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秣陵噬心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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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郊
日头正好，西郊五里亭，一汪池水波起复又平。
许行荇自地上拣起一枚扁平的石子，复扔向荷花池中。荷花池里的野鸭惊叫着扑腾乱飞。
“你这道士！”一声怒喝自身后响起。
许行荇回头，见是一群人扶着一老妪往荷花池走来，说话的是老妇身边一绿裙红衣的女子。来了。行荇心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云展往手肘间轻搁，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冲老妪颔（han）首：“问老夫人安。贫道云游于此稍作歇息，未曾想扰老夫人清净。”
这老夫人还未言语，那先前出声的女子轻嗤一声,开了口：“你这道士说的倒好听。嘴上说着未扰夫人清净，却在我府前打着水漂子做什么。惊起滩涂野鸭，没得让那些畜生扰了。”说着扭头与一个小丫鬟吩咐：“去唤安总管来。就说府外来了个臭道士。”
行荇轻笑一声，一捋长鬓：“贫道久不入世，倒不知如今世间礼法已变，主人未曾发话，丫鬟倒先插嘴了。难怪梅能夏绽，松难长青。”
“你！”那女子一滞，脸色微红，那老夫人却笑了：“怪老身治下不严，让道长见笑了。“老妇微微侧头，沉下脸，”明黛，退下。从今天起，你就好好呆在青松堂好好学规矩去吧。学不好，就别出来了。”
“老夫人！”那明黛闻言急呼，满脸惊异，似乎怎么也没料到老妇会因为一个臭道士的寥寥几言就将自己打发到青松堂学规矩。那青松堂听着好听，可实际上素来是用来惩戒不守规矩的奴仆，明黛嘴巴动了动，想再讨饶，但望见老妇更沉的脸色，终是什么都没有说，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告退了。只不过她临退下时狠狠的瞪了许行荇一眼。
行荇失笑。
老妇请行荇入亭，对坐于圆石桌旁，又唤人烹茶，面向行荇时语气恭敬：“适才我那婢女对道长口出不敬，还望道长莫与她一般见识：“
“无妨。“行荇大度的摆摆手。
“敢问道长尊号？“
行荇咳了咳，清了清嗓子：“贫道乃蓬莱之北无方岛上固泽府地清渊真人。老夫人唤贫道清渊即可。“
“原来是清渊道长。“老妇微微颔首，又试探道，”不知道长方才所说，礼法若乱，梅能夏绽，松难长青，可是真有此景？这么反常景象，若是出现了，岂不是有悖四时节气？“
“自然是有悖四时节气的。“行荇微微一笑，”这并不多见，可是却是有的。“
老妇又道：“莫非道长曾见过？“
“还未曾。不过：“行荇说道此处故意顿了顿，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贫道心想，老夫人想来是能让贫道见得这一奇观的。“
老妇微微变色，也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道长说笑了。我这府上不过对下人宽待些，却也是主仆有别，尊卑有序的，恐不能让道长见此奇观了。“
“哦？是么。“行荇依然笑的道骨仙风，一脸高深莫测，”可是贫道夜观星象，西方白虎的奎木狼星南移，遥指西南，主厄。秣陵城西南确是老夫人府上。想来府上之西南角该是有的。老夫人未见，许是它藏得太深。贫道掐指一算，府上西南隐有瑞气压制煞气。想来是佛堂。敢问老夫人，地藏菩萨身侧的梅花可是开了？堂外的绿松可是黄了颜色？“
“啪”的一声，老妇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李老夫人心中暗惊，这个道士看着面嫩，却是个高人。自己信佛不信道，所以在家中修了佛堂供奉地藏菩萨，日日虔诚礼佛上香。说来也怪，一年前地藏菩萨佛像边上竟冒出了一棵小小嫩芽，时日久了才发现竟是一株小梅花树，李老夫人当时高兴极了，道是佛祖感念自己心诚显灵了。没想到这梅花树冬日不开花，这几日却开了花。若光是寒梅开花也就罢了，也算是好兆头，可堂外的青松竟黄了颜色，差不多掉光了，松柏常绿才是吉兆，掉光了该如何是好。为了菩萨清净，佛堂素来除了自己与心腹嬷嬷，不敢有第三人入得，所以此事只有二人知晓。这几日李老夫人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又不敢声张，正想悄悄请济恩寺主持化解，没想到先碰上了个不显山露水的高人。
李老夫人也顾不得仪态了，急急站起身，一脚踩入地上的茶渍中。蹲在地上拾碎片的丫鬟猝不及防，摔了个仰倒。
李老夫人走至行荇跟前，挨着行荇坐下：“老身眼拙，竟识不得道长是得道高人，对道长有所试探，实在惭愧。”
“无妨。”
“不瞒道长。老身府上佛堂内确如道长所言，梅花夏绽，松难长青。可是有厄？”
行荇站起来，在亭子里踱了两步，站定。“府上可有远行未归之人？”
李老夫人也忽的站起来，语带惊慌：“老身幺儿文瑞两日前离家往京都去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许行荇望向荷花塘，那里一团弱的不能再弱的黑影在水中浮浮沉沉，叹了口气，”老夫人，容贫道多言一句，你家幺儿或许不在京都。“
老妇语中带颤：“那… 在哪儿？“
“荷花潭。“
日暮时分。几个小厮终于引干了潭里头的水，并于湖心一片密密的香蒲丛里发现了李文瑞被水泡的发胀面目全非的尸体。李文瑞的尸体被安置在东院，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李大老爷李文举一脸沉痛的看着李文瑞的尸体，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娘虽生了七个子女，除了自己外，下面五个都是姑娘，早早的出了阁，并没有什么亲厚感情，倒是与最小的弟弟文瑞虽然年岁上差了一大截，感情上却更亲厚些，老七是娘的老来子，疼在了心肝上，自己这把年纪了又只得一个闺女，老七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故而心里也有些偏疼他，老七虽是个鬼子，却从未给家里招来祸害，且自幼常往佛门中去，也是个良善之人，怎会无缘无故遭了惹上仇家，葬身荷花潭，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有多伤心。想到此，李文举一拳砸在柱子上，沉声先问：“老夫人怎么样了？”总管李安回道：“老夫人见到七老爷的…就晕了过去。已经遣了郎中来看过了，说是一时悲极造成短暂休克，无大碍。好好休息莫再受刺激便好了。”李文举点点头，又问：“老七不是去京城了么，怎么会？怎么会？！”李安头垂的更低了：“小人不知。七老爷确实说要往京都去，小人吩咐车夫随行。三老爷却道送他至秣陵城内便好，他要与崇明绣庄陈二公子一块上京。七老爷把车夫给打发了回来。”李文举闻言一脚踹向李安，怒道：“混账东西。要你何用。我次次吩咐你要好好的把老七送到京都，要不是你，老七怎么会死！”李安立刻跪在地上，头磕的砰砰作响：“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李文举恨声道：“你就是该死。”看到李安头上磕的头破血流终有些于心不忍，又问：“老七的尸身，是谁发现的？”李安一侧头，刚要回答，一直站在边上默不作声的许行荇向前一步，一拂云展：“是贫道。”
李文举往出声处看去，才见到原来是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李文举扑通一声跪下来，赤红双目里眼泪汪汪，声音哽咽：“道长能卜出我幼弟遭难，想是高人！求道长救救我幼弟。”
许行荇以往只收过吸食阳气采阴补阳的妖鬼，头一回见到被妖害死的鬼，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李文举，再转向不知何时拖着湿漉漉的脚印走到李文举边上同样哭的稀里哗啦的鬼影，心里有些可怜他，于是道：“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逆天改命。但我能让你兄弟俩见最后一面。”说着自袖中取了丹砂符纸，嘴上看死轻念咒语化符咒于无影，实则右手中指与大拇指轻拢，轻抚过拂尘，自拂尘借力，将咒施于鬼影。俄顷，一个湿漉漉肿胀的不成样子的鬼影出现在三人眼前。
李文举见自己身边冷不丁冒出个鬼来，纵使心里有数，还是骇了一跳：“你…你是文瑞？”
鬼影点点头，从胸前掏出一块黑乎乎的十字壁，凄凄惨惨的开了口：“大哥。是我。”
一人一鬼顿时嚎啕大哭。
许行荇有些头痛的打断他俩：“你二人莫要磨磨唧唧，我这符咒可是时效甚短。寻凶手要紧。”目光一扫，忽然瞥见还站在一旁一脸震惊的总管李安，心里大呼失误，竟忘了此处还有个不相干的人，忙又撕了张符纸拍向李安，抹去他此间记忆。
许行荇转头望向那鬼：“李文瑞，你可知，是谁害你？”
那鬼抽噎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原是要与陈二一道上京，可至城内后忽然发现忘带了一份契书，便让陈二的车夫载我回来。也不知怎的，就成了这幅模样。”
许行荇心道，这或许是死的最冤枉的一只鬼了，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晓得，好好的回来拿契书，居然死了。等等，契书？许行荇皱眉：“契书？什么契书？”
“是明黛的契书。”
许行荇问 ：“何用？”
那鬼挠挠头：“陈二与我说了好几次，看上了娘身边的这个大丫头。我便想着不过一个丫头，给便给了。我记得是放在包袱里了，怎么会忘了！稀奇稀奇。”
许行荇听至此处，忽然有了想法，对李文举道：“李大老爷，那明黛姑娘的契书，可否借贫道一观。”
李文举点点头：“道长可是有了线索？”见许行荇点头，忙道：“道长稍候，我去取来。”
少顷，李文举举着张书契进来：“道长请观。”
那鬼讶道：“大哥，你在何处寻得的？我当真是记得已将契书放于包袱内。”
李文举瞪了眼：“当真？可我却是在你嫂子的妆奁（lian）内寻得的。”
许行荇瞥了眼，见纸张虽发黄，但仍有丝丝妖气飘散，一片幼小的芙蓉花瓣在妖气间隐隐浮现，摇头道：“不必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明黛是妖。”
一人一鬼大惊：“当真？”
许行荇道：“贫道从不妄言。这纸上妖气甚重。一瓣芙蓉隐此中。想来这妖甚狡猾，恐修为不高，行走间被人窥破妖身，竟将自己的妖元封在契书中。这样自身便妖气削弱，不会引人注意。且契书被主家保存妥善，妖元也无碍。”
“那明黛竟是妖！道长请救我府中妇孺，收了那妖，为我幼弟报仇！”李文举跪下来连连磕头。
“莫非是那妖害我性命！道长为我做主！”那鬼也跪下来，连连磕头。
许行荇一把扶起李文举：“此乃贫道分内事。贫道当义不容辞。只是，此妖颇有些门道，贫道恐…”
李文举道：“道长法力无边，定能降住那妖。若道长收了那妖，我李某人愿捐出一半家产于道长做那救济苍生之事，从此我府中上下必尊道长如神佛，日供三香，早晚跪拜。”
许行荇微笑：“如此。贫道定当倾尽全力。不敢负尔所托。”
许行荇命人在桃花潭和青松堂外一周皆以桃木布了六角十二桩，对李文举及众人道：“尔等且在六角桩外观望便是。切记，勿入阵内。”许行荇见众人皆点头称是，方入得堂内小院。
跨过院篱门，便见院内小道尽头屋门大开的正屋内，那绿裙红衣的女子仿似不知外事，跪坐在草蒲团上低头抄规矩。
许行荇在小径中间站定，装模作样轻咳一声：“明黛妖女，害人性命，贫道今替天行道，妖孽，还不速速现形。”
闻言，那女子站起来，怒道：“你这道士一派胡言！我明黛是老夫人身侧大丫鬟，自幼卖身于李府，与众人自幼相处，我若是妖，众人岂会安生，你休要血口喷人。七老爷死了，明黛也很伤心，要为七老爷讨个公道，可这道士竟借此事生事，明黛也生气。诸位，今日这道士诬我是妖，明日也可能诬诸位。诸位可千万莫被他骗了。”闻言，除李文举外，众下人皆有些动容，周遭一片切切私语之声。
许行荇闻言只轻笑一声，懒懒抬起眼皮：“我只道你害人性命，却不曾说死者是谁。你早上禁足于青松堂，堂内唯你一人。我未曾说死者是谁，又无人知会你，你怎知，七老爷死了？”
四周皆是一静。
明黛顿了顿，眼里浮上雾气：“是我听方才有人大哭，故而心下暗自揣测的。老爷，我自小便卖身于你府上为奴，日日跟在老夫人身侧尽心尽力伺候。怎么可能是妖呢。我若是妖，这府上的人还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吗？”
李文举不语。
许行荇替他回答：“你当然不会害众人，因为没必要。这世间，唯有阴月阴日阴时降生之人才是令妖修为大增的至品，而至品，却须得等待，满二十年才当得上至品一说，否则，也不过是比寻常人肉更为鲜嫩一些罢了。妖孽，你不过是只尚化人形十余年的荷花精，倒有好大的胆子，害人性命。你可看，这是什么？”说罢，从怀中掏出那张契书来。
明黛看见那张契书，终于变了脸色，冷笑：“倒是好本事。不过，莫以为我却怕你了，你仔细瞧着，这上面可是只有半颗内丹。”说着，脸上的皮肤竟寸寸裂开，露出一张更娇媚的脸来。
众人已是惊叫一片，那媚脸芙蓉女转头望着他们，轻笑：“怎么，难道我不美么？”
许行荇亦轻笑，随手将契书收于袖中：“美不美，总是要受死的。”
两人顿时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风声大作，树摇叶动，众人只见这道长将一柄拂尘舞的虎虎生威，那媚脸妖精也是一双水袖灵活来去，分不出高下来。忽然只见那道长口中念真言，道：“招雷将，招雷兵，扬雷鼓，伐雷精，领天将，领天兵，发天鼓，扬天星，飞天精，执火轮，布巽(xun)炁（qi） ，斩妖精，崦申敕，摄五雷疾速行。急急如律令。”边说边自袖中拢出数十张黄纸来散于空中，道：“收。”明黛一惊，这道士没有多少本事，这拂尘和黄纸间却是有股更强盛的妖力，自己竟是招架不住。明黛受到重创，喷出一口鲜血，自空中坠落下来：“你是…”语未尽，已被那妖力蚀的只剩一副白骨。那个“妖“字竟是含在口中再也发不出来。
众人愣愣的看着那媚脸妖女被道长打败，由空中跌落，变成了一副白骨，不消片刻，连白骨也不见了，地上只剩下半颗圆珠子。
许行荇从地上捡起那半颗内丹，吹了吹附在上边的灰尘，解下腰间的葫芦，将它放了进去，心想，这芙蓉妖的内丹除了美容养颜，也就没多少用处，衍枳哥哥定是看不上的，那就送给卿夜吧，他定是喜欢的。
正想着，那李文举闯入院中来，直直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多谢道长收了这妖女为我幼弟报仇！”见着家主如此，其他人也纷纷跪下，直呼行荇为仙人。行荇轻咳一声，搀起李文举道：“李老爷多礼了。诸位言过其实了。贫道不过区区一修行之人，断断称不上仙人。这降妖除魔替天行道本是贫道份内之事，今为你府上除去这一妖孽，贫道也算是做了功德一件。李七老爷魂归西去，人亡阳神上升阴魄滞地，魂飞魄散，各不相依，若有所滞，则魂被锁入丰都地狱，魄化为骷髅，沦于昏暗之中。贫道不才，愿以绵薄之力为其做法事，让其早入轮回，重投富贵人家。逝者已逝，还望你与老夫人能放宽心。”
李文举红着眼点点头：“小弟能得道长为他做法事超度，是他的莫大福气。如此，有劳道长了。”
许行荇道：“如此，贫道就且回去准备器物，两日后再为七老爷超度不迟。”
作者有话说第2章 秣陵噬心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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