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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凤栖梧桐 ...

  •   舞台上的男人转过身,抬起头。
      他漠视前方,面对观众。
      观众一阵惊呼。观众一阵嗟叹。
      “你看他的眼神。”
      “空洞,呆滞。”
      “就像死人的眼。”
      “但他真是漂亮。”
      “一种死亡在即的美。”
      “剧本里记载着他焕发出生命潜能里全部的美。”
      “漂亮得妖艳。”
      “漂亮得心力交瘁。”

      舞台上的男人走向书桌,走进台灯的光照里坐下。他打开笔记本,取过一包香烟,再次划燃火柴,点燃一支烟。
      他凝视着手里的香烟,他没有吸,只是看着它燃烧。轻烟在灯光下散尽,散到光影外的黑夜。香烟在指间燃烧,燃烧他心头的寂寞,他的生命。
      舞台的幕墙上拉起了大屏幕。
      舞台上的男人熄灭了香烟,他开始敲打键盘。
      他开始飞快地书写,三年来,在深圳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这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突然停起电来。他写到:
      昨昔是谁,看凤栖梧桐的飘逸;
      今朝为谁,记述生与死的别离;
      那么说来,是为爱倾诉情路?

      舞台上的男人说,我有一些台词。
      现在,我必须记住,我就是这个男人,他就是我自己。我将加入一些旁白,关于我,这个男人,以及关于这个男人的一些往事,一段经历,从一九九四年到二〇〇二年,这八年间。
      近来,我常常有很多感慨,经历的事情太多的缘故。而且,新生的感慨很容易就占用了以前的记忆空间,这样一层一层覆盖下来,以至于最后都麻木了。事实上,我发现好些以前的事情都已经相当模糊了,再不想起,恐怕就要永远忘却了。

      沧桑的往事,尘埃般无声无息飘落,又被无声无息地封存,躺在一处幽暗的角落,深深地透着一线光,慢慢被吸去水分,变黄,变脆,淡了痕迹。
      很多事情确实一件一件发生过。有些我已经淡忘,有些不尽如人意,留有遗憾。但毕竟都已过去,不可能重新再来过,过去的事情都成了历史,不可能重演,因此,我从不为过去所做的任何事情感到后悔。
      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既然你无能为力,后悔也无济于事。
      人生原本是一张白纸卷,沉箱的时间久了,即使不去动它,也会变得斑黄,那就是岁月的痕迹。挥洒也好,拘谨也好,行文也罢,污点也罢,没什么好后悔的,已然交到了造物主的手里。只是,蓦然回首,常常怅然,叹出一口气,不经意吹去一些尘埃,现出往昔岁月斑驳的影。
      已然模糊、黄了、脆了、淡了痕迹的影,不敢翻动,怕它一接触新鲜空气就会灰飞烟灭。
      然而,如果不翻看,就已无从知晓其中的细节了。
      当然,也有一些,它的创伤来得严重的多,它所带来的已经远远超越了痛苦,让我的记忆都无法刷新。有时,我试图说服自己,就让它尘封下去吧,忘却它,但偏又总是舍弃不下。
      因为,它刻在骨上、铭于心头,做鬼都会带着它,那股深深的悲凉令感慨也显得徒劳。

      舞台上的男人停了下来,他走到舞台中央,拾起那块浴巾,裹在腰上。
      回到桌前,灯光下突然出现了一只蟑螂,它鬼鬼祟祟爬上了桌角。舞台上的男人拎起木屐,轻轻拍过去,它掉落在地板上,毫无动静。
      他以为结果了它,随后又开始书写。
      他写,他说:来吧,展示你的才华,让文字在你的指间飞舞,那不过是杂耍的道具,得心应手,花样百出,张扬的舞台。你就书写吧,诗人的才情,谱写无与伦比的“精彩”。
      他说,我将说起一些古怪的人和古怪的事。我能记起八年来的一些事情,当然,还有更悠远一些的,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比如,就从三年前说起吧,当然,在深圳的这三年也没有什么令人心情愉悦而振奋谈起的事情。

      起初,我试图将事情的经过书写成便于阅读者理解的形式,条理清楚,主题明确,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目了然,图书馆的故纸堆,分门别类摆好。
      现在,动起手来,将记忆敲打成文稿,我却逐渐没有了阅读者的概念,我甚至对阅读者产生了不屑,很遗憾,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
      我的思绪,我的文字,我疯了似的思绪,只是写给我自己。日记式的阅读者事实上也只有我自己,对于将来不可预见的阅读者的感受,确实没有打算。我不顾及你们的感受,即使某人以一八四八年的口吻说:是什么人写出这样一篇东西来,他喋喋不休写了几章居然没有去自杀?
      不过,你会如愿以偿的。
      我一味依从自己的思绪写下去。
      写下去,写进一个黑暗、无边、遥不可及的过去。过去!一个有太多并不美好的往事的回忆者,他触摸到过往的伤痕,心情极其复杂:感慨,嘘吁,痛苦,沉静,冲动,剥离,有时紊乱的每件事情都争先恐后涌现出来,有时又一片空白。
      不可预见的将来的阅读者对我来说是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什么都不是,你们始终无法切身体会到别人所经历的伤痛,我歇斯底里地书写,只是为了我自己。
      过去,不会有别的什么人。

      地上的那个小东西,那个配角,它活了过来,已经爬过了两块地砖。舞台上的男人惶恐起来,杀而不死的残忍。他起身,蹲在配角面前仔细观察,配角在缓缓爬行,挪动细细的微积分的六条腿。
      原来是一只瓢虫,它还在垂死挣扎。
      主角摸起木屐,这次,他果断拍了下去,配角毫不犹豫地变成了一堆齑粉。
      解脱。
      主角回到桌前,继续写。
      他写,他的血,他的泪,他的血泪史。

      我看起来已经平和如水了,其实不然,我需要极大的勇气,必须耗费极大的精力,才能前前后后梳理一遍。这种形式是残酷的,活生生揭开伤口上的痂皮,眼见它再次鲜血淋漓,能预见的结果也只是等着它再一次结痂。
      我满腹仇怨,不无矛盾地梳理起过往的点滴,难以忘怀又难于诉说的青春往事。啊,真应该永远忘掉现在这种沉闷、了无生趣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我倒真愿意这么干,为此完全可以不择手段。
      每个老去的人都梦想着重回年少吧,可惜啊,青春的躯体和心灵无可逆转,只有死去,才不必担心落入老到连自己都要可怜起自己来的悲惨境地。
      死于青春,才能留住青春,留住美丽,对此,你不能不感怀。
      我鼓足勇气回忆,并将之书写下来,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眼角或者还有泪水流出,也许已经干涸,也许已经冷了,结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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