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火车》路钦

4、光（1）

　　（1）
　　又一次在凌晨3:42醒来，电子钟显示屏上的数字泛着荧荧绿光，束小光眼睛酸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入睡。人真的是很耐操的存在。人们总以为精神可以战胜一切，可存在这么一个契机，身体本能背叛人的意志，占了上风，威武摇旗，于是人们开始行尸走肉般活着。
　　束小光翻个身，即使全身都被裹得严实，他还是觉得手臂冰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现在的他特别害怕感冒，就算是在大夏天，风扇也未开，盖着薄被。按照往常的情况，束小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入睡了。可他还是徒然地闭着双眼，期待意识的模糊。自从拿到了检验单后，他便常常在凌晨醒来。原来身边还睡了人时，醒来还能聊聊天。等床边空了，刚开始觉得痛苦，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他每天早上7点钟准时起床，而在这段等待起床的时间里，他会让自己的思绪处于空白状态。像是提前进入老年期，他的思绪开始四处游荡，有时候是过去，更多的是现在与未来。自从离家后，他很少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自从邱燃离开后，他也很少想起有他存在的时光。说起来讽刺，离开家之前，父母是他的依靠，离开家之后，邱燃是他的支柱。现在邱燃残忍地丢下他先走，他敢触碰的地方就只剩那么一点大了。他经常想到自己的以后，所幸邱燃还给自己留下了一套房子，不多不少的存款，省着点用倒不至于流落街头，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再远一点的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不愿去想，大概就是看着自己如何干瘪下去，最后成了一具外表可怖的干尸吧。
　　今天毕竟有那么一点不同。因为他头一次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有多少年没联系了呢？离家的时候刚过十九岁生日，现在他已经三十岁出头。
　　头一次，他有点，想回家了。思绪一旦与家的触角相连，便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好的坏的一股脑倒了个底朝天。

　　还记得离开家那天，父亲砸在他后背上的那个烟灰缸，一下子把他砸蒙了。父亲不善言辞，又来个虎背熊腰，厂里的小孩都怕他，每次听见从他家里传来的鬼哭狼嚎声的第二天，小伙伴们看见他父亲两腿都是哆嗦的，看见束小光都是一副同情的眼神。束小光解释说不是呀，都是他老妈在揍他。但他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老来得子的两口子哪舍得打疼他，顶多用手在他屁股上拍两下做做样子而已，怪他自己喜欢扯着喉咙瞎吼，老妈心软了，也就放过他了。小伙伴听了纷纷摇头，嘀咕，说话细声细气从没和人吼过的张阿姨怎么可能下手这么狠？然后安慰他说：“你放心，我们不会瞧不起你的。”束小光两手一摊，这锅只能让老爸背了。
　　但其实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束小光记得很清楚，从小到大，别说是打自己了，对自己没说过一句重话。以至于当烟灰缸砸在自己背上时，他先是不可置信的回头，瞪大双眼。父亲的脸化开在光晕里，刻印在视网膜上，闭上眼睛深红色的轮廓再也忘不掉。风破窗而入，撕裂了父亲，来到束小光身前，仿佛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风是飓风，吹得他眼前的一切都颤抖起来，父亲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跟着一起颤抖。紧随而来的是愤怒、羞恼，于是他用力回过头，反手大力甩上铁门，父亲的声音模模糊糊飘来，尾音消失在关门时发出的巨大声音里。
　　那时候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呢？这个晚上束小光索性让自己思绪在过去的时光里徜徉个痛快。到现在，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是父亲让他滚出去，还是自己为了和邱燃在一起，赌气说要是他们看不惯就当没自己这个儿子好了，结果都一样——他这个做儿子的离开家后再也没和家里人联系过。连一通电话也没有。电话还打得通吗？

　　原来父母一直惯着他，在出柜以前他从没有过所谓的“叛逆期”，当父母逼他让他和邱燃断绝关系时，他的叛逆期开始了，并且就这样持续了许多年。刚刚离开家那会，是赌气，不回去就不回去，爱情比天大。邱燃对自己是真的好，就这样过了几年，自己的生活方式都已成为常态，回家的念头更是一点没有了。再过几年，激情冷却了，像一般人的爱情那样，他的爱情渐渐在向亲情靠拢。不是没有察觉到邱燃出轨，但他本就不是一个心气高的人，他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邱燃对他依旧体贴的不像话，又多金，如果不是邱燃在外面染了病，又传染给他，他想，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再舒缓的音乐，骤然停止，也会把人吓一跳，百般不舒服。何况，突然停止的是人生呢？
　　他们一起去做的检查，拿到检验单后他们各看各的，抬眼对视时，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束小光知道的，邱燃外表看起来坚强，骄傲的跟什么似的，其实内心脆弱的很。不像他，看着一副书生气，却比谁都皮实。他更应该知道的是，邱燃的生命不是停止在自杀那一天，早在诊断结果出来时，就结束了。而束小光自己呢，当邱燃死的时候，他身体里的钟也罢了工，时间停止了流动，他一直在重复同一天的生活。

　　渐渐地天亮了，显示屏上的时间终于来到六点钟，束小光还是毫无困意，想着反正今天已经脱了轨，那就早点起床吧。有工作的时候，早上的时光像是战场，总是要尽可能的高效利用时间。比如前一天晚上就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熨好，挂在衣柜最外边，趁热吐司、热牛奶的时候刷牙洗脸剃胡子。现在他总是尽可能的延长做每一件事的时间，毕竟他的时间那么长，可以做的事情又那么少，不动作慢一点，怎么磨过这如同裹脚布的一天呢？
　　慢腾腾地热好牛奶，混着蛋白粉一起喝了。又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毫不意外出了一声汗。照例在跑步机上跑了半个小时，束小光这才去洗澡。泡在浴缸里的时候，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老家是个小城，却也能勉强称得上是一个交通枢纽。前几年没通高铁，只有绿皮火车可坐的时候，他跟着邱燃，经历了八个小时的车程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虽然来到这里就没想过要回家，但还是养成了许多异乡人的习惯，有事没事查查回家的车票。眼看着火车变动车，动车又变成了高铁，车程从八小时变成了两个半小时。想着想着，束小光觉得自己眼睛涨涨的，没哭，就是心里闷得慌。
　　家里的电话一直存在手机里。束小光手指停在屏幕上，看着简简单单的号码，一时想不到电话通了之后要说些什么，愣了一会还是决定不打了。随便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把床头柜上邱燃的照片放进背包里。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又锁好门，想了想，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这才出了门。

　　高铁一天三趟，普普通通的日子里，车票很容易就买到了，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十二分。时间尚早，等车的时间里，束小光跑去候车大厅的超市里买了点面包和牛奶，突然想起自己的药没带，他自嘲一笑，少吃一次也不会死人的。
　　候车室的椅子冰凉冰凉的，束小光觉得冷，不禁缩了缩脖子，又去接了一杯开水，来来回回了好几趟，车子终于到了。他顺着人群亦步亦趋，却还是不妨被人踩了几脚，没人道歉，他也不生气。等过了检票口，人群便分散开来，大家都忙着赶自己的行程，无人讲话，通道里只回响着行李箱轮子的咕噜声，束小光慢吞吞的走着，渐渐落在了人群最后。
　　但令束小光没想到的是，等他乘着扶梯来到站台时，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四处静悄悄的。长长的站台上空荡荡的，没有即将进站的列车，也没有拖着行李的乘客，眼前的铁轨直挺挺地向前延伸，目光尽头除了铁轨和灰蒙蒙的天，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只是一眨眼，一个黑点出现在铁轨尽头，隐约听见鸣笛声。束小光有些近视眼，但从不戴眼镜。待那黑点近了，他才看清，原来是辆火车，一切看似都很正常，可他知道，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火车缓缓进站，随着一声长鸣，车头喷出一股白色蒸汽。束小光倒退一步，车窗上沾满了灰尘，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恰好有一扇门正对着他，门还是破旧的伸缩铁门，上面红锈斑斑，他不禁凑近看去，铁门上雕刻着一些花纹，像是某种古老的字符，但他一个也不认识。
　　咔嚓咔嚓。束小光一惊，微微向后推了推身子，只见门一点一点被打开，门缝越变越大，待门打开了将近一半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门后的人影。那是一个女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你愿意用你的灵魂来买一张车票吗？”女人微笑，优雅地递过来一张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