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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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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算日子,都是以农历的算法正好。二月春风似剪刀,阳春三月,都是春日的好时节;若是按了西历,原先的三月变两月,四月便三月,就像果子生涩早熟,吃不得一样。
这一年,是极为尴尬的一年;不从的,也还窝在家里自成一统;但懂经的人都知道,是时候过去了——
这是民国元年。
无锡。
江南天气湿暖。雨打在脸上缠绵。莺儿燕子,妖孽白蛇,也总在这湿暖中孕育;木头和人都容易受潮。人潮了,就变得新式——路上的辫子都剪了。女人的辫子齐齐的剪到耳根,像黑缎子挨了铰;却预备着不经意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作有意无意的勾引。
诚然这样改变的后果是有些严重的。相比起来木头受潮则好办许多。学前街一带,人潮影响少得多;江广成的家中用的嵌金酸枝,也若无其事的暴露在这湿气下。
高堂下,两个中年旗人坐着,如两口西洋落地钟。
纳兰禄高坐在伊处一言不发。手里捏着一份族谱,极珍贵的,有年头的东西。画符似的写着满文。
江广成坐在对面,心中有谱。
他开口:
“你也知道。现在外面风声这么紧,革命党的天下了——已经是了。早先骂康有为的时候可记得?谁想到今天哪……”
举手摸上桌子上嵌的金花。嘿嘿的笑:
“两三百年的天下,说没就没。两三百年的辫子说剪就剪。”
“你可打住吧。”
江广成道。
“以前的事情再怎么提,也不会回去的。”
“难道就能忘了吗?”
他正色说:
“广成,在京师游戏人间的时候,你我算是至交最好路。现下我有麻烦,仍把你当好朋友。你入赘到南方来,改了汉人的姓;可怜我这孩子——到处都[排满]的,难为了他。”
又怕不足以打动: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忒吃烟玩女人,啥也不会,也不指望能活多久,到底养不了他;你好歹有钱庄的产业。现在不急,往后也是要人接班的。玉堂是我最欢喜的儿子,送给你。要是将来养得出儿子,看在我脸面上,和你家小妮子也是好事一桩;养不出呢,也就当作是你的儿子,不至于一大片家业,到头来落空了。”
又说了些,不过是生计如何不好的话。心下自恨——曾也是甩袖风流的浊世公子,自以为清高不入世流。人一穷,却再拿不出那样的排场。只得把如何的嘴脸,吃人似的抖出来。
“你想得好,看上我这一片家业了。”
江广成架了二郎腿,特意冷笑。
“这孩子若像他老子,一定养不得的。”
纳兰禄高也赔笑露出满口黑牙:
“像我还是像柳儿,你一瞧就知道了。”
随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像恢复了气焰:
“玉堂!”
江广成想说点什么。听踢踏着,脚步声来,缩在门槛。纳兰吩咐下,跨了进来。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新剪辫子,躲掩掩。像少了尾巴的猫儿。额前短发还很新。穿了一件暗起花的背心,鸭卵青的衫子。
“这果真是像杨柳儿多些。”
心绪一动,霎那间前尘轮转。京城烟波流转,柳暗花明旧梦。
“眼睛和柳儿一模一样。”
“可不。头一回见他还是天开寺庙会上——同你一起。那时柳儿才十六,神仙一样人物……”
不言语的是动情人。纳兰明白。起身辞行。想到往后,爱妾的儿子就再不得见,恨不得快快的走,终究血脐带连过,也是精血所化;一下哪里走的去?半推半就。
“你也不容易,留下吃一注烟再去。”
拍了拍纳兰玉堂:
“你爹宝贝你,才把你托给我;听我说——先随你娘姓,再看看你伯父造化。”
终于还是谢过了。撑开布伞,[儿啊]嘱咐了几句。饭穿暖,衣吃饱,浑浑噩噩不知所云。江广成相送:远远的,烟波上,人影变成太湖石,没了。
这不知名姓的孩子,定定站在门口。小小失了魂灵,随风去了。他的眼,似梦非梦,好似卧凤一般。大约生得惹人欺凌,雨不断的打,暗花上多了弹墨印子,脸也斑驳。
纳兰玉堂成了杨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