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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可是呢然后呢 ...

  •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三井寿。

      当满室月光换成满室阳光,我醒来,床头的相框和核桃都已不见,只余一杯热牛奶、一份三明治、一张纸条和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精巧的银质小球,纸条上写着:“我走了。好好吃饭。”

      我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才明白“我走了”这三个字真正的含义。不是走去学校,不是走去篮球部,不是走去海边,是走去那个遥远的、有着漫长冬季的国度。

      起先只是在Bingo等不到三井,没有来电也没有回电。我担心,便厚着脸皮去他家楼下等他。公寓刷卡进出,我只能站在不远处的车站。等到最后一班电车都走了,也只等来出门抽烟躲懒的管理员。

      “十七楼的三井先生?”他倒还记得我,只是对于我的再次出现表示奇怪,“三井先生的房子已经转手了,文件都签好了,东西也搬走了。你不知道?”

      我不死心,去篮球部找新任经理晴子求证。晴子翻出三井的退部申请递给我:“三井前辈忽然要退出篮球部,我们都很意外,接下来的秋季国体和冬季预选赛……”我攥着申请表,看着三井的笔迹,直到眼前起雾,字迹模糊。

      “赤木同学,”我背过身,深呼吸,用若无其事的平静语调,“这张申请,可以留给我吗?”

      再去找铁男询问已经毫无必要,但我还是鬼使神差跑去了市立图书馆。自从决定报考医学院后,他卖掉了机车,又辞去了原本在物流公司扛货卸货的工作,整天往返于补习班和图书馆,心无旁骛专心备考。虽然如今的铁男一头短发、衣着朴实,但余威犹烈,图书馆座位再紧张,以他坐的那张椅子为中心,方圆两米杳无人烟,找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铁男自书山题海中抬眼看我:“小姑娘?”

      这回我学乖了,不问三井走没走,走去哪,只问:“三井走之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铁男摇头,“在他国中附近的拉面馆喝了顿酒。就这样。”

      哦,和铁男喝了一顿酒,和我睡了半场觉。这就算道别了,这就是三井少爷说再见的方式了。

      我太天真,以为我们穿着同样的校服,就算同一个世界的人。可他的世界明明在那样高的地方,不过是一时厌倦既定轨道,逃学去道旁田野稍作玩耍,如今远方一声召唤,他便拂袖启辰,连一声亲口说出的“我走了”也懒得。

      “小姑娘,”铁男见我不语,指了指我胸口的项链,“三井送的吧?”

      “嗯。”我尽量笑得云淡风轻,让自己看上去是见惯了离别的老练模样,“临别赠礼。好看吗?”

      “那小子从广岛比赛回来之后,跟着我搬了半个月的货,说要用自己的手赚钱。我还以为他家出什么状况了,后来才知道是要给你买礼物。就在我生日那天,我陪他一起去买的这条项链,他说自己没经验,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选了大半天才决定了这条。第一次见那小子婆婆妈妈的样子,想起来还挺有意思。”铁男抽出烟,看了看四周,叹口气,又把烟塞回烟盒,“原本买完东西说好一起去我家吃饭,结果……如果说我有什么后悔的,我后悔让三井卷进这件事来,否则他父母不会一怒之下逼他回加拿大……”

      我低头,用指腹轻抚项链。

      “‘恒星’。”

      “欸?”

      “那天的店员说,这条项链叫‘恒星’。”

      三井寿像流星划过我的生命,带走我的十五岁,留下一条叫作“恒星”的项链。原来我才是那个路遇艳鬼的傻书生,去到琼楼玉宇,一夜春梦,一觉醒来,一片断井颓垣。

      开学后我跳级进入三年三班,原以为能和他并肩作战,不曾想是做他的替补,用他用过的课桌,坐他坐过的椅子。深体大,东大,京都的红叶,北海道的雪,两个人的梦想,成了一个人的妄想。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复杂眼光,对我倒真没什么影响,好歹活了三十年,也算明白这世上统共只有两件事: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很快就会有新鲜话题取而代之,我所要做的,就是像三井说的那样,好好吃饭。不仅好好吃饭,我还好好打工,好好上课,好好回答老师抛来的每一道难题,甚至还开始每天沿着海岸线好好跑步——三井寿,你看我活得多好,什么都好,没什么不好的,唯一的不好,就是我想念你。

      我想念三井,在微微摆荡的电车上,在南风掠过的海堤旁,在Bingo的落地窗前,在去往篮球部的小路上。总感觉电话铃会响,总感觉他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总感觉他会从背后小跑着追上来,扯一扯我的马尾巴。我之前从未意识到,他家在城南,每天送我回家后,他要折返再横跨一整个城市。他也从不嘱咐我多喝热水,只是把热水倒进杯子里,把杯子放进我手里。三井的好,像摄氏三十七度的水,因为和体温接近,沉浸其中时浑然不觉,抽身离去后才发现寒意刻骨。

      我只能告诉自己,你觉得冷,不过是因为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赤木和木暮引退了,樱木和流川归队了,宫城的背码从7号变成4号了,只有湘北14号的红黑色战衣,从此再没有人穿起。

      时间往前滔滔流去,所有人都迈步前行,我也以为我已经走出了十五岁的夏天,直到某天清晨我咬着牙刷看着镜子,看到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三井那样先微微皱一皱眉头,才发现我还站在原地,我还站在他可能会回来的地方。

      三井没有骗我,他哪儿都不去。

      他就赖在我的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赶不走,忘不掉,我对自己无计可施,我对回忆无能无力。

      秋天过去了,冬天开始了。

      以往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所有的念念不忘都会在时间中被最终遗忘,然而这一次,时间不肯救我。于是我只能自救,只能像阅读小说那样一遍遍阅读我和三井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沉到时光深处的细枝末节又被重新打捞翻阅。

      我终于明白最初的最初,孤身斗胆勇闯他的病房,根本不是为谢他的不告之恩,我只是想见到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也终于明白最后的最后,三井夫人那番话不是友好协商,而是最后通牒。她要让我明白,不是三井放弃我,是我选择了我的自尊,是我放弃了三井。她要我失去得心服口服。和千年得道的三井夫人比,我不过一只欠进化的草履虫,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如今小说翻到最后一页,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不告而别。于是我自告奋勇冒充作者,执意续写三井寿的篇章。在我笔下,他时而意外失忆,时而为了拯救家族企业和富家千金联姻,时而参加美国大学篮球联赛,无论故事怎样俗套如何狗血,他都生活得好好的,只要他生活的好好的。结尾处,在某次故地重游神奈川时,既高且富并帅的三井搂着他既白且富并美的妻子,在喧嚣的街头与绿川萤擦肩而过。“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啊……”他想着,脚步却没有停留。

      读一遍,不满意。实在没有握笔的天分,这双手还是老老实实握手术刀吧。把纸团成一团,扔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我趴在课桌上,望着初雪纷飞的窗外,计算着三井那边现在几点。

      “绿川同学,教学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

      又来了。

      主任大叔现在引我为本校骄傲,每周都要拨冗对我耳提面命一番。今天他照旧从本校曾经的辉煌讲到如今的没落,又由如今的没落展望未来的辉煌,而这关键性的转折点,就在于我能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东大。我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只是机械性的频频点头,再配合“请您放心”和“我一定加油努力”。没想到主任大叔受到鼓励,越发雄心万丈,口若悬河。当我终于逃出生天返回教室时,天已黑透,连值日生都已经走得渣也不剩。

      糟糕,打工迟到了。

      我急吼吼地收拾书包,起身过猛,包带挂上课桌角,桌子被带翻倒地。无可奈何弯腰去扶,手指触到课桌底部,我心念一动,翻过课桌:

      “天才篮球手三井寿!全国制霸!”

      五月的阳光,七月的沙滩,电车上的吻,月光下的拥抱,少年转头微笑的脸,海堤上扬起的白衬衫。

      一幕一幕,在我眼前缓缓浮现,轻轻摇曳,渐渐不见。

      在三井寿离开的第一百一十四天,我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毫无预兆地,开始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身心被眼泪冲刷得空空如也。我胡乱抹了把脸,抬头,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浅棕色格子手绢出现在我眼前。

      递手绢的手指白皙修长,目光循着手指拾级而上,是驼色羊绒牛角扣大衣一尘不染的袖口。

      再往上,是藤真健司一尘不染的琥珀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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