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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还魂 ...

  •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南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李商隐

      正是深秋寒至,刮了一天的风,到日落时稀稀沥沥落起了雨,雨点子打在油纸伞上,顺着伞骨汇成一道,沿着伞边垂成细细的水珠帘子。
      一双绣鞋急匆匆地赶路,裙角湿了大片,而绣鞋的主人却没有在意。
      迎面低头急跑来个小太监,素心见着停了脚步:“怎么样?”
      “只剩一口气,怕是不成了。”
      素心略显苍白的脸上,两道秀眉拧到了一处,手中的伞也略为晃了晃,不再说话,随着小太监进了屋。
      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里面一张通铺,仅有靠墙的位子上像是躺了个人。几个宫女围在门边小声说着话,见着素心都围了过来。
      “东西备了吗?”
      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作声。
      素心一阵感伤,像这样在宫里默默死去的宫人无数,就像窗外雨,来过一场就散了,莫说作祭,连件送终的寿衣都没有。
      她转向张冬:“去准备些水和干净衣裳。”
      又向另一个宫女:“再拿些胭脂过来,让她走得体面些。”
      两人应声而去,素心缓缓坐于床前。
      阴影中羸弱的身子隐藏在棉被下,年轻的脸上是人之将死的灰败。那双始终怯生生的眸子闭上了,小嘴微张着,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素心把手探进被子里去寻摸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手,骨头有些硌手。她微微叹息一声,眉眼间拢上重重的哀愁和怜悯。
      一回、两回,你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去长乐殿当值怕什么呢?反正这一世便只能于这深宫之中消磨了。
      宫女们没人敢说话,静静地垂手站在一边。
      墨染与她们不同,是官家女子。十五岁那年入宫选妃未能雀屏高中,被皇上指给荣亲王府的廷轩世子,本以为从此能安然度日,谁想大婚前却无端生了场重病,差点性命不保。荣亲王府以此为由请太后出面退了这门亲事,但被退婚的女子哪有面目再回娘家?幸得素心姑姑好心,收留她在司物局为婢,但因着身份不同,却没有入籍。如此不上不下,怕是二十五岁也离不得宫了。
      虽为官家女,但这命运却比她们这些普通的民家女子更为不如。
      夜渐深,雨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有人点了油灯,张冬将热水和干净衣服端了进来。所有人都坐在桌边等,等墨染断气,也好了断件事,收拾了不久便又有新人分配过来。
      窗外似乎有猫子在“嗷嗷”叫,叫得人心惶惶,秋蝉受不住,掀开窗户扔了块木块出去,那老猫“嗷”的一声跑远了。
      已经入了丑时,有人靠在桌边打起了盹,秋蝉用簪子拨了拨灯芯,见素心还在床边握着墨染的手没动,便禀着油灯走了过去:“姑姑,不如你先回去歇着,等有消息了我们再来通知你。”
      素心摇摇头:“不了,我守着,这孩子是我带进来的,也让我送送她。”
      见劝不动,秋蝉正要将油灯放回桌上,突然素心叫住了她:“等等!拿灯来照照。”
      秋蝉心中一跳,满屋子的人也被这声惊醒,时候终于到了么?
      素心接过油灯,用手拢着灯火移到墨染面前,见她的嘴已经合上,睫毛微微颤动,素心激动地伸手探她鼻息,半晌不可思议地转过头:“似乎,气息平稳了?”

      司物局的人都看得出来谢墨染不同了。
      她苏醒后就一直坐在床上,靠着窗户望着外面出神,一句话也不说。给她药就吃,到时间就睡,乖觉一如从前。
      但还是有些地方不同了,但到底哪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脖子上那抹刺眼的青痕犹在,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还有些疼。
      墨染嘴角掠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真傻!
      世人皆以为她是害怕去长乐殿服侍皇帝才上吊的,但就算那个皇帝再可怕,又怎及被自己亲人利用的心寒来得更透骨?
      若没记错,一会儿将会有封信从宫外传来,里面字句尽是对她任意妄为的指责,却无半丝关切之语,字字诛心!
      果不出所料,秋蝉正在这时轻轻打开房门,见她没睡,便拿了信过来:“墨染,这是宫外递进来的书信,想是家中听闻了你的事,你快拆开来看看罢。”
      墨染维持着抱腿的姿势一动不动,只往写着“谢氏嫡女墨染启”字样的信封上看了一眼,淡淡道:“烧了罢。”
      “烧了?”秋蝉略为惊讶。
      若在以前,为保在家的母亲,她定然会依着信中所言去做——而她确实这么做过。
      没人比她更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安总管会来带人,她如家中所愿进了长乐殿在君前服侍,监视着皇帝的一举一动,有一什么消息就会写张条子带出宫去。直到承香殿的皇室家宴,她将早已备好的药散倒入皇帝酒杯之中,皇帝当晚临幸文妃,文妃顺利怀上第一个龙种,太后大喜,允诺若生下皇子便立为太子,让文妃入主中宫。
      但文妃身子孱弱,经不起受孕之苦,胎儿尚不足月便已胎死腹中。强引得下来,太医发现胎儿面目青黑,有中毒之相,再经验证,原来是文妃不顾自己身子,服过催孕的禁药之故。皇帝大怒,命人彻查,为保文家地位,便交出墨染顶罪,让她自认为报文家对谢家的恩德,自作主张给皇帝和文妃下药,望能让文妃早日诞下龙种。
      这种说辞说服不了谁,但文家毕竟重臣不能当真深究,于是墨染被内刑司判了绞刑,也算是有个交待。
      当呼吸渐困难,眼前发黑时,墨染却分外平静。
      这是第三次了,一切终于结束了!可是她那可怜的母亲,此后必定再无安稳日子过。若上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如此轻易认命,不会再任由他们摆布……
      老天兴许也是可怜她,当真再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哟,还躺在床上,装死呢?”
      墨染抬眼过去,是宫女夏婉,较她们高上一级,负责分配她们的工作。
      “王姑姑说了,自明日起你调去炭房做事,胆子小成这样,和煤炭待在一处总不该怕了罢?”
      “夏婉……”
      秋蝉待替她说两句话,但手却被一双小小的手给握住了。墨染朝她笑着摇了摇头。

      初候水始冰,次候地始冻,末候雉入大水为蜃。
      立了冬,司物局的活儿多了起来。各宫里都遣了人来取过冬的物品,除皇帝御赏的以外,要按妃、嫔、贵人、昭仪、美人、素人、采女的等级依制分配,其间妃嫔受宠与否,哪位后妃的娘家势力雄厚,各宫的喜好如何都得思虑周全,半分马虎不得。
      素心在宫中服侍了近二十年,对各宫情况了如指掌,每年掌事王姑姑都将清单交给她来操持,几乎很少出岔子。
      门微敞着,里头点了炭火。素心正坐于桌前仔细核对着各宫开出来的单子,这时从外面闯进一人。
      “什么事心急火燎的?”
      素心微微摇了头,继续低头核对。看到一处,她微微摇了摇头,提笔圈了圈。
      她不慌不忙,秋蝉却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跺脚:“姑姑,安总管来传墨染!”
      笔重重在纸上落了个点,素心搁下手中事物抬起眼:“是安总管亲自来的?”
      秋蝉猛点头。
      素心柳眉紧锁。
      这丫头的命道实在不好。自她死里逃生后便安排她到炭房里做事,本以为等过段日子事情淡了,就算躲过一劫,谁想这时竟又将她记起来?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一切也要看她的造化。
      她摆摆手:“让她收拾干净些,莫要一身炭灰。”
      墨染这病竟是好得奇快,不过三五天已能下地正常走动,能吃能睡,原本瘦可见骨的身子经过月余的调整也渐渐丰腴了些。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吊让她开了窍,性格倒较以前开朗许多。
      安有道抿了口茶,啧啧称赞:“司物局果真是个好地方,连茶也较其他局子里好上一些!”
      王姑姑坐于一边陪笑:“安总管真是爱说笑。每年新进的茶,除了皇上和各宫娘娘那里,可是最先送去安总管的院子。”
      安有道笑说:“这些年倒是托了王姑姑的福。”
      “难得安总管亲临,我便是拿出压箱底的东西,也怕招待不周呢!”
      王姑姑又客气了一番,才问道:“要说谢墨染那丫头寻了晦气,皇上大度,饶她一命便已是算给了谢家颜面,怎的此时突然又重新用起她来?”
      安有道啧了一声,放下茶杯。
      “倒不是皇上要给那谢家颜面,只是这段时间国事繁忙,皇上哪有工夫理会这些小事?不过前两日在小书房里伺候的奴婢犯了错,短了人手,我这才想起这么个人来。”
      王姑姑奇道:“想往小书房里伺候的奴才那还不好找,怎的偏偏要这不争气的东西?”
      “这小书房是什么地方,岂是寻常人想去就去得了的?”
      安有道睨她一眼,又啖了口茶,这才缓缓说道:“一来这谢墨染本为官家女子,学过诗书,在小书房里正好可以侍候笔墨,二来嘛——她那胆小怕事的性子在别处不好,在小书房里却是大大的合宜。”
      话点三分透,彼此心照,正好这时从门外转进两人,他们便停了话口看向来人。
      那两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近前福了福,其中一人道:“回安总管、王姑姑,谢墨染带到。”
      安有道放了茶杯,敛了笑容:“抬起头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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