。”
碑娘抿唇笑笑,如来时一般,驾着一棹小舟,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掌门师兄……”
落霞宗三长老看着宫门大开的宫殿,踟蹰不前。
“既来之则安之,走罢。”
千年的归元木散发出幽沉香气,烟光凝紫。空荡荡的殿内,白发男人背对门口,跽坐大殿中央,正单手执棋,独自对弈。
何曾惧拱手,正要行礼。
“掌门不必多礼。”
玉色道袍上有泠泠微光闪过,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来,他肤色极淡,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冷玉的莹润光泽,偏偏眉间生得一粒如血朱砂,两色相夺,倒显得那张脸没有那么可怖。
“凌霜君门下,程照影幸会诸位。”
“这有一残局,已困扰我多日,能否请八长老指点破局之法?”
落霞宗八长老与何曾惧对视一眼,自队伍末尾走出。
“不敢。在下才疏学浅,望道友不吝赐教。”
“请。”男人气度徐苏,文质彬彬。他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八长老便惊觉一股暗力袭来,强行拉自己坐下。
“啪。”
男人含笑落下一枚白子。
“残局难解,恐费时良久。此门之后,另有人相候,我便不多留诸位了。”
二重殿。
月光潺潺,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暗紫色的帷帐被风鼓出一团又一团的形状。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病歪歪地倚坐在轮椅上,紫金冠被动作带的往后坠了一角,几缕不羁的乌发挣脱出来,斜斜的随冷风飘荡。
一张极阔的长几横在落霞宗六人面前,几上置着两尾三弦古琴。
“贵客不远千里而来,未曾倒履相迎,是曲某失礼。”
青年低低咳嗽两声,眉宇间萦绕着股沉疴未愈的赢弱。他嘴唇极檀,因此吐出的字也仿佛带着宁神静气的檀香。
“素闻落霞宗六长老,琴剑双绝,一手古琴更是出神入化。”
“曲某不才,对音律还算有几分了解,不知可否有幸,与六长老探讨一二?”
衣袖在半空划出一道紫色的残影,青年苍白如玉的手指微微拨动,松沉旷远的琴声立时浸满大殿。
……
一路不知过了几重绣闼雕甍的宫殿,穿过几扇苍莽洞启的阊阖,落霞宗的长老一位接一位被留下,直到何曾惧身边仅剩下一人。
先前位于队伍中间,从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人。
“叮铃——”
铃铛的泛音在布置精致的殿内响起,淡粉色的纱幔被辟帘杆勾在落地明罩两侧。大殿一侧的墙上,山水花鸟,人物工笔,上百幅画卷高低错落,另一边,妆奁齐整,铜镜澄明,多宝格拥挤满当,各色琳琅摆件明列有序,与右侧互不干扰,又相得益彰。
这竟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何曾惧连退两步,眸光垂地,歉意道:“不知此处是道友闺房,慌乱闯入,请道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