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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上) ...

  •   “小姑娘,几天没睡了?”铁男伸出五指在我眼前一晃。

      几天没睡了?记不清了。

      美国传真来的资料堆积如山,内容庞杂纷乱。因为不知道哪个细节可能就是诊断的关键,我别无选择,只能尽力在最短时间内事无巨细统统塞进脑子里。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有几个刹那,我真切地听到并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往外噗噗地喷着热气,像一台CPU过高又散热不良的电脑,分分钟有彻底罢工宕机的危险。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合上文件夹,打电话约铁男图书馆见。

      大概我的脸色实在可怕,电车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微微起身,非给我让座不可。我不敢坐,怕坐下就睡去,睡去再醒来,会有最坏的消息从海的那边传来。

      死生不可改。

      三井寿你这个白痴疯子大混蛋,睡多久都没关系,可你要是敢……你要是敢……

      铁男比我先到,一照面,劈头就问我几天没睡觉。

      想开个玩笑让他宽心,可我没有时间了。

      “铁男哥,几个问题和你再确认一下,事关重大,你别瞒我。”我没坐他为我拉开的椅子,双手撑着桌面,竭力维持站立的姿势。

      “好,”铁男郑重点头,“你问。”

      “除了那次海边受的伤,资料显示三井腰部还存在故有神经陈旧性损伤。你知道他之前还受过哪些比较重的外伤吗?”

      “我和他是三年前认识的,再早的事就不清楚了。但是听医生说,三井国中时就因为打球受过伤。他那时候打球不要命,大大小小的伤太多,仗着年轻恢复快,也不是次次都去看医生。高一时左膝出现问题,其实就是身体发出的警告。这两年不打球,却几乎天天打架,受伤也是家常便饭。即使没有那畜生的一棒,他归队之后继续保持那样的运动量,身体也迟早会出现问题。”

      本打算回到过去动点手脚,把阿龙那厮整治得生活不能自理,以为就此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现在看来还不如回到1891年,彻底阻止篮球这项运动的诞生……然而世事复杂多变,因果彼此相缠,解开一个结的同时,你不知道在命运的犄角旮旯又会因此催生出多少新的死结,就像你不知道南美洲的蝴蝶振动一下翅膀,为何会在两周后引发美国境内的一场龙卷风。不打篮球,万一改打棒球被砸成颅内积血呢?如果要试图改变,唯一办法就是将牵涉其中的不确定变量减至最低,影响的人越少越好,影响范围越小越好。

      “那药物过敏是怎么回事?全球最好的医院,难道没有术前过敏检测?”

      “这……”铁男为难地看我一眼,一代硬汉,难得吞吞吐吐,“三井他……他主动要求参加新药的临床实验……这件事连三井夫人都不知道……他想快点好起来,快点……回日本……”

      新药经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审批前,需完成三期临床实验研究,参与研究的患者虽有成百上千,但根本不足以完全反映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要掌握新药的不良反应,至少需要上百万的长期样本数据。而且我怀疑三井试用了不止一种新药,多种药物混合时,出现不良反应的几率会呈指数增长,并且极难预测防控。美国的主治医生一定和他详细说明过相关风险并要求签订免责协议,但这世上就是有种宁为玉碎的傻瓜,不接受保守治疗方案所保全的残缺,骄傲地押上性命和命运对赌一局。

      All in.

      好样的三井寿,我谨代表全球医务人员感谢你大无畏的小白鼠精神。来,你过来,赏你两记大耳刮子拿好不谢。

      “明白了。多谢铁男哥。”

      “绿川!你要去哪儿?!”铁男的声音渐渐遥远。

      谢谢你,铁男。再见了,铁男。

      奋力跑向最近的电话亭,我拨出藤真那天给的私人号码。

      拜托接电话拜托接电话拜托接电话……

      “喂?绿川?”电话接通,没等我开口,藤真抢先叫出我的名字。

      “藤真,20060725的十二进制系数是不是(6,8,7,5,2,7,1)?”

      沉默片刻,传来肯定的“是”。

      “地理上,除了用正负180°表示东西经,还可以用0至180°表示西经,180°至360°表示东经,南北纬同理,是不是?”

      “是。”

      藤真说的没错,时间旅行有太多不确定的风险。即使可以通过怀表上的指针和十二个罗马数字定位日月年,仍然无法精确到小时分秒;即使已经知道东京的十字路口、湘北的天台、广岛的旧居分别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三个出入口,并且同样能够用十二进制标示经纬位置,仍然只能划定大概地理范围。鬼知道整个东京市还有几个未知的时空出入口,而我的灵魂又会在谁的体内苏醒过来。

      没有哪个主动穿越者能全身而退。除了脑中的记忆,能追随灵魂一路来去的,就只有运气了。可是有生之年遇见三井,我大概已经用完我所有的运气。

      “你现在有空吗?”我握紧听筒,“我把剩余的手稿全部给你。”

      “不是说等铁男完成所有考试之后吗?”

      “我……没有时间了。”

      翔阳离市立图书馆不远,和藤真约在那里见面。

      作为老牌私立名校,翔阳以银杏叶为校徽标志,校园中也遍植高大银杏树。时值一月,华美的叶片已悉数落尽,清朗的枝干上残雪点点。未开学的校园一片静谧,我独自站在约定的木质长椅旁,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雪融的声音。雪融化了就是春天,“明年春天,再一起来看樱花吧”,五月的晴空下,有人曾经这样对我说……

      “抱歉,让你久等了。”这样冷的天,藤真的额头竟积了一层细密汗水。

      “跑来的?”我过意不去。

      “路口堵车。”藤真笑,“约了花形他们打球,当热身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手稿递给他。

      藤真没有接。

      “这次又要去做什么坏事?确定不带上我一起?”棕色格子围巾衬着他明净如玉的脸,语气轻松,眼中的笑意却渐渐隐没。

      “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干笑一下,“偷鸡摸狗的本事都已经教给你了。好好努力,把本门发扬光大。”

      “不去行不行?”他不接我话茬。

      我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我许多许多了。

      “我这人运气一向不错,”藤真拉起我的右手,摊开我的掌心,把自己的手掌覆盖其上,“我所有的运气,都借给你。”

      “还是不要了,”我垂头,抽出手掌,“万一还不上就不好了。”

      “不用你还,”藤真拍拍我脑袋,“下次球场再见,我自己问他讨回来。”

      风在银杏树的树枝间掠过,我紧了紧大衣领口。

      想说谢谢,想说再见,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送你个礼物,不许拒绝。”藤真解下围巾,围到我的脖颈之间。属于藤真的陌生气息,近似银杏叶的清新味道。

      “给你的回礼,不许拒绝。”我解下刚系好的格子围巾,微微踮脚,替藤真重新围上,还恶作剧似地打了个蝴蝶结,“手稿你留着。一直以来,承蒙关照。”

      谢谢你,藤真。再见了,藤真。

      到家的时候正赶上松井大叔指挥工人往后备箱搬最后一批行李。我昏沉沉拉开车门往后座一横:“老妈,我送你们去广岛。对了,以后我如果要去东京上学,你哭也好,闹也好,打断我狗腿也好,千万千万别让我去,不然……”

      话没说话,就一脚跌入黑沉梦乡。

      再醒来时已是午夜,松井大叔正把车泊入停车位,车窗外的梨树上月光满枝。

      九小时车程,我不吃不喝埋头苦睡,据老妈说她一度考虑先载我去医院检查。

      走进“新居”,放下行李。这次走得仓促,竟忘了带上笔记和项链。背包空空荡荡,心中五味陈杂。

      “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先休息吧。”大叔明明是最累的那个,却惦记着老妈和我,“小萤临时说要来,你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打扫,今晚你和妈妈睡主卧,我在客厅睡……”

      “我睡客厅!我睡客厅!”我一个助跑扑向沙发,“您和老妈快休息吧。我睡了一路,现在清醒得很,打算再看会儿书。”

      “这……”

      “这丫头从小说风就是雨的,随她去吧。”知女莫若母,老妈一早表示已全面放弃对我的治疗。

      “那好……小萤你看书开大灯,别就着台灯,台灯太暗。对了,洗手间在……”大叔还不放心。

      “一楼洗手间在拐角,二楼洗手间在主卧内,洗手间入口高出卧室地板一小截,您进出小心别绊着。”我跪坐在沙发上,热烈挥手欢送他俩,“晚安!晚安!”

      关上大灯,关上台灯,我在黑暗中屏息静听,直到二楼主卧再无声响传来,才蹑手蹑脚上了楼。

      走廊尽头,通往阁楼的木梯静静伫立。年深日久,木梯表面已呈现棕黑色。拾级而上,在最后一节木梯处站定。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阁楼深深处响起:“穿越时间,逆天改命……”

      “少跟我废话!”取出已调校好所有指针的怀表,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顶端的计时按钮,“要什么代价您自取随意。只要记得把他还给我……就好。”

      原来,愿意押上所有和命运对赌一局的傻瓜,不止三井一个。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远处钟声响起,悠远苍凉,如无尽叹息。

      回荡在风里,回荡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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