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就是不想生》晏不识

5、四

　　“你说这个啊。”银龙拖长声音，“我觉得你颜色有点素净，没我好看。”

　　青龙：“…… ”

　　气死了气死了！

　　照这条小辈的悟道速度，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这笔债，赎回龙珠，回他东海的老家！

　　青龙愈想愈悲痛，等银龙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立马化作原形，连声招呼都没打，一个猛子扎进湖底，一睡万事空去了。

　　“小主人回来了？”

　　凌霜宫苍老而慈祥的声音，传出九重殿门外。

　　凌霜谷住着许多器灵。

　　有一钓就上钩的小糊涂蛋修罗伞，不管银龙多晚回来都会坚持等门的凌霜宫，总是低头打理灵植的方童子，原身是一座塔的程照影，爱作凡人打扮的碑娘和她的儿子小碑，住在笛子里但不肯承认自己是器灵的曲无寡……认真算下来，凌霜谷的人与非人，几乎各占一半。

　　“在想什么？”

　　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

　　银龙抬眼。

　　修罗伞不知跑哪里顽劣去了，烛台之上，用来照明的灵珠散发出莹莹辉光，周身萦绕霜雪气息的男人，转出隔扇，自大殿深处踱步过来。

　　待客的攒珠嵌宝金冠早被摘下，黑发松松散散地披落着，眉心透额罗坠着的黑晶石闪闪发亮。那双见过许多次的丹凤眼，酣畅淋漓地自两端飞出，内勾外翘，眼尾极深。

　　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怎么不说话？”

　　对面的人边问，边伸出手。

　　他惯用右手，左手使用的次数极少，因此掌心格外细腻，往常银龙喜欢盘在他左手腕间，偶尔无聊了，便用腹爪叩他掌心的细肉。

　　但这回，银龙目光在他骨节修长的手指上一逡而过，鬼使神差地攀上了他脖颈。

　　鳞片刺挠微凉的触感被衣领隔绝大半，凌霜君一顿，放缓声音，“怎么了？”

　　银龙在他脖颈处盘了两圈，舒舒服服把脑袋枕在他肩上，语气懒洋洋的。

　　“没怎么。”

　　“想借你肩膀用一下。”

　　“嗯。”凌霜君嘴角牵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便用。”

　　不知是凌霜君的肩膀枕起来格外舒服，还是熟悉的霜雪气息令人心安，没过多久银龙眼皮就开始打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银色幼龙的肚皮微微起伏，呼吸平稳。

　　他睡着了。

　　凌霜君侧过头，许久，才抬手极轻地碰了碰他缩在腹前的龙爪。

　　银龙一无所觉。

　　他原是一种名为方寸锦的鱼形灵兽，偶得机缘，跃龙门而化龙。初化龙的头一个月，体内灵力运行紊乱，他又不会收敛气息，时刻被人追捕，整日整夜不敢闭眼。

　　后来误打误撞，跌入一个小秘境，在那里面苟得半月安生。勉强学会收敛气息的那天，遇到了前来寻他的凌霜君。

　　凌霜君，谢山姿。

　　“他们称呼我凌霜君，你可以叫我阿姿。”

　　秘境之南，碎金日光明亮得晃眼。年轻男人逆光而立，平平常常的伸出手。

　　“谢脁，我来带你回家。”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千年那么久。

　　银龙缩小身形，盘上了他的手腕。

　　彼时，他不知道谢山姿是谁，对谢脁这个名字也毫无印象。

　　或许是沉默的等待中，他发现那双眼睛，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所以第一次见面，他决定跟他走。

　　从秘境之南到白玉京凌霜谷。

　　从银龙到凌霜宫小主人。

　　梦里，谢脁把他有记忆以来的数月时光重新过了一遍。

　　方寸锦记忆难以留存，化龙之后，因为无珠，愈发严重，上一息发生的事下一息就会忘记。

　　适逢青龙上门滋事，恶意损坏护谷大阵，凌霜君令它出借龙珠用以抵债。随身携带青龙珠后，忘事之症得到缓解。

　　也只是缓解。

　　化龙之前的红尘往事，谢脁一概没有记忆。

　　谢山姿常安慰他不打紧，对于修士漫长的生命而言，一段三百年的记忆，不过千山一叶，微不足道。

　　可谢脁总觉得，他不记得的那些事，远不如谢山姿描述的那么无足轻重。

　　他忘记的，应当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

　　寝宫深处，灵焰曈曈，霜衣朦朦。

　　银龙的眼皮巍巍颤动，谢脁睁开眼，瞳孔在接触到光线的刹那，由细转环，盈满眼眶。

　　“醒了？”

　　“唔。”谢脁在他衣领磨蹭龙角，“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

　　谢山姿捏住银龙的下颌，将他从肩膀上摘下来。

　　谢脁下意识收紧尾巴。

　　“最近怎么总是蹭来蹭去？”谢山姿把银龙提到眼前，“龙角不舒服？”

　　“有点痒。”

　　谢山姿手伸到半空，又收回来，用目光仔细检查那对短短的酡色龙角，“疼么？”

　　“阿姿——”谢脁拖长语调，“你摸一摸的话，兴许就不疼了。”

　　谢山姿无奈，“往后不可随便说这话。”

　　谢脁眨巴眨巴眼睛。

　　谢山姿试图同他讲道理：“你龙角初生，成年之前，任何人不能轻易触碰。”

　　谢脁嫌弃，“这么麻烦。”

　　“半月青性温香清，能舒缓骨肉新生带来的疼痒。”谢山姿哄他，“回头我采些新鲜的半月草，研磨成汁，替你敷上。”

　　谢脁心虚。

　　凌霜君还不知道所有成熟的半月青已被他和修罗伞祸祸一空。

　　窗户外边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谢脁，你醒了吗？”

　　是修罗伞。

　　“你快出来，看看我带谁来了！”

　　修罗伞故弄玄虚。

　　“啾。”

　　娇嗲的叫声暴露了它。

　　“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窗棂被撑开，谢脁和谢山姿出现在窗户里边。

　　“见过君上。”

　　四十八骨油布黑伞打了个激灵，匆匆裹着夜色，从空中落低。

　　伞面，四只青面獠牙小鬼呼之欲出。

　　“啾啾！”

　　当然，还有某团彤色绒球。

　　——曾经引起三族混战的小家伙，规规矩矩地向凌霜君行礼，而后屁股一撅，兴高采烈地朝谢脁啾啾开了。

　　谢脁头疼，“幼鸟不多睡觉是会飞不高的。”

　　“你跑出来你爹知不知道？不知道？小伞，你待会儿就把它给我送回去。”

　　他虚张声势，绒团对此一清二楚，修罗伞却傻傻应了下来。

　　“啾！”绒团冲着修罗伞叫了一声，转头又朝谢脁发嗲，“啾。”

　　“想我？想我昨天你爹啄我你不拦着？”

　　“啾啾啾！”

　　谢脁嫌弃：“多大了，还要抱？”

　　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从谢山姿左肩顺下来，滑到窗外，变得与常人一般高大。

　　“跳吧，我接着你。”

　　银龙合拢腹爪，绒团扑腾两只肉肉的小翅膀，一跃而下，不偏不倚，着落其中。

　　“啾啾！”

　　绒团心满意足，带它过来的修罗伞咕咕哝哝地骂它“不守信用”。

　　谢脁两方使劲，火上浇油，修罗伞和绒团登时吵作一团。

　　谢山姿目光含笑。

　　不多久，鱼肚白与青黛交界处，一轮红日破出，天成十样锦，云为百花缎。五色霞光之下，雾海莽莽，山汽氤氲。熹光越过山谷，温和笼罩碧波万里，灵田千顷，紫色蓝楹树海，避火桃林。

　　日光，山雾，碧水，暮山紫与朱柿，诸色流动，交织如生。

　　玩闹的三人安静下来。

　　“阿姿。”谢脁回头，长长的龙须无风自动。

　　“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同你观日出。”

　　和合窗外，旭日始旦，云兴霞蔚，杳霭流玉。

　　黑色油布伞半空悬浮，鬼面鲜艳。银龙捧火，飞银流朱。

　　瞳是风入松，仁是天水碧。

　　避光时尤为明显。

　　谢山姿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谢脁。”他轻声许诺，“我们日后还有许多次。”

　　“啾！”

　　绒团积极回应。

　　谢脁垂首：“你？你不行。结丹之前，你哪儿也去不了。”

　　“啾！”

　　绒团抖了抖蓬松的羽毛，踌躇满志，示意修罗伞靠近。

　　修罗伞哼声：“你自己飞回去。”

　　“啾～”

　　绒团撒娇。

　　黑伞气结，恨恨飘近。银龙松爪，绒团扑入修罗伞，两人吵吵嚷嚷地回避火桃林了。

　　闹人的小家伙走了，谢脁又恢复成懒洋洋的模样。他缩小身子，轻车熟路地从窗户缝里溜进来，盘踞在凌霜君的肩膀处。

　　“今日不修炼了。”

　　谢脁宣布。

　　“好。”

　　银龙挑须：“我以为阿姿会不允。”

　　“‘方才劝别人勤加修炼，字字珠玑，怎么轮到自己，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谢脁学他口吻。

　　他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与谢山姿完全不同，但语气拿捏十足，活脱脱是第二个小凌霜君。

　　谢山姿好笑，“你入的‘我道’，本就与他人不同，讲究自然随心，万法由性。苦修勤练并不适合你。”

　　“既然如此，”谢脁奉旨偷懒，理直气壮，“那这旬月都随心由性。”

　　谢山姿含笑问他：“不修行，又要做什么？”

　　天水入碧，银龙眸光流转。

　　“落霞宗的人似乎还没走。”

　　谢脁答非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