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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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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文德帝的“受凉”愈演愈烈,很快一病不起。
元宵的时候出这种事情,所有打算热闹一场的臣子宫人都噤了声不敢崩腾。文德帝年纪不小了,很有可能这场病就是终结了。
储位悬空,皇帝大病,众人好像安分了,好像又更不安分了。
文德帝连上三天没上朝了,文德帝向来勤政,不上朝就表示他真的病得很重,私下里更有传言,文德帝这不是病了,而是被下了毒,或者是下了蛊。
谣言四起,终于传到文德帝耳朵里的时候,他躺不住了,下旨元宵大办宴席,热热闹闹的,反其道而行,来一场“冲喜”。
这可忙坏了六部,第二天就是元宵了,丝毫没有准备的臣子们手忙脚乱。
而在这时,唐珏收到了北方的来信。
这两年隔两三个月唐珏便会收到北方来的,开头一句“小没良心的,近来安好”的没有署名没有称谓的信,都是不知道哪个宫的太监,撞鬼似的急急忙忙地往慧章宫一塞,脸都不露就走了。
唐珏照例收了信回了卧房关了门才打开来看。
“小没良心的,近来安好?
吾本欲元宵归京,奈何鞑靼忽然来袭,只得尽忠职守精忠报国。
你已满十五,两年未见,不知你长高了没有变丑了没有,听闻你的府邸在吾之隔壁?甚好!甚喜!
吾父病重?真否?若有急变,当一切听从夏某人之计,切记,切记!”
唐珏读了信,面无表情地将信收进了抽屉里上锁的匣子里。
再抬眼时,他望见了铜镜里的少年。
皮肤不再鬼似的雪白,变成了健康的肤色,下巴有了些轮廓,显现出几分男人的味道来,只一双眸子,还是勾魂似的斜飞着,盛满无处诉说的潋滟风情。
唐珏差点要把镜子砸了。
抠了这双眼睛他是做不到了,所以只能砸镜子,他砸过好几面镜子,然而残破的镜片还是会照出他的面庞,躺在地面上冷冷地嘲笑他的愚蠢。
“殿下为何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呢?世上许多人羡慕殿下都还来不及呢。”婉菊总会这样说。
世人皆爱貌美如花,可是再如花的美貌都有随岁月消逝的一天。
他不想要这副招摇的面孔,他想要有人凭真心爱他,而不是拿眼睛恋慕他!
镜子终究是没砸。
校场里练箭发泄的时候,葡萄急急忙忙地寻了过来。
“祖宗,可找着您了,陛下在点墨房等着呢,您快去吧!”
唐珏放下弓箭,问道:“陛下龙体好些了?”都能下榻去书房处理政务了,想必是好些了吧。唐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东宫悬而未决,三子六子势均力敌,最重要的是,文德帝是他们兄弟俩最大的靠山,这个时候万一文德帝有什么三长两短,唐珏真的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来。
小太监却不像是放松的表情,沉默了一路,在点墨房门口,突然轻轻地拉扯了一下唐珏的袖子:“殿下,奴才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方才师傅出来吩咐奴才去传您时,师傅是紧锁着眉头的……”
唐珏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些不妙。但是细细想来,两年来他一直安分守己谨小慎微,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当今太监总管担忧的事情。
这样想着唐珏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温和道:“谢谢公公,往后还请公公常去慧章宫坐坐。”
葡萄点点头下去了,有宫人进去通报,随后领了唐珏进去。
二月的点墨房,温暖如春,地暖烧了许久,一进去就感觉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再定睛一看,屋子正中央竟还烧着两个暖炉,文德帝裹着裘皮坐在上首榻上,恍惚之间,唐珏还以为自己这是来参拜北方蛮夷的大王来了,也许下一秒,便会有人端来奶酒羊肉,对着篝火又蹦又跳……
“温儿,来了?”
唐珏回神,赶忙跪下行礼,低垂的面庞有些不安起来——文德帝看来不仅没有转好,还更加严重了。
这个时候他叫自己过来,又是为什么呢?
起身时唐珏悄悄地扫了一眼四周,晃动的火苗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长须、面容枯瘦的中年男人。
见唐珏看到了他,男人起身欠了欠身:“臣太史监元真见过长孙殿下。”
太史监?唐珏有些纳闷,一个星官找他做什么?
“元真,你再好好看看。”
文德帝开口说了第二句话,声音委顿而中气不足,话音未落复又咳嗽起来,刘盛赶忙伺候着端茶送水:“陛下,再用点枇杷膏吧。”
文德帝面色不虞地推开他递过来的玉碗,“好好看看!”
唐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文德帝病重也要强撑着处理的事情,肯定不是小事,而现在,这件事明显和他有关……
元真果真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站定在唐珏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唐珏的眼睛。
唐珏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实在犀利,带了冷光似的,直刺心里。
“殿下贵庚?”
“十五。”
“生辰八字可还记得?”
唐珏说了几个字。
元真抚了抚胡须,他的胡须十分奇怪,普通人花白的胡须必然是黑色掺杂着白,黑白相间谓之花白,而他的胡须却是一半黑一半白,左边银丝白如雪,右边青丝沉如墨,恐怕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长着这样的胡子的人了。
“癸水生于辰月,”元真沉吟道,“沙之土,不得月令之助,大多属于身弱。”
元真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陛下,便是他。”
唐珏更纳闷了,他非信命之人,元真所说的,他只听懂了身弱两个字……他这两年拔高了不少,也硬朗了不少,然而在别人看来,还是身弱二字。
“太史监何意?”唐珏冷声道,“莫非是温儿的生辰冲撞了鬼神?”
元真听出了他话里的怒意,却一言不发,毫不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复又坐会炉火后方阴暗的角落里。
当真有些鬼啊神啊似的玄乎起来。
文德帝竟也一言不发,只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站在下面的,他的长孙。
若换了别人,恐怕这个时候已经慌乱得跪地求饶了,然而唐珏始终坚信他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仍然堂堂正正地站着,等着文德帝开口,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波澜不惊,心思沉稳,倒是个好苗子。
文德帝心里叹了一声,疲惫地收回目光,摆摆手,道:“你三叔去北疆两年未归,朕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终会有些什么,想招他回朝,朕闻你箭术精湛,便代他驻守边疆吧。”
让他去北疆?
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箭术也并非精湛到百步穿杨的十五岁皇孙去北疆?
唐珏听懂了文德帝话外的意思——你便去北疆吧,别再回来了。
知道自己其实是被放逐的唐珏,心里却悲伤不起来。
他要去北疆了?他要上战场了?他终于可以离开皇宫这个沉闷的牢笼了?
这让他怎么悲伤得起来?
唐珏跪下领命:“容温儿去与弟弟道别……”
“不必了,朕会告诉他的,你回去收拾一下,今夜便出发吧。”
可是,明天就是元宵佳节了,而且也许这是他和唐瑛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元宵了。唐珏想要再说点什么,文德帝挥手打断他:“朕乏了,就这样吧。”
刘盛扶着他进了内间,文德帝至始至终没有再看唐珏一眼,也没有叫唐珏什么时候回来。
真的是终生流放了,唐珏心想,短暂的惊喜之后,便如脱力一样,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悲哀。
没了父母,兄弟疏离,最后,慈爱的祖父也要放弃他了。
北疆之后,天高地远,京城的一切都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元真走上来:“殿下,此去路远天寒,还请保重。臣告退。”
唐珏叫住他:“太史监……到底是为什么?”
元真回头,突然扯脸笑了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他这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唐珏莫名觉得有点熟悉,这个人,这样的胡须,这样干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清明而亮堂的眸子……
哦,对了。
唐珏想起来,每年清明祭祀时,那个站在祭台边上,身穿礼服一脸肃穆的人,就是这个掌管星辰鬼神的太史监了。
真的有鬼神吗?唐珏深表怀疑,普通人看不见鬼神,这样那样的事情还不是全靠太史监这样的人的一张嘴?
不过不管是谁的意思,唐珏都想谢谢他。
然而看起来,为这件事高兴的,只有唐珏自己。
婉菊听闻后,担忧的几乎哭出来,情绪稳定之后就开始掰着手指,想着能请谁来说说情。
“九王爷和殿下素来交好,他一定会帮这个忙的,还有小殿下,陛下向来疼爱他,一定不忍心他和亲哥哥就这样分离,还有,还有……”
婉菊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细数之后她悲哀的发现,唐珏在朝中是多么的孤立无援,陛下一句话压下来,他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够。
李申有些茫然:“殿下此去何时回来?”
这个时而机灵时而糊涂的小太监!
唐珏笑起来:“有生之年吧。”
李申消化了一会儿,突然道:“那奴才跟着殿下一起去!”
“我是去驻疆,又不是去置宅,带伺候的人太不像话了。”
“哪里不像话,您可是长孙殿下,不带人伺候你怎么行?”
“是啊殿下,您就让李申跟着去吧,若不是……奴婢是个女流之辈,奴婢,奴婢便一起跟着去了,往后奴婢不在跟前伺候,殿下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婉菊又哭了起来,唐珏还未成家,就已经体会到了女人的麻烦,只是这麻烦,甜蜜得让他有些心酸。
“慧章宫向来冷清,没有新主子自然是好的,我若回来还叫你们服侍着,若进了新主子……婉菊,你便做回你的大宫女吧,没必要为我愚忠……”
“不,若进了新主子,奴婢会自请入杂役房,等着殿下您回来!”
唐珏心里一阵暖流,他走近了些,望着眼前只比他高一点点的侍婢,两年来是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是她漠漠容纳了他所有的心情,在他悲伤时抚慰他,在他惊慌时宽慰他,这样的忠诚体贴,柔情似水。
“好,我答应你,回来时,我一定娶你。”
婉菊的脸颊上还沾着泪水,目光还戚戚地望着唐珏,他说出这样的承诺,她一下子羞红了脸。
她今年二十二岁了,比唐珏大那么多,还只是个卑贱的宫女,但是唐珏竟然说要娶她!
千言万语此时都变得平凡无趣起来,婉菊泪眼汪汪梨花带雨:“好,殿下,奴婢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