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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狮子孔雀萤火虫(下) ...

  •   藤真的号码还是上次彦一给的,今天第一回打,出师不利,接电话的不是本人。

      “藤真公馆。晚上好,请问您找哪位?”中年男子温文尔雅的声音。

      “公馆”?看来对方未必是藤真老爸,管家秘书也说不定。我赶紧刹住滑到嘴边的“伯父”,配合着打官腔:“晚上好,请问藤真同学方便接电话吗?”

      “请问您要找哪位‘藤真同学’?”

      敢情藤真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没心思八卦,不过想来平常找“藤真同学”套近乎的莺莺燕燕应该不少,否则对方语气中不会有种驾轻就熟的轻蔑。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耍赖装熟,否则这通留言未必能传到藤真耳朵。

      “健司也真是的,约好了这个点,现在人又不来,电话又不接。”我发起嗲来连自己都怕,“麻烦您帮忙转告他,小萤等他电话,今晚九点前不回电,以后都不用联系了!”

      当机立断挂上电话,我跳上沙发为自己的精彩演技热烈鼓掌,鼓着鼓着觉得哪里不对劲……健司他,知道小萤家电话吗……

      “你这刚吃完晚饭,上蹿下跳得不怕得阑尾炎啊?”老妈端出切好的水果。

      “我阑尾早割了呀……”不对不对,割阑尾是大三暑假的事。

      “是不是发烧了?又说胡话?”老妈忧心忡忡跑来摸我额头,“不烧呀……小萤你快回房间休息,厨房我来打扫。”

      我求之不得,叼着一片苹果回房挺尸。病去如抽丝,给铁男讲了一下午的题,此刻精力不济,靠着枕头没一会儿就睡意昏沉,跌入梦乡的前一刻,我祈祷他再入我梦境,再一次也好。

      然而什么也没梦到。

      被客厅传来的欢笑声吵醒时,我迷迷糊糊抓过闹钟,发现才晚上九点,不过睡了两个钟头。

      “哎呀,你这孩子嘴可真甜~~~”老妈的声音,“今年多大啦?十八岁?我们家小萤这个月二十一号就满十六岁了,比你小两岁。哪个学校的呀?翔阳啊?翔阳可是个好学校……”

      我连滚带爬冲出房间,劈手夺下话筒。

      “喂?”

      “喂?小萤醒啦?我是健司啊。”

      要不是老妈在场,我连去年今日的晚饭都能呕出来。

      用眼神示意老妈回房间,老妈对我挤眉弄眼一番,笑容满面哼着小曲去洗手间敷面膜了。

      “不好意思啊藤真,找你的人太多,为了脱颖而出,只能出此下策。你还是像之前一样,叫我‘绿川小姐‘就好。”我压低声音。

      “令堂比你可爱多了,也比你爱笑多了。”藤真似乎心情不错。

      “那你可来晚了,家母已梅开二度,名花有主。”

      藤真被我一怼,半天作声不得。

      “对了,你怎么有我电话?”我赶紧给他台阶下。

      “去了趟Bingo,老板娘说你今天请病假,主动给了我你的号码,让我'加油哦'。"藤真是聪明人,顺势就下了台,还不忘反将我一军。

      "......"

      “找我有事?”

      “哦对。你最近有空吗?我有个朋友在准备升学考,不知道你能不能每晚去市立图书馆帮忙讲讲题?”

      “没空。不去。”藤真极干脆。

      “这样哦……”我遗憾地,“今天在家大扫除,不知怎么又扫出来一部分手稿,好像是关于主动穿越者如何定位穿越目标的?哎呀反正我也看不懂,明天扔了得了……”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五秒的静默。

      “明天几点?图书馆几楼?”

      藤真健司,竹内铁男,截然不同的两种气场造就了极具震撼力的强烈反差。两人单独出现时已是人形吸睛石,如今相对而坐,强强联合,整个图书馆除了他俩,恐怕无人再有心看书。也难怪,我们仨这诡异组合,看在旁人眼里大概就形同进了动物园,结果看见狮子在K书,孔雀在讲题,萤火虫在一旁发呆喝茶打瞌睡。

      藤真是被看惯了的,铁男也是个不怕看的,最后倒是我这个牵线人最如坐针毡。大概是看出我不自在,第二天再聚,藤真带了一副围棋,铁男做题的空档,他便邀我陪他下一局。围棋计算复杂,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一专心,周围人的目光便消失于无形。

      和三井在一起时我的智商总是无端掉线,面对藤真,我的智商不仅在线,还常常超线,有种铆足了劲要和他一教高下的奇异感觉。对战时,藤真的极度专注和对胜利近乎偏执的渴望,很能激发对手的斗志与潜力。我不常下围棋,水平和藤真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有我的厚脸皮作金钟罩。绿川萤从小最不怕摔打,倒下了,爬起来拍拍灰尘起步再走,输棋了,总结经验拍拍脑袋再来一局。连战数日后,有时竟能歪打正着把藤真拖入苦战。我俩苦战,最惨是无辜的铁男,一局棋动辄数小时,终局时总见铁男手捧习题,闺中怨妇似地痴守一旁,目光含幽带怨。

      不能耽误铁男正事,我提议还是玩纸牌多快好省。藤真之前没接触过如此平民的娱乐项目,但聪明人一通百通,他一教就会,一会就精。然而有一项是好孩子永远不会的,也是没法从钢琴、法语、英语和礼仪课上学到的,那就是——出/老/千。

      说起来,这些手上的小把戏最初还是三井教我的。他的手大而有力,打篮球够格,柔软度和灵活度上还是无法和曾经的外科医生相提并论。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井把牌一扔就地耍赖:“改规则改规则!我输了我亲你一下,你输了你亲我一下。亲一下你不吃亏,亲一下你不上当……”

      而三井的老师是铁男,按辈分算,我还得尊铁男一声“师祖”。当着他面/出/千,很有班门弄斧的心虚感觉。然而我忙里偷闲瞄他一眼,发现师祖他老人家正用目光向我比个大拇指,不由有些飘飘然。藤真对于自己输牌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面具难得碎了一角,流露出属于十八岁男孩的沮丧和懊恼。他太聪明,我不敢大意,千方百计分散其注意力,以免他发现我指间的猫腻。

      其中一招就是说垃圾话。

      这也是从三井那儿学的。我发现他和樱木都爱在球场上和对方球员叨叨个不停,好奇问之,他答曰这是战术,扰敌心智,乱敌阵脚。对战山王工业时,他就用喋喋不休的垃圾话让防守队员误以为他体力耗尽,趁其松懈,以三分球横扫全场,力挽狂澜。“然而我还是觉得你只是话痨。”我总结。他恼羞成怒扑过来拧我脸:“话痨怎么了?说,绿川萤喜欢话痨!”

      ……

      “该你出牌了。”藤真敲敲桌子。

      “哦。”我抖擞精神,开启垃圾话模式,“藤真啊,你直升哪所大学?”

      “早稻田。”藤真拧着眉毛算着牌。

      “物理系?”

      “政治系。”

      “政治系?”我真吃了一惊,不过看他平素那滴水不漏的模样,搞政治必然也能风生水起,起码女/性/选/民的选/票是不用愁了。

      “很惊讶?”他透过棕色的刘海扫我一眼。

      “只是觉得……你好像对物理更感兴趣……”

      “你感觉没错,我是对物理更有兴趣。但藤真家长子历来都入读早稻田政治系,我祖父如此,我父亲如此,我没理由例外。”藤真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说的是别人家事。

      “你祖父和父亲读政治,你就要读政治,这个逻辑链不成立吧?”

      “‘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看见烟囱中冒出的一缕青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藤真莫名其妙冒出一句。

      “‘难道不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火,保持自己的热情,耐心等待着有人前来取暖的时刻吗?’”我莫名其妙接了下去,手上也忘了换牌,“这是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你喜欢梵高?喜欢梵高的人,不会喜欢政治。如果你内心的那团火是物理,不妨试试拿它来给自己取暖。”

      我自知以我那三十年浅薄的生活经历,无权置喙藤真的人生选择。各人有各人的困境,热爱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没有热爱,那些问题会让人更加厌倦生活。我曾经问过松田教授为什么选择我作助理医师,他说医术的精进需要时间,而推动医生不断精进其医术的,是对医学的热爱和对病人的责任感。“热爱和责任感,我并不是在每个实习医生身上都能同时看到这两点。钱财、名望、权力,那些都很诱人,但那都不是内心的火焰。你的火焰只有你自己知道,相信它,追随它。”松田教授这样对我说。

      藤真看着我。

      有那么一刹,我错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藤真,一个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冷静的,十八岁的少年。

      “同花顺。”藤真面无表情把牌一字摊开,“我赢了。”

      “哐!”我一头撞向桌面。

      大意了啊……

      被垃圾话绕进去的那个人,是我啊……

      “走,吃宵夜去。”铁男伸个懒腰,拍我肩膀。

      出于礼貌,铁男问藤真要不要一起去。满以为他会找个理由拒绝,不料他竟一口答应,还一马当先要带我们去吃“神奈川最好的拉面”,我和铁男落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不知道藤真所说的“最好的拉面”是怎样的价格水平,人家眼中的“不贵”与我和铁男眼中的“不贵”,大概是两个世界的“不贵”。提心吊胆跟着他坐了一路电车,又绕了一段小路,越走感觉越熟悉……

      “到了。”藤真停下脚步。

      眼前赫然是三井带我来过的,他国中时常和队友一起来吃宵夜的那家面馆。

      藤真应该是这里的常客,我和铁男作为三井的朋友曾经来过,大胡子老板记忆极佳,并自动将我们合并同类项,笑容满面迎出来,冲藤真一乐:“你怎么不早说你也是三井的朋友?”

      好一个藤真,不慌不忙,兵来将挡:“说了有打折吗?”

      “有有有!请坐请坐!”老板朝我们身后张望,“三井呢?没和你们一起来?”

      “三井说,老板家的拉面最近料没之前足了,所以他生气不来了。”又是藤真出手解围。

      “胡说八道!我谅那小子也不敢!我这就给你们做面去,你们来评评理!”老板哈哈一笑,闪身去了料理台。

      三人沉默对坐。我知道自己身负暖场重任,但此刻回忆倾塌如山,我被压得动弹不得,无力挤出一丝笑容。

      拉面上了,铁男又要了一些白酒自斟自饮。

      开着的电视里,某个大人物正演说施/政/纲/领。刻意忽略他的姓氏以及和藤真极相似的面容轮廓,三人心照不宣继续吃面。

      “这酒什么味道?”藤真忽然发问。

      “老板自家酿的荞麦烧酒,尝尝?”铁男给藤真斟了一盅,藤真接过一饮而尽。

      “你这种喝法,明摆着找醉去的。这可不是你家酒窖的红酒……”

      我轻踢铁男一脚,他会意,立刻转移话题:“你醉了谁给我讲题啊?绿川那丫头可不行,总说得我云里雾里的。”

      藤真放下酒杯,低头一笑。

      沉默如雾,再次将我们笼罩。

      吃完面,铁男买了单,藤真也不谦让,安安静静跟着我们往回走。

      跨出那家拉面店,我并未感觉轻松,心脏像被谁打了一拳,阵阵抽痛。

      天又飘起了细雪。

      “有烟吗?”我问铁男。

      铁男瞥我一眼,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递过来。

      2005年底,我随松田教授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闲时去影院看了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印象很深,男主角对他的同/性/爱/人说,“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如果,我知道怎么戒了你就好了。

      如果你是一种瘾,我可不可以用另一种来替代你?

      笨拙地叼上香烟,正欲点火,藤真洁白修长的手指将烟从我唇间抽走,放到自己嘴边,然后用手掌护着风,点燃了打火机。

      他的脸颊因为酒精微微泛红,浅色瞳孔倒映着橙色火苗,棕色发梢沾染了白色雪花。

      “第一次打牌。第一次喝酒。第一根香烟。”藤真望着我和铁男,露出了我未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明亮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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