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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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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雨滂沱。
丈来宽的急流,湍急甚箭,忽左忽右地绕过山谷,倒流回后山崖顶,成了一帘瀑布。
瀑布日侵月蚀,凿出一方深涧,名曰索命。
千百年来,折殒此涧的修士筑基期不知凡几。偶有一两个侥幸逃出生天,跟师长亲朋提起,也只说涧无奇异,倒是涧底一大一小两块石碑似有古怪。
各大宗门山派屡屡遣门人弟子前来处理,次次无功而返,石碑影子都不曾见着,久而久之,有些懈怠。
大宗门敷衍,小宗门没实力,纵了这恶涧一骑绝尘,在十大凶地高居榜中。
雨脚连绵,不远处的天际悄无声息地闪现紫电,天幕被短暂刺亮。
“归不——归不——”
涧左竹林传来啼归鸟凄婉的叫声,毛色鲜艳的鸟儿抖了抖被雨水打湿的羽毛,从一簇竹枝跳到另外一擞,震落雨珠无数。
雨水淌过裸露在外的竹根,汩汩流向野草遍生,绿潮涌动的山道。
一行人足有七人之数的队伍出现在泥泞小道尽头。
七人俱是一袭黑袍裹身,外罩一领同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行动间偶尔流露的不凡气度,窥见些许宗门大派特有的庄肃。
闪电摇曳着紫光,自云中闪出,配合着雷鸣,刷地将为首之人的面庞映得通亮。
“掌门师兄?”
为首之人收回目光,低低应了句“无事”,嘱咐众人继续赶路。走出不远,没忍住再次回头,天边墨色翻滚,紫色的闪电明灭即逝。
乌云深处一闪而过酡色利爪,像闪电带来的缭乱。
目送七人走远,躲在送客亭下避雨的年轻修士,用胳膊肘撞了撞蹲着生火的同伴。
“装扮这般神秘,你说会不会是哪个宗派的内门女弟子?”
“就算是,也和我们没关系。”同伴头也不抬,“引火石你还有没有?我的用完了。”
“怎么没关系?或许她们当中就有某位雪色仙子,慧眼识珠,一眼就看中浪拓不羁、天姿纵横的我呢。”
同伴接过引火石,“是,浪拓不羁、天姿纵横的刘道友,劳驾您高抬贵臀,帮我挡挡风。”
年轻修士讪讪起身。
火石擦燃,明亮的火焰腾地升起。
“你说你这什么毛病?”同伴边烤着湿透的道袍,边毫不客气地数落对方,“见着女修就走不到道?”
“且不说人家脸都没露,是不是女修还未可知呢!”
“我就随口一提……”
同伴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你?行了,往后这话别乱说,今日是那几位大度,不与我们计较,否则下次碰到个锱铢必较的,有你好果子吃。”
“哦……”
年轻修士怏怏捡了根木枝,无意识地拨动着火堆。
同伴长叹口气,“弘文,你我自幼相识,一同修道,花了二十余年,才侥幸筑基,已算是天资聪颖。筑基之后,还有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八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又有初中后巅峰期四个小境界。差一个小境界,就是差了两条命,我且问你,你有几条命与那七位抗衡?”
年轻修士小声嘟囔:“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夸张?”同伴气笑出声,“那七位虽遮头蔽脸,但身上斗篷、腰间配囊,可都有印记的,参商西悬缠八卦,你猜是哪个门派的标识?”
“落霞宗!”
年轻修士脱口而出。
“不错。日前传闻落霞宗七位长老皆不在宗内,眼下看来竟是真的。”
“什莫西位长闹?”
兀的插进一道含含糊糊的声音,像是刚学说话,口齿不清。
“落霞宗掌门之下,只有七位长老,你……”
同伴及时住口,他缓缓回头,与年轻修士目光对了个正着。
含雾带雨的竹林深处,一抹银色的光泽若有似无地闪动。
“窝什莫?”
那道声音还在追问。
同伴强装镇定,起身揖了个周礼,“敢问是何方前辈?还请现身。”
雨水敲打着送客亭的飞檐踞兽,碧瓦朱甍在春雨的洗涤下更见鲜研。不老春枝叶摇动,窸窸窣窣。
一座起伏的银色山脉,不知何时从竹林深处延绵过来。
年轻修士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酡色对角划开竹林青浪,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鳞片摩擦声由远及近,一双巨大的,闪动着兽类独有冷光的藤黄眼珠,出现在两人面前。
“龙。”
不知是谁低语。
爪酡身银,披苍挟丹。
长长的龙须摆动,银龙低下头颅,一对短短的酡色龙角暴露在雨幕中。
还是条幼龙。
初春,雨夜,一条修炼出神智的银色幼龙。
两位年轻的修士一时难以镇定下来。
不等他们产生什么想法,那道含含糊糊的声音再次响起。
“窝什莫?”
“龙……啊不,龙前辈,晚辈……”
“泥搞错哩,四窝跟泥缩发!”
那道含糊嗓音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
同伴眼神一直,呆呆地把目光移到银龙脑袋上方。
那里,一柄撑开的四十八骨黑色油布雨伞,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蔽雨职责。
尽管它和银龙庞大的头颅对比起来,宛如沧海一粟。
两位年轻、自诩见识过世面的修士,今夜第二次遇上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的情况,我了半天,才从惊讶至极的“器灵”和情真意切的“对不起”之中,选择了后者。
一胳膊肘把年轻修士的话撞回肚里,同伴拱手抱拳,端端正正揖礼道歉。
“请伞前辈恕晚辈眼拙,有眼不识泰山。”
那柄伞哼哼唧唧甩动着伞骨,仍有些不高兴。
“好了,小伞。”
银龙开口。
他声音意外年轻,也意外好听。
“闪电你还吃不吃?”
“不。”油布伞飞快转圈以示拒绝,“还麻。”
“他小孩儿心性,你们别在意。”
银龙将收在腹前的爪子摊开,里头是两道正不停扭动的紫电。
“这两道闪电送给你们,压压惊。”
银鳞流动,青浪被破开,又复归原样。
“我不是在做梦吧?”
年轻修士喃喃自语。
同伴木着脸,把手里噼里啪啦发着紫光的闪电往他手里一塞,“还做梦吗?”
年轻修士被电的一嗓子嗷出来。
“闪电怎么可以被抓住啊!”
……
黑袍裹身的七人又匆忙行进半柱香的功夫,打头的修士停下脚步。
“轰——”
雷声滚滚,闪电落到竹林外的巨大石碑上,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便在这通天透亮的短暂白光中无所遁形。
“凌霜谷。”
为首的修士低低念出石碑上的字。雨水仿佛有意识般避开了他周身,只往旁边落去。他静默立了会儿,伸手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方正坚毅的脸。
“掌门师兄,”队伍中有修士开口,“这凌霜君,当真会施以援手?”
落霞宗掌门晋入合体期多年,始终维持着中年人模样,眉宇间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严厉。因着连日赶路的缘故,说话时神情虽有些疲惫,却并不显得狼狈。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万万年前,十二真人吟毕这四句短诗,成了我辈修道中人第一位得登仙道的修士,白玉京的名字自此广为流传。”
“万万年的漫长岁月,白玉京孕育出人修、妖修、鬼修,还有走邪门歪道的魔修,各类修士无数。这些修士里,有以悟入道的,有以武入道的,有以炼器符阵入道的,也有以推演卜卦入道的,大道三千,修有情道、无情道、魔道、甚至杀戮道的不计其数,唯有药道,是开天辟地独一份。
“凌霜君,三百年前将洞府择在此处的大乘期巨擘,也是白玉京旷古烁今的,第一位药修。”
“他修的,正是亘古未有的药道。”
谁也不知道凌霜君师承何处,他三百年前凭空出现,渡雷劫时路过此处,不慎被雷劫击飞法宝。那法宝脱手而出,疾射进索命涧,索命涧顷刻水枯石烂,露出涧底累累尸骨。失了涧水禁锢,惨死的生灵怨气直冲云霄,乌泱泱遮住半片天,连九重雷劫的雷光都险些被掩下。
“以法宝消怨气在先,修洞府镇压怨魂在后,凌霜君一举成名,盛誉在怀,成为正道修士中的一方巨擘。”
“因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只知他洞府名作凌霜谷,便尊称他为凌霜君。”
“凌霜君曾豢养过一只灵兽,半年前,灵兽在东海跃龙门化龙后失踪。”
恰逢三山十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在东海举行,不少修士亲眼目睹灵兽游进蓬莱岛地界,蓬莱岛两位潜修的大乘老祖被牵扯进此事。
“谁也没想到,晋入大乘期堪堪三百年的凌霜君,对阵两位大乘后期的前辈,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场交锋持续七天七夜,整片东海的灵气都被牵动,结束时海面上涨两尺有余。”
“凌霜君以一敌二,竟然还重伤一位。可惜他赢了交手,却失去了灵兽的踪迹。”
“半月前我落霞宗侥幸得了灵兽,但愿凌霜君看在它的份上,能匀几分薄面。”
落霞宗掌门喟叹一声,转过身,“三师弟,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