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自我修养》清明生人

3、第三章

　　“往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何必令诸位姐妹如此大礼？”我假意不悦地皱眉朝尚仪道，“你们皆快些起身罢。”

　　司赞垂首称“遵命”，又让女史请众嫔结礼。

　　赵德妃很快便扶髻起身，示意身边随使宫人斟酒，“娘娘可来得有些迟了，咱都等不及要畅饮一番，以解馋舌。”

　　“可莫将自己灌醉了，叫你妹妹们笑话。”我缓声劝道，又示意女官传新晋嫔御上来见礼。

　　只见一众水葱般的佳人华袍大妆，从九曲画廊水桥处不急不缓地逶迤而来，皆低眉顺眼、玉面含笑，个个行走之间如风动杨柳，婀娜不已。

　　打头左手边的，便是唐棣宫的美人沈氏。

　　当日大选我不过匆匆见一面，未记得她如何风华。只如今看来，宫中曾盛传其貌“韶华出青珪，淡眉扫姮娥。子何出凡世？长教天妒卿。”一诗，并非虚言。

　　她外披一件浅蓝色的宋绸大袖衫，有几朵半开的紫藤花枝顺着袖子滑下，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襦裙，裙底却开着大朵大朵的紫红艳色花朵与这清淡一身呈鲜明对比，手里持一把苏杭美人团扇。

　　修眉俊眼，顾盼神飞，柔华的丹唇落出一笑，这本是极淡的笑，却又显得极媚、极艳。

　　这种艳，非是轻浮，亦与赵德妃的绚烂张扬之姿有所不同，乃是冬日冰雪风霜严酷之时，白茫茫间百转千寻乃至筋疲力尽，方得一抹红梅疏影。

　　那梅本含苞就休，直至见了你，才缓缓盛开、怒放、生机勃勃，满眼都充斥着淬了血般红得惊心动魄，令你一路辛苦皆去，痴迷半晌不舍移神，阖目时仿佛欲梦欲仙。

　　只是再睁眼开来时，空空落一地薄雪，那梅那艳仿佛皆是虚无，却又余一缕暗香徘徊不去。

　　至此，方晓何谓一笑倾城。

　　我强自镇定，取来玉爵饮一杯梧桐浆，方静心绪。

　　惠昭仪与她一宫，自然见惯了这等美色，其态便十分雍容，纤指拈着一枚果子正品尝着。刘容华私下不知如何，面子上却一直是个木头人样子，此时亦叠手静坐不语。

　　倒是左手几席，却隐隐传来几声裂帛之响。

　　自古文人相轻，美人也是如此。

　　有沈美人珠玉在前，她身旁的白宝林江御女宋姬等人皆黯然失色，事实上若是单挑出来赏看，白宝林娇怯，江御女端庄，宋姬轻俏天真，几人却也如春兰秋菊之势。

　　“皇后殿下万福——”

　　这便是了，平日里随口她们称呼娘娘、姐姐的，但此时宴饮，诸嫔必要先叫一声殿下方可。

　　“今日我见春花色艳，想来秋时必硕果累累，心中竟十分欣喜。”别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要摆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菩萨脸，“看赏。”

　　而后，新晋嫔御又朝妃子们稽首行礼，口称“万福”、“金安”之词，高位们也未见为难，皆笑容满面地叫了起，又大加赏赐。

　　待诸嫔入席，赵德妃便自个儿揽起了海棠红的披帛，笑着朝末处一位招手，待人姗姗过来后便拉着对方的手向我说道，“这一个是住我宫里杨柳殿的赵姬，是我祖地族妹，她性子很是活泼，真真叫人不知如何怜爱，特叫到这一边来，让娘娘一笑。”

　　我看着那小嫔妾被她一手拽着不得不矮身下来，却又不敢与德妃同席，弓腿僵腰却又脸含受夸羞涩之容，不由得笑道，“你既然说了，那便是个好的。”

　　赵德妃听了，扭头道：“还不与你娘娘通名见礼。”

　　那小嫔妾连忙朝我大礼，“妾杨柳殿赵氏见过娘娘。”她略一顿，又俏皮一笑，“妾赴席之前，心中有所惶惶，如今见着凤颜，竟觉得平日里宫中再多夸赞之语，也不及娘娘慈悲。”

　　“德娘娘的妹子倒是个老实人，妾记得自个儿刚进宫时也是时常不安。”荣淑媛笑道，她如今稍吃些苦头便顺从了许多，“咱们娘娘，可不就是个慈悲为怀的主儿？”

　　“荣姐姐说的极是，”那赵姬神色十分夸张，“妾见娘娘，竟比庙里的神女塑像更庄重、更美丽些，那塑像泥木雕成，哪有咱们娘娘半分好呢？”

　　“教你这么一说，我竟真要去读两本道经，才称得住你这话。”我忍着笑。没有哪个人被人夸奖是不喜的，哪怕贵为皇后，也不愿意下面人个个都战战兢兢。若是皇后威高衣寒，叫人们好似伴君伴虎一样的，便不是贤良名声。

　　我可以不喜妾侍，但妾侍却要敬爱于我，至少，面子上要见着她们柔顺恭谨。

　　与众嫔笑过一场，我叫女官拿过帕子来掩掩嘴，复而又看向赵姬，“这样的伶俐人儿，作个姬位确实可惜了。”

　　我再看一眼沈美人，她神色如常地端坐着，也不动桌上饮食，仿佛这天地间只她一个谪仙，凡尘皆入不得眼。与她邻近的白江二人相比，实在不敢说多讨人欢喜了。

　　好个目下无尘的美人。

　　我心里叹息，沈美人姿容出众，为人行事却淡了些，只是不知道圣人能对这张容颜上心多久了。

　　“只吃些酒水，这宴怕是淡了些，不若要妾来作舞一曲，也算图个热闹。”王嫔上前躬身道。

　　“何必劳动你，娘娘想必也安排了些歌舞。”惠昭仪看我一眼，说的话里颇有些意味深长，“王妹妹若是有心，不如过来陪我满饮此杯。”

　　这王嫔是她宫中的，如今看我是作甚？只是堂堂四品嫔位，却要哗众取宠，以歌舞贱业上位，看来这宫里为了沈美人着急上火的，不止赵德妃一人。

　　“王嫔既有美意，吾等何不受之？”我平静地看向惠昭仪，她便与我对望。

　　我虽不自认愚人，却也非玲珑七窍之心，她若不言不语，我便要“不明”其意。

　　“只你随性而为便可，姐妹之间，要你以舞取乐却是不必。”我又看向沈美人，“沈美人殿选时以声乐入选，不如叫你二人合作一曲。”

　　“谢娘娘垂怜。”王嫔笑道。

　　“请皇后娘娘容秉，妾之陋技，不敢登大雅之堂。”沈美人起身，走至庭中又复行礼，“还请娘娘还凤于巢，收回懿令。”

　　随着她的话一出，满堂便是寂静。

　　我叫她众目睽睽之下献乐不免有打压她的意思。只是这沈氏无论再怎么受圣人娇惯宠爱，如今也是个美人之位，何时能被人称了娘娘，才有与我这皇后言语的资格。

　　我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道，“今日不过姐妹游戏，沈美人若是奏乐不好也无妨，王嫔亦非心胸狭隘之辈，不会与汝等小辈计较。”

　　“妾德薄才疏，无颜做下里巴人之音闻污诸贵耳。”沈美人似乎意决，伏在地上不再起身。

　　“不过一曲破阵子，最是简单不过，沈妹妹毋须堪忧。”

　　王嫔的眉，今日细看画得极有凌厉之美，不与往日婉约姿同。她对我一礼，“容妾告退梳妆。”

　　“你去吧。”我点头，转身便问下面几位新晋的小妃妾，问她们“可住得习惯？”，“若是学规矩累着了，也可告假休息。”，“主宫娘娘待你们可好？”之句，并不再看沈美人一眼。

　　她若爱跪，便叫她跪着。

　　再怎么得宠，也没有叫一个皇后，去迁就一个美人的道理。

　　果真，半晌见众嫔依旧吃酒行令，对她不以为意，沈美人的脸渐渐涨红了，然而她容色极美，便是窘涩之态也艳若桃李，不叫人反感。

　　不多时，只见她以袖掩面，似乎不敢再多言半句。

　　我饮下一杯玉盘露，却忽的听李尚宫附耳道：“圣人行驾尚有杯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