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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海市蜃楼 ...


  •   她从雪中走来。
      她从雪中走上了舞台。
      一个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从雪中走上了舞台。
      她从雪中走进了他的生活。
      她还将从雪中走出他的生活。
      她将在雪中走向死亡,从她踏着雪花迈上舞台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排定了。
      她站在舞台上。
      她站在舞台的边缘。
      舞台上飘着雪花,舞台的工作人员喜欢这种轻松的工作,他们不喜欢动不动就响起威尔第的曼陀铃协奏曲,那些难听的管弦乐怎么就成了高雅艺术,他们宁愿听野人花园的珍珠眼泪,或者的厅那种嘈杂的舞曲。他们将雪势造得声势浩大,从舞台的顶部撒下大片的雪花。
      雪花在昏黄的灯光中飘落,舞台上雪白一片。
      那个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站在雪中。他们安排她只穿了一件蓝色的灯心绒夹袄就来到了雪中。她站在风里,那是一个公交车站台。
      她就是前面已经描述过的那个女孩,来自新疆的女孩,美丽的博尔塔拉女孩,她在初冬的雪色中终于走进了观众的视线。

      一九九五年元旦前夜,下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因为那个夜晚很冷,所以就下起了雪。
      武汉的天气和那里的人一样,反复无常,初冬和仲春一样可以下雪,让一切从雪中开始,又在雪中结束。
      舞台上的男孩也来到了公交站台,空寞的神情,他站在街道口由西向东的第二个站台上发呆。
      街道口是个地名,武昌的一个十字路口,周边是武汉的高校集中地。在这个十字路口周围叫“街道口”的站台有好几个,站台上候车的多是学生,他们通常不称呼那里的行政名洪山,而是直接将江南统称为武昌,就像他们称江北为汉口,而不知道有硚口和江汉。
      其实,天下无汉口已经很多年了。

      夜渐深,候车的人三三两两,各不言语。
      年轻人也出现在舞台上,因为舞台上传来了他说话的声音,至此,三个主角终于一起登场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舞台上的男孩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退到了广告灯箱之后。此外,还有一个女孩,他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里,衣着单薄,用围巾裹着头,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她穿着蓝色的灯心绒夹袄。
      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褪下丝巾,仰起头,伸出双手,雪花飘落在她的掌心。
      在一个心情莫名失落的雪夜,他再一次碰到了那个女孩。那个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她出现在街道口的这个站台上。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且已经过去多日,但他还是认出了她,在青白的街灯下,她依然穿着那件蓝色的灯心绒夹袄,秋天的那次邂逅并不只是一个蜃景。
      然而,她却是和那个年轻人一起出现的,他如梦初醒,顿悟,原来那个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就是宋玉林,哥哥青梅竹马的恋人。
      舞台上的这几个人,他们甚至没有相互招呼,舞台上的男孩远远看着年轻人护送那个女孩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雪有下大的趋势,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积白,夜空低沉,透着昏黄的光亮,寒风袭人,冰凉,纷乱。
      站台上只剩下舞台上的男孩。他开始在风雪之中徘徊,围着站台的广告牌逡巡,像一只半夜觅食的西伯利亚野狼。

      第二天,元旦。
      当舞台上的灯光全部打开时,天已经大亮。
      舞台上一片雪白,整个世界银装素裹,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在纷飞的雪片里,可以看见两个背影,舞台上的男孩和年轻人并排站在舞台中央的雪地里。他们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大衣的下摆随风摆动,他们却纹丝不动,像两个决斗的绝顶高手。
      舞台上的人都换了装束,这两个男孩穿着相同的服饰,双排大扣黑色呢绒大衣,白围巾,黑色略带松紧牛仔裤,黑色皮靴,都是他们一起买的,这看起来好像是舞台上的这个男人分饰两角,另一个只不过是他的替身,所以,坐在观众席上是难以分辨的。
      火光一闪,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个男孩先出手。
      低头,他在点烟。另一个男孩侧过脸来,开始说话。我们看见他们对视着,侧面轮廓完全一样,我们还会看见舞台上一个烟圈被风吹散。
      “为了不让她笑话,我打算先把我的宝贝弟弟介绍给她认识。”
      他们又不说话了。
      舞台上只有飘雪的声音。
      舞台上只有香烟飘散的声音。
      “哥。”
      “嗯……冷?”
      “冷。”
      舞台上的男孩轻声呼唤,哥哥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烟头扔掉,抓起弟弟的手,渥着他。他的手冻得通红,他总是这样冷血,一到冬天手脚就像蛇一样冰冷,体温难以传到手脚上。
      舞台上突然喧闹起来。
      他猛然抽手伸进了哥哥的脖子,哥哥一声激灵,想挣脱,他捂着不放,他只好也将手伸进了他的脖子,他收回手来掰,这回他也不松手。
      他跑开。
      他追过去。

      他跑到舞台的边缘,停下。
      他也跑过来,停下。
      他们看见了在舞台边缘上站着的那个女孩。一个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她依旧穿着那件蓝色的灯心绒夹袄,好似她整个冬季都不曾换洗过,当然,也可以认为她情有独钟,有很多件这样的蓝色灯心绒夹袄。
      不过这次,她还套了一件朱红大衣。她站了很久,肩膀上已有积雪。在积雪的映衬下,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在舞台灯光营造的白昼下,飘荡着他们呼出的缕缕白汽。
      在这些白汽里,她审视着这两个男孩,神情严肃,冷眼看着他们打闹。
      随后,她跟年轻人打了个招呼。
      她没有理会另一个男孩,那个舞台上的男孩。她没有和他打招呼,所以,年轻人准备介绍他们认识。但女孩果断打断了他,说,不用介绍了,我们早就认识了。这次,她褪掉黑色的手套,向舞台上的男孩伸出一双洁白、纤细的手,向他问好。
      舞台上的男孩很明显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个女孩语气调侃,让他紧张、局促,他犹豫着,迟疑地握住了眼前这双同样冰冷的手,也问了好。她随即抽回手,望着男孩,镇定,面带微笑。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个傲气的男孩了,她故意让他难堪,打击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潜伏的气势。而男孩的眼神表明他正痴痴地迷念着自己,她笑,她有把握,所以在稍微矜持了一下之后就展开了凌厉的攻击。
      女孩再一次开口说话,她对年轻人说:
      “即便你们穿成这样,我也能分辨得出,绝对不会搞错。”
      年轻人问何以分辨。
      “气质完全不同,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个可怜的男孩,她聊聊数语就让他哑口无言。当然,他可以很委屈,但不管怎样,在她面前他都无法主动。第一次就决定了以后的规则,以后也必须这样,无论他多么调皮,多么诡计多端,一旦在这个女孩面前,就会笨手笨脚起来,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直到陪她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才算完事。

      青年男女们在雪中并行。
      穿着蓝色灯心绒夹袄的女孩继续表现活跃、夸张,继续不顾冷落了舞台上的男孩。年轻人走在他们中间,走到舞台中央,校园里一个人迹罕至的小花园,栖霞园里一片上好的水杉林,积雪满枝。
      舞台上的荧幕回放起林荫道的邂逅。
      舞台上的男孩沉默着。他不笑,也不说话。他也努力尝试过和女孩聊起一些话题,问起哥哥的中学时代,他无话找话,想尽快摆脱这种处境。
      女孩不做回答,她只是说:
      “像模像样的雪。”
      路过一棵樟树,她使劲踹了一脚,樟树上厚厚的积雪滚落,男孩们避之不及,她自己也并没有跑开。他们笑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男孩们问她,雪怎么还有像模像样和不像模像样之分。
      “当然,比如我们北疆的雪就是像模像样的,死而无撼的那种,武汉的雪,就不怎么像模像样。”
      她在作出这个回答时,是不会意识到三年后一场真正死而无憾的大雪最终还是发生在江城的。

      梦回唐朝。
      舞台回到校园,某个餐厅,或者某个学生组织的活动室,大学里常见的老乡聚会。
      年轻人带着舞台上的男孩和蓝衣女孩一起参加一个新疆籍的老乡聚会。舞台上的这个男孩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武汉,所以老乡这个概念对他来说还是新奇的。
      哥哥向大家介绍这个弟弟,弟弟在陌生的环境里不善言辞,元旦假期他懒得回汉口,原以为跟着哥哥可以看见异域风情的维族少男少女,然而聚会的只有汉人。年轻人解释说,弟弟有点腼腆,从小在外地念书,不是在新疆长大。这时的年轻人表现得像一个长者,尽力呵护着弟弟妹妹,时时惦记她们,生怕她们受委屈,不过,蓝衣女孩还是有意见,她觉得年轻人过度照顾了那个男孩。
      聚会者喝了不少酒,逐渐三五成群。
      那个年轻的替身演员走下了舞台。但他仍然观望着舞台,他站在幕侧,关注着舞台上的进展。

      舞台上只剩下男孩和女孩。男孩倚在一处楼梯抽烟,女孩推门出来,他们在楼梯的拐角处又一次不期而遇。男孩望着女孩,他在傻笑,这一次,女孩也笑了,她们终于开始了正常的交谈。
      她拿手捂脸,低下头,说:“怎么?我的脸是不是红了?”
      他真没注意到这点,他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就笑了起来。不过,女孩的脸上确实泛着酒醉的红,所以,他又笑了。
      女孩终于窘迫起来,拍打着脸颊,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亦或是为了缓解酒精的麻痹,她转身下楼走到了雪地里。
      男孩捻灭烟蒂,跟随她下了楼。
      他们在雪中漫步,舞台上传来脚踩积雪的声音。
      雪还在下,还有风,那年的第一场雪就铺天盖将整个城市都埋没了。
      沉默片刻,男孩旧话重提,和她攀谈。这时的女孩羞涩、文静,话语温柔。这个女孩身上有着非凡的修养和矛盾的气质,有些东西早已灰飞烟灭,遗族的气息却一代代固守传承,贫寒也带着败落的架势和气度,与生俱来,不为外人所知。
      他看着她,忧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而她,陶醉在晶莹剔透的雪景中。美的东西总是令人向往,即使只是隔了玻璃在花瓶架上欣赏。
      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水杉这么灵秀的树木,玉树琼枝,在她的家乡,冬天只有一望无垠的戈壁,一望无际的博尔塔拉原野,一望无垠的艾比湖,没有生灵的星际,只剩下空旷,连人生都觉得渺茫。
      “水杉是武汉的市树,保护树种,好几亿年来,只剩下湖北这边有了。”
      她满脸狐疑,表示怀疑,何以这些生灵不会弯曲。
      “我也不知道。小时候在农科所见过苗圃,就是把树枝剪成一截截插在营养土里,长起来就自然笔直了。我们夏天在树林里捕蝉,刮下像松香一样的树脂,烧起来比松香浓,所以杉木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她更加疑惑,这么容易成活也不至于濒危。
      “水杉也会结种子,但自然状态生长周期太长,成活率太低,所以才进行人工枝培。”

      舞台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们行至一处校门广场,一条数十米长的大门坎筑在汉白玉条基上,高而宽,积雪被孩子们的屁股扫得干干净净,朱红油漆在空旷里突兀的一条,有槛无门:
      “天下第一槛,唯楚有才。”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第一槛。”
      “豪放而狂妄的门户。”
      “不过是文人的轻狂之言。”
      她嘲讽起来,他不理会她的挑衅。他也有把握,尽管起初她不大搭理他,但他知道这个女孩并不讨厌自己,她甚至是喜欢自己的。
      女孩停下来,他又看到了那双幽蓝的眸子,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西亚人的血统,否则眼睛何以能泛出幽蓝?即使后来他知道那只不过是隐形眼镜的颜色,而她的老家在京城,和新疆的西亚人没有半点关系,他也一样还是迷恋那悠悠的蓝色。
      舞台上的男孩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问得唐突,自己先吃了一惊。女孩楞了一下,然后故意眨巴眨巴眼,说:“记得,不过,这也太直接了吧?”她居心叵测的笑——要命,她总是时不时冲你挑眉一笑,让你眩晕,让你连心带神都恍惚起来。
      男孩又问:“那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了什么吗?”
      “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没这么直接……我只是想到了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怎么能够。”
      “那时,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
      “电影?”
      “是,只是影片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就只记得一些片段。”
      “海市蜃楼的片段。”
      “何以知道?”
      “愚蠢的问题。”
      她不屑,男孩低头,踢踏着舞台上的积雪。接着,他开始讲述一个故事。民国,一个侠客在戈壁里艰难跋涉,就是你们西北吧?他干渴,疲惫至极,这时出现了海市蜃楼,一个美丽的维族少女,骑着高大的棕马,甩着马鞭,天真的笑着。侠客就此对蜃景里的少女一见钟情,在现实中寻找她,后来,还果真被他找到了。起初他们甚至是情投意合的,然而编剧开始穿插不幸,少女的父亲是大漠里的土匪头子,她是个强盗。爱恨情仇,为此,他们殊死搏斗,爱情抵消不了仇恨,甚至能产生仇恨。最后,他们一起从沙丘上滚下来,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为了活命,少女宰杀了坐骑,她喝着马血,又哭又笑,像个疯婆子,血腥、震撼的场景,粗犷、悲凉的故事。
      女孩陷入沉思,她本来就在思考着什么。她猛然觉醒,问:“完了吗?”
      “没完。结局我不记得了。那些人长什么样我也不记得了。那时我还小呢,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海市蜃楼,被它的神奇深深吸引,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半空中的少女,甩着马鞭,还有奔驰的骏马。”
      女孩看起来很疲惫。舞台上的男孩回过神来,问她是否身体不舒服,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她笑,大概是说这点酒还不碍事,她答非所问,说,下雪怎么讲起沙漠的故事来。
      树枝上落下一团雪,打在女孩的头上,她站起来扯掉围巾,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飘散在风中。发梢从男孩的脸颊拂过,一阵和风迷离他的眼,他痴痴地望着她,恍若梦境。她不好意思起来,抖落围巾上的雪,重新围在脖子上,问,到底还是没有回答,怎么突然讲起蜃景来?男孩没有回答,他说,该回去了。而后,一径往回走。
      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毫无来由地想起这部电影,可能那情形对我而言也是一个蜃景吧。”
      女孩留在原地,她穿着蓝色的灯心绒夹袄站在雪地里。
      她低下了头,不知是酒精还是太冷的缘故,脸上绯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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