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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中) ...

  •   头痛,欲裂。

      我蜷缩起身体,本能地用手臂抵住腹部,试图缓解席卷而来的反胃感觉。此刻的美妙滋味,大概连坐十趟终极云霄飞车可以与之媲美一二。

      左手的怀表还在,右手攥着一个迷彩帆布背包……

      咦?这是……谁的背包?

      咦?这是……谁的身体???!!!

      原以为早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但当我迟疑着转头,与地铁车窗玻璃上的倒影四目相接时——打结的卷发,耷拉的眼泡,唏嘘的胡渣,年龄不详,上一次洗澡时间不详。不吹不黑,如果“猥琐”二字成了人形,十有八九也就这模样。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能克制住抱头尖叫泪崩的冲动,绿川萤,我敬你是条汉子。

      抬头细看车厢上贴的地铁线路图,确认此地就是东京,我坐的是千代田线。

      按计划,下一步应该确认时间。

      用拇指和食指把这位仁兄的背包夹到眼前,细看之下,发现之前误会背包了,人家压根不是迷彩色,人家只是在忍者神龟绿的底色上叠加了些许年深日久的油渍汗渍。屏住呼吸,把手探进背包的那一刻,我寻思着要不要想个法子把这包包当做纪念品弄回1992年。日后三井胆敢质疑我对他的如海深情,就把这包往他脑袋上一罩:“如果这都不算爱?!”

      先摸出一个吃剩大半的紫菜饭团——子囊孢子已萌生肉眼可见菌丝;再摸出四张影碟——都是两三个人排列组合就能演完的那种动作片;又摸出两本漫画——尽是些难以描述的画面;接下来是一把雨伞,乍看普通,随着伞布撑开,内侧手绘的红唇御姐胸前的衬衫也渐撑渐满……当我终于摸出手机,通过锁屏确认此时就是2006年7月25日,忽觉原本拥挤的周遭此刻一片静寂,乘客们紧急避难似地鼠窜去了两侧车厢,在沉默中向我投掷意味深长的目光。一位白领装扮的女士与我目光交错,只一眼,便花容失色抱着手提袋夺门而逃。地铁门开而复关,地上空留伊人的名牌高跟鞋一只。

      花季少女,执业医师,地铁痴汉——三位一体,谁的人生比我圆满。

      东京时间:22:13

      目标:东京大学单身□□宿舍

      下车,往回坐到溜池山王站,换乘南北线,至东大前站,下车,出站,奔跑。

      时间这个小贱人,从前总错觉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呼来喝去毫无怜惜。如今手中怀表片刻不停倒数计时,二十四小时如指间沙砾不断滑落,才发觉怎么珍惜都不足够,怎么奔跑都嫌太慢。

      这具身体骨瘦如柴,没跑两步就气喘吁吁。最尴尬是现在上身少了点什么,下身多了点什么,一加速就摇头摆尾,弄得我面红耳赤。偏偏人脑会本能识别身体出现的异物,口腔里溃个疡、补个牙,舌头都忍不住凑上去舔半天。我一边跑,一边喘,一边分心克制右手去触摸异物的冲动,一边无语望天,欲哭无泪。

      东大单身□□宿舍在校园西北角,因为常有学生往来请教课业,门禁并不森严。我扶着楼梯把这具废柴身体拖上二楼,在拐角处平复一下呼吸,走向森山教授所在的207宿舍,按响了门铃。

      森山教授是神经康复外科界泰斗,东大医学院的传奇人物,一把年纪,孓然一身,放着医院给配的香车豪宅不住,挤了一辈子单身宿舍。年薪奖金稿费,一半捐医学基金会,一半捐学院助学金。“我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娶了医学为妻,这一生,很圆满。”这话别的教授说来要打个折扣听,森山教授说来却让人五体投地。

      不过老爷子颇有点怪脾气。上课从不发讲义,坚持手写板书,粉笔手绘神经细胞和教科书上分毫不差。他上课不点名,考试全开卷——反正开卷你也找不到现成答案。别的教授顶多考你三小时,森山教授要考六小时。学生抗议,他笑眯眯:“六小时都坐不住,上了手术台,六小时你可站得下来?”

      据师兄师姐沉痛回忆,有一年老爷子的“神经科学基础”挂了全院三分之二的考生。成绩出来那天,院长正陪尊贵外宾在会客室研究茶道,一看成绩单,一口水当场喷了外宾一脸。谁的面子也不卖,老爷子就是不肯通融,最后补考大军浩浩荡荡宛如丧尸围城,全院一片凄风惨雨。

      我选2006年,是知道老爷子还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医学界发展日新月异,十五年前的疑难杂症,也许就是十五年后的常规病例。而7月底是考试季,他一定推掉所有演讲会议,留在学校为学生答疑。

      等半天,无人应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我在校时老爷子还是有名的夜猫子,随着年事渐高,就此早睡早起也不一定。

      怀表在走,时间在流,一身冷汗的我决定铤而走险,撬门而入。

      宿舍门锁十分古旧,防君子不防小人。我拆了雨伞的一根钢线,伸入钥匙孔,侧耳倾听锁芯拨动的声音。

      “请问,这位同学是来问问题的吗?”

      “嘘!”我示意噤声,“马上就好了。”

      “啪”,话音落下,门锁开启。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私闯民宅,已经有人擦着我肩膀推门而入,按下电灯开关,向我比一个“请进”的手势。

      “教教教教教……教授好!”我秒回学生时代,见了老爷子就两股战战。我们那届,他对谁都慈眉善目,唯独对我凶神恶煞。校园里碰见,我高声道“教授好”,他两眼一瞪“绿川同学又瞎溜达什么?作业写了吗?报告交了吗?”从此我一见他就夹着尾巴绕道跑。

      “刚刚遛狗去了。等很久了吧?喝茶吗?”教授笑呵呵让我坐。

      啊对,他早前领养了一只流浪狗,赐名“momo”,早中晚各遛三次,是医学院十景之一。不过看momo困得都站不住了,可能也并没有很想半夜被遛吧……

      “是是是是是……是有问题……请请请请请……请教您……”我立正站好。

      “说谎。”老爷子的笑容一扫而空,“你不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每一个,我都记得。我已经按警报器了,”他指指电灯开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按钮,“保安两分钟内赶到。你还有两分钟……哦不,一分钟零五秒的自由陈述时间,请。”

      “森山教授您听我说我冒昧深夜打扰是因为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手术失败昏迷多日我需要您的权威意见去救他可能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词不达意。

      老爷子似听非听,只是凝视我的眼睛。

      不知他从这双耷拉的肿眼泡中看出了什么玄机,当三个保安从天而降把我按倒在地时,他大手一挥,呵呵一笑:“刚刚开灯误碰了开关,惊扰大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用冰袋按住脑袋上新鲜出炉的大肿包,抿一口教授递来的压惊茶,我把这些天印在脑中的所有资料和盘托出。

      “人体神经和骨骼不同,数量繁多,极其细小,按照你设想的手术方案,要先切开肌肉,在众多神经中找到受损的部分,形同大海捞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可以理解对方主治医生的顾虑。”

      “可是……”

      “我明白,你想要尽量减少用药,用外科手术的方法最大程度帮患者恢复行动能力。” 老爷子示意我稍安勿躁,“但根据资料,你那位朋友神经损伤严重,恢复如常的几率很低,除非从身体健全的部分取一段神经作为替换。你看……”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森山教授和我在灯下模拟手术方案。我从十五年前的医疗技术水平出发,不断反驳手术中需要用到高精技术的部分。教授只当手术要在欠发达地区进行,极耐心地配合调整。

      “前田先生,你脸色不太好,是否需要暂停一下?”老爷子目光炯炯,越夜越精神。

      前田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脸色不好是因为我憋尿已久,如今水势高涨,堤坝失守在即。

      “没……没事。”我强作淡定。解剖归解剖,手术归手术,面对手术台上的异性面不改色,不代表我可以哼着小曲翻起抽水马桶坐垫,掏出来就尿,尿完了接着聊。

      我……我连三井的都还没……你……你做梦去吧你……

      然而人有三急,越憋越急。我夹着双腿跌坐沙发,浑身扭成一根麻花。

      “前田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森山教授压低声音。

      “……教授,请问,能不能借我五双医用手套和一瓶医用酒精……”

      如厕归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真要抹去记忆,请务必将这段清空彻底。

      “天亮了。”敲定最后一处细节,森山教授放下笔,望向窗外。七月的天空,东方已出现瑰丽朝霞。

      大恩不言谢,我起身,向老师深深鞠躬。

      “你的导师是……”

      是您啊,教授。

      “我在小地方上的医学院,老师不是名医,您不会认识。”

      “哦?”教授睿智的眼光透过镜片在我脸上转了两转,“你和我之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倒是很像,她现在就在东大附属医院,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那是个让我骄傲的孩子,我相信,你的导师也一定为你骄傲着。”

      “骄傲我弄坏了大国手的门锁?”我插科打诨,为阻止眼泪掉落。

      老爷子哈哈一笑,起身捶捶腰背:“momo酱,起床啦,散步去啦。”

      Momo从窝里探出睡眼惺忪的毛绒脑袋,嗷呜一声,可能也并没有很想清早被遛吧……

      “前田先生,别怪老头子多嘴,”临别时,森山教授语重心长,“‘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物极则反,与其勉强,不如顺其自然。”

      “我明白,我都明白。”蹲下来摸摸momo的小脑袋,“可我怎么袖手旁观。”

      迎着晨光,我又开始奋力奔跑。

      多么偶像剧的画面,配上前田兄的尊容,却有种法制节目千里缉凶的悲壮感觉。

      九小时过去了。

      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把怀表翻到彼岸花的那一面,调整好指针,定位到1992年1月12日,铁男启程去美国的前两天。无论几点在神奈川的何处醒来,我都有足够时间默写下手术方案和用药禁忌,托铁男捎去美国。没有万无一失的手术,也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案,人力之于命运,犹如小舟之于大海。张开翅膀试图挡车的那只螳螂,堵上耳朵试图盗铃的那个傻瓜,明明可笑,却笑不出声来,因为那分明就是我自己。

      不知哪里冒出的大汉,宿醉未醒,摇摇摆摆问我借钱。我侧身闪避,却被他用力推搡了一把。怀表脱手坠地,一声脆响。

      “你大爷的!”我急火攻心,抬起一脚,把踉跄着扑过来企图抢夺怀表的醉汉踹翻在地。

      飞快转身拾表,用力按下顶端计时器。

      钟声渐近,钟声渐远。

      我已经有了经验,蜷着身体一动不动,静待头疼和反胃的感觉渐渐平息。

      抬头,发现自己正身处豪宅客厅,生理特征显示,此次借用的躯壳是年轻女性。

      完美。

      “请问,现在是公元1992年吗?”我转头,向门厅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微笑发问。

      “是公元1978年,浅野老师。”管家先生压抑着抽搐的嘴角。

      “……请问,这里是神奈川吗?”

      “是东京,浅野老师。”

      我把掌中怀表凑到眼皮底下,飞快地心算了一遍所有定位数据,没有错,不可能出错。

      所以难道可能也许,这玩意儿……摔坏了???!!!

      请问,给保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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