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棋》布小十

2、蜕变

　　墨染听素心的话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闻言抬起头笑应：“奴婢见过安总管！”
　　安总管是宫里的第一红人！自先帝起便服侍着他们父子，皇帝面前所有的事都由他操持，连嫔妃们都得看他几分薄面。
　　眼前这人其貌不扬，圆脸，虽然肃着脸，嘴角却微微往两边弯着像是在笑一般，慈眉善目。墨染知道他虽是看着和蔼，但一肚子心思深不可测。
　　安有道起身背手围着她转了一圈，见她眼睛清澈明媚，神情自如，全然没有胆怯之意，唯有颈上那仍未消去的淤青带着些凄惨的痕迹。
　　他似是有些疑惑，转向王姑姑：“她便是谢墨染？”
　　“可有什么不妥？”
　　“倒是个清秀的女子，若非有人及时发现，就此香消玉殒也是可惜。”
　　安有道说这话不咸不淡，也看不出是否来兴师问罪。
　　墨染并不以为意，镇定地应对：“墨染之前不识大体，惊扰了姑姑和安总管，望请原谅！以后安总管有什么差使只管吩嘱便是，墨染定当尽力而为，不敢再辞！”
　　安有道眼中闪过一道诧异的精光。
　　“有此认识便也不枉鬼门关前走一遭。以后在长乐殿里服侍，可不能再如此莽撞！”
　　“谢谢安总管指点！”
　　“王姑姑，老奴这便把人带走了。”
　　走到门廊前，寒风卷起素心的裙带，远远望到一抹瘦小的身影跟在安总管的身后疾步而去，迈入苍茫宫闱中未知的命运。
　　身后有人给她披了件袍子。
　　“姑姑不必担心，听闻不是问罪来的，不知怎的却安排去小书房里伺候。”
　　素心定定地望着前方，半晌才转过身来，递给秋蝉一个小香囊：“这孩子可怜，在宫里也只有你和小冬对她有几分真心。找个机会把这个给她，希望对她有些助益——我也是尽力了。”
　　宫楼大气巍峨，青砖黛瓦，雕梁画栋，飞檐悬顶，气势磅礴。行走其间，不由肃然，于是越为谨慎。
　　转身安有道已带她进了一处院子，院口两株尚未开放的红梅，梅枝之中是“春晓院”的牌匾。当头迎上个与墨染年纪相若的宫女，鹅蛋脸型，很是俏丽。
　　“见过安总管！”宫女笑盈盈地福了福，忍不住偷眼打量起墨染来。
　　“筱竹丫头，这是从司物局来的谢墨染，你带她去见过陶姑姑。”安有道向那宫女道。
　　筱竹笑：“安总管不进去坐坐？陶姑姑可念叨着您呢。”
　　“晚些再去叨扰，现下还有皇上给的差事在身呢。待陶姑姑这边训示完，便让她到小书房来。”安有道微笑着，丝毫不见第一内侍的架子。
　　送了安有道，筱竹热情地来掺她，嘴里安慰：“你莫要怕，陶姑姑虽然面上看着凶了些，可对我们这些宫女可好了。一会儿我请她将你分到我的屋里，以后有什么我帮衬着你便是。”
　　她声音如人一样清脆，看到到她墨染的心里便暖了暖。筱竹如今并不认得她，可她却认识筱竹，整个春晓院里唯一肯帮她的朋友。
　　与司物局宫女住的排楼不同，这春晓院倒像是处大户人家的别院，有花有草，景色精致。
　　筱竹将她带到最右的一间大房外，轻声朝里道：“陶姑姑，人到了。”
　　墨染随筱竹低了头进去行了礼，抬眼见前面的榻上端坐了位五十开外的妇人，身材丰满，面色玉白，眼中绽着精光。
　　若说安有道有这宫里的第一红人，陶姑姑便算是半个主子。是以虽然与其他各局的姑姑穿同样的绛色锦袍官服，但气度却更加华贵，让人自然心生畏惧。
　　她的旁边站着两个宫女，一个脸似月牙，另一脸似银盘，都立在一旁似正在汇报事情。
　　“昨夜皇上有几声咳嗽，已着太医署准备了紫贝雪梨膏送过去。”
　　陶姑姑眼皮也不抬：“皇上昨夜几时入睡？”
　　另一宫女道：“寅时入睡，卯时便起身了。”
　　陶姑姑眉头微皱：“可是被什么声音扰着了？”
　　那两个宫女立马道：“皇上一向眠浅。昨日批阅奏章到丑时三刻，奴婢们不能进小书房，都守在外间，后听到里面有抚琴之声，到寅时才止。”
　　“长期如此，身子怎么熬得住！得让太医想些法子才好。”陶姑姑显得有些忧心。
　　两个宫女刚出去，又有人陆续进来，事无巨细都是皇帝贴身的琐事。皇帝极是敬重这位乳娘，本让她在宫里享享清福便好，但陶姑姑对皇帝放心不下，才主动接了春晓院的事。
　　筱竹朝墨染摇摇头示意静心等候。
　　直到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人，陶姑姑像才记起这么个人，眼神瞟过来：“哟，倒还活生生的。”
　　出语夹骨带刺。
　　“姑姑，安总管吩嘱让墨染安置下来后，今晚就到小书房里当值。”
　　陶姑姑假装没听见似的咳了咳，筱竹立时上前奉了杯茶，她轻吹了吹细啜了口润喉，却微蹙起眉头：“这是什么茶？”
　　“这茶叫‘云河香露’，是兰丘县令特地孝敬姑姑的。”
　　“乡下的事物毕竟上不了大场面，拿去赏给下面的人吧。”
　　陶姑姑将茶杯放置在几上，突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向墨染，“听闻兰丘的赵县令与江南织造谢昌运谢大人是旧识，若老身没记错的话，你便是谢家的长女吧？”
　　“是。”
　　陶姑姑摇摇头，微微斜靠在了榻上，闭目似在自言自语：“老身与谢大人也是多年未见了，只知晓他家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叫什么名字？倒是听闻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人也活泼讨喜，什么时候谢家内眷来宫中探望，可带来见上一见。”
　　这话说给谁听，墨染自然清楚。
　　当初她是老实答的：“回姑姑，我的妹妹叫谢香染。”
　　一个香，一个墨，光赁着名儿也能辨出孰贵孰贱来。
　　但如今她却微微一笑：“奴婢自入宫后，便鲜与家中联系，小妹叫什么名字我也差些忘了。若能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奴婢定记得陶姑姑的大恩。”
　　陶姑姑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哟，还真是伶牙俐齿。老身倒有些怀疑宫中的传言是否属实了。”
　　倒还没人敢跟陶姑姑说话的，筱竹吓了一跳，连忙来打圆场：“姑姑，墨染初来不懂规矩。正好奴婢的屋里缺一人，不如就将她安排到奴婢那里，以后有什么事奴婢提点着些也不至于出太大的岔子。”
　　“你这丫头做事我自是放心。”
　　筱竹向来乖巧伶俐，很是讨陶姑姑欢心。
　　她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也罢，蝶香那身子便是好了也废了，既然安总管选了你也有他的用意。在小书房服侍可不像在司物局那样没规没矩的，若皮不绷紧了，蝶香的下场你也有眼见的！”
　　受了一顿训，筱竹赶紧拉了墨染出来，走远了才小声劝慰：“你莫往心里去，日后只要小心行事，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你。哎！姑姑她看着皇上长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可是当皇上如亲生儿子般疼爱。你那事放谁心里也忌讳是不是？你看兜兜转转还是得来，白受了一番皮肉之苦！”
　　墨染停下脚步笑看着她：“我晓得了。”
　　筱竹朝院子角落里一间房使了使眼色：“总之你以后在小书房里做事要小心着些，里面的东西能不碰就都不要碰，特别是听闻里面有一幅画，蝶香便是因着碰脏了那幅画才被罚。”
　　小书房位置极是隐蔽，由长乐殿龙榻屏风后一道小门进去，四面无窗，更似个密室。
　　它的大小与普通富户家的书房无异，两边高架分别置宝、置书，右手边一张古琴和香案，中间一张书桌，书桌正后便挂的那幅画。
　　画上是一棵桃树，桃瓣点点像一场花雨，树下站了位撑伞的美人，体态风流，虽仅露了半张脸，但仍能看出倾国倾城之貌。
　　以前墨染也是知道这幅画矜贵，是以从来不敢多瞧一眼。如今看来，这幅画如此重要，想必便是皇上心头那抹朱砂？只是在宫里不见此人，也不知美人现在何处。
　　安有道轻咳一声拉回她的思绪，沉声问：“你可知这小书房是何地？”
　　“请安总管指教。”墨染装作不知的，立即谦卑地退于他的身后。
　　安有道往前走了两步，略一抬眉，投去一抹意味深长的眼光。
　　“宫中有数不清的奴婢想往这小书房来，以为便是飞上枝头的捷径，谁又想多少人的性命也折在了这里头？在你前面那个蝶香算是运气，捡回了一条命。总之你以后要记住，要在这小书房里待下去，必须安分、慎言，识得分寸！”
　　墨染自是明白为何安有道选中她来这密室里服侍的。
　　她本为皇室所弃，没有飞上枝头的资格，加之生性胆小，更没有在宫里翻弄风雨的本事，要安分守得住其中的秘密，她的确也再适合不过了。所以之前更不会有人怀疑她也竟敢受人指使，将小书房里的秘密透露出去。
　　“安总管请放心，墨染已死过一回自然会更加惜命，至于其他，墨染不懂得更不会多言。”
　　安有道眼中一道精光闪过，嗯了一声，又交待了她些仔细的事。临出门，他犹疑地回望了望那个低眉顺眼的身影，心中却暗忖，是否看错了人？选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