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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先砚 ...


  •   “……你都知道了?”我讷讷道。横竖躲不过,不如承认了痛快。

      “王彝愚笨,过了一年才明白的。”他嘴角一动,似乎想扯个笑容出来,却没成功。

      一年?也就是在我们分开的半年后,那么这两年半,他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不然何以书信中只字未提。再看他的神色,心头一沉,对方的排斥拒绝再清楚不过地写在了脸上。

      哈,我低落个什么劲,这结果,不是全在意料之中么?只不想这一天竟然真的会来,而且来得这么早。

      我正搜索枯肠想着接下来的应话,他却已谨慎地开口:“想来这本是季迪家事,外人是无权过问的,但我既忝为知己,有句老话,还是想奉与季迪:‘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野梅花固然再美,也抵不过家室芳馨啊。”

      这话的味道怎么不太对?我挑起一边眉,又听他说着:“三年过去了,季迪居然还放不下这一段露水之交,却端的情深可贵……到底是什么样的奇女子,能让我们的大诗人如此念念不忘?王彝孑然一身,不若便请季迪帮我引见一下可好?”

      “不!我……你……”

      错了错了,全错了!方寸大乱之下,该不该澄清,要不要解释,浑没了主意,越是着急,就越是说不清楚,像个牙牙学语的黄毛小儿。

      他见我窘迫如斯,反淡笑道:“随口一句戏言耳,季迪居然慌成这样,可见她在你心中份量不轻啊……自从明白了那艾叶深意,我就想在信中提点一下的,又寻思着你是胸有丘壑之人,当能明断是非,取舍有度。身为男儿,谁能没点儿沾花惹草的心思,玩风弄月,一时倒可,切忌长久沉迷,误入歧途啊!”说到此处,他伸手揽住我双肩,前后一通摇晃,似要将我摇醒。

      “切忌沉迷,切忌沉迷……”我如中邪一般,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叨念,念完了,喘道:“常宗、常宗所言甚是啊!”随着一口气泄出,整个人也瘫软成一滩烂泥,踉踉跄跄跌落下去。

      “季迪!季迪!”对方显然吓坏了,很少听他用那么惊慌失措的语调说话,尤其是对着我。该知足了吧,该知足了吧!

      “没事,一脚踩空了,哈哈。”我借力站稳,待意识到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肩上,便如刺针芒般反弹了回去。

      那样暧昧的距离,只要再多抱上半刻,便是万劫不复,覆水难收。

      自此以后,咏梅诗集便被我束之高阁,再未添过一笔一划。咏梅九首,九九归一,却不知那丛被岁月碾落的繁花,能否历经轮回,冲破六道,再度开出新芽?

      忽一日,那人问我:“季迪,那一日我戳穿你的艾叶梅诗,棒打了鸳鸯……你怨我不怨?”

      彼时,我们两个正在为知府疏浚河道的工程做着载录,当时房中只我与他二人,他挑了个最佳的时机,由不得我不答。

      我手下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写字去了,顺口反问道:“常宗为我着想,高启感激不尽,怎会怨你?”已经过去了近两年,他不是那么纠缠细末的人,怎么偏偏把那一件子虚乌有的事记得这般清楚。

      “季迪,那次是我不好,我……对不住。”这话太过突然,把我吓了一跳,一抬头,赫见那人目光炯炯,尽显铅华褪尽后的真诚。

      “我一直……是个不谙风月的,心胸狭隘,将自己的偏执强施于人,让季迪为此揪心伤怀,实为王彝之过也!平心而论……竹与梅,本就品格相近,梅之柔又恰能补托竹之刚。君如楠竹,好女如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过错了?”

      “常宗!”这些混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多么希望他可以就此打住。

      他却转开了眼,接着说道:“彝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背负了太多太重,总是无暇顾念儿女情长,久而久之,连何谓情爱……都快忘却了。”我听他自嘲了一声,忽又唤了我道,“季迪,你曾经解过我的别号——妫蜼子,可谓一针见血,然而‘妫’字之解,有一点却遗漏了,你答得出么?”

      话题一个接转一个,我哪里还跟得上他思路,木然摇了摇头。

      “‘妫’,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起始于舜帝,经过数代承传,衍生出几支不同的氏族,其中有一支,是陈姓氏族。”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本姓陈,出身儒官世家,先祖蜀人,家父二岁丧母,四岁丧父,他在外祖父母家长大,故而从了王姓,临终前,指着陈家祖传的一方砚台,对我嘱道:‘第姓之未复,吾遗恨也。陈氏故物唯此砚在,汝能见是而思我,陈宗必复矣!’说过这话的第二天,父亲便仙去了,这句话,却被我牢牢记在心里,一个字也没有忘。”

      这番话份量之重,无异于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激起了心底千层浪涛。原知道常宗以“先砚”之名为堂,也知道他嗜砚,却全不知这背后隐衷,竟至如是。这段宗族家私,想来从不为外人道也,如今由他亲口诉与我,除开震撼、心疼,更觉一丝窃喜蠢蠢欲动。他对我,对我这个知己,毕竟有所不同吧。

      “既是这样,那常宗何不……娶妻生子,从此光复宗姓?”

      “……季迪以为我没想过?然而业未立,功未成,岂敢分心旁骛?似彝这般潦倒穷困之流,便算纳了妻室,成了家,也无颜认祖归宗。”

      我不忍见他笑得苦涩,立时便道:“如今我们跟着魏大人,在他手底下做事,不正是在一步步地发奋图强,以盼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么?”

      “不错!季迪所言极是。”对方双眼一亮,刹时显出七分神采,直与方才判若两人,“魏大人勤政爱民,乃当下少有的好官。前任知府‘陈烙铁’横行霸道,苛捐杂税征了几座山,更私刑迫害他的子民,百姓叫苦不迭。这魏大人景行厚德,一上任便废除了所有苛政,广行教化,,不过一年,姑苏城貌便大有改观。”

      “去年,百姓不是还联名上书挽留魏大人的吗,还好留下了,否则若要再遇上一个这样的父母官,难啊。”我笑着接道。

      常宗赞同地点点头:“城西锦帆泾遭了战火,河道淤塞,常有旱涝之患,如今魏大人决定疏道浚流,回迁府治。胥门偏处西僻,那‘陈烙铁’选了这个地方,是为掩人耳目,好便他做些污秽勾当。魏大人堂堂君子,怎由得吴子城荒废这许久,旧址新建,原该好好修缮一番的。不但如此,听说近日他还为民请命,求皇上将本地田赋减半。魏大人所做的桩桩件件,无一不为黎庶苍生,论官品,论实绩,可不在那开封包龙图之下。”

      “难怪魏大人指名了要你写那篇《佳砚颂》,常宗妙语如珠,莫提魏大人,连我听了都极为舒坦啊。”我兴致上来,禁不住善意调侃了他两句。未料那人脸一黑,不悦道:“我只就事论事,无一字浮夸,季迪此言,可不是妄论王彝须溜拍马么?”

      我讨了个没趣,嘴唇一瘪,无言以对。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开不起一句玩笑。

      可我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他。

      他的哀乐嗔痴,他的形貌容颜,早落入我的人生长河,随时光不咸不淡地静淌而去。我嫌这日子过得太快,都没顾上把他多看几眼。无论苦辣酸甜,只要能与他一道尝过,有过一点半点的交集,此生何憾!

      转眼间,疏浚河道的工程过半,《佳砚颂》成文,而我的《郡治上梁文》也收了最后一笔。再过一阵子,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了。魏大人恤下,要放那些工役们回家团圆,顺便也让我们几个礼书闲空几天。这也将是我与常宗共度的第三个中秋,这一日我兴冲冲上市集捎了几样节令果脯,回来时却见府门大开,一排排官兵模样的人将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已被扭住,骨痛如折,那几包果脯早拿不住滚落了一地。这时谁还去管那些个不起眼的玩意,我却顶着满头的金星勉强朝地下回眸一瞥,那些小食里有常宗最喜欢的。

      被推搡拖拽着进了东堂,一眼就看到常宗,心中大急。只在此地此时,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常宗身子单薄,被那般粗暴地押来扭去,还能落个好么?他越是咬牙隐忍,我就越是急火攻心,几乎要挣脱了桎梏替他撞开那一干差役。这时有人拿了一卷书册在我面前晃了晃,悠然开口:

      “《妫蜼子歌为王宗常赋》……是你写的?”

      “是。”我情知推脱不过,承认了。

      “王宗常……是谁?”

      尾音翘了个微妙的弧度,再分明不过的戏谑。

      “是我从前的一个邻居,住在青丘。”一横心,再把这蹩脚的谎话补圆了些,“他很有才华,却不出名,我就帮他写了这一篇。”

      那人爆发出一串大笑,声若洪钟,简直要把脏腑震穿。我趁机翻上眼皮瞅他,仔细分辨,记起此人是苏州卫都指挥使蔡本。这蔡本似乎同魏大人互有龃龉,莫非魏府此劫都是因他而起?

      就这样,我被糊里糊涂地下了大狱,糊里糊涂地在狱中一待便是一个多月。牢中不见天日,全靠我用石块在墙上刻下线条来计数,一日一笔,足足三十多条,始终等不到谁来,连提审的也不见一个。送餐的伙夫是个目不识丁的哑巴,问他什么也是百搭。

      常宗他怎样了?还好么?我们被投入大牢,抄家封宅怕是无可避免,他收藏的那些砚台,还有那一方祖传旧砚,要么已被毁去,要么落手了他人,总之……是和他陈家无关了。

      心跳蓦然一滞。试问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合家崩析、痛失祖遗更悲惨的事么?!

      常宗,他是不是非常难过,非常悲伤,他……会不会哭?一如我此刻的冷泪盈眶?

      到得第三十六日上,终于来了若干差役,不由分说将我架了出去扔进了囚车。那常宗却也坐了另一辆车,虽然身着囚服,披发生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扑身连唤道:“常宗,常宗!你还好么?”

      “我很好,季迪,你放心。”常宗也隔着木栏杆对我喊道。他精神头还算不错,总算教我微微松了口气,然而身陷囹圄三十多天,端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原本清瘦的面庞又消了一圈。

      这一路跋山涉水,走走停停,大约又行了近十日脚程,京师金陵高耸的城门便赫然在目。

      又见熟悉的城门,我却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我和常宗双双进了天牢,也就是现在叫做“诏狱”的地方。但凡来此的囚徒,除非死在里头,能够活着出去的,全被送上了断头台。

      离奇的是,打入诏狱第一天就有人来探望了。那人,却是我怎么也没料到的——高士敏。

      他乔装改扮,穿着狱卒的衣裳,脸上也涂黑了,将饭碗往我面前一放,压低了嗓子劈头就道:“高兄,你遇到大麻烦了,判决已经下来,你们都要被处以极刑!”

      尽管我早有所料,乍闻此讯犹惊怵骇然,追问道:“这是为何?我们究竟犯了什么大罪?”

      士敏道:“皇上怀疑魏大人有谋反之心。”

      我一听,更是大喊“荒谬”:“且不说魏大人忠诚之心日月可鉴,更何况他已年至古稀,这么一把岁数还谋什么反了?”

      士敏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急急道:“长话短说,姑苏卫指挥使蔡大人参了他一本,说他‘复宫开泾,心有异图’。御史大人张度奉皇命微服私访,拿到了他灭基败国的证据,以‘非时病民’和‘危言’两大罪状来弹劾,其中‘危言’指的便是高兄的那篇《上梁文》。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写什么‘虎踞龙蟠’,这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讳么?当日龙颜盛怒之下,咆哮金銮,文武百官跪伏了一地,竟无一人胆敢为之求情。”

      他说的言简意赅,然而其时情形之动魄,光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出。我懵了半晌,忽尔道:“那常宗呢?他又没写过《上梁文》,为何将他也抓了?”

      对方抿唇道:“锦帆泾破土疏浚之时,不是挖出来一块上好的砚台,魏大人就请他写了一篇《佳砚颂》么?”话是不假,但此事跟谋反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士敏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抢道:“不过这只是个托辞,皇上的态度已然十分明了,凡与魏大人沾亲带故的,就连他府上的奴仆婢子,也一个都别想逃过。”

      这一回对话下来,我算是彻底绝望了,腰腿一软,翻坐在地,心口疼得阵阵发麻,失了魂也似。士敏探头上来,抬一手挡了脸道:“我有个法子或许可行,就看高兄愿意与否了。”

      他有办法?我猛地望向他,将信将疑,却又止不住满心迫切。对方将嗓门压了又压,用只有我能勉强听清的气声道:“皇上最恼恨的,便是你那‘虎踞龙蟠’四字,只消供出这四个字最初乃王彝所提,你不过听见顺手写下罢了,我再想法四下打点通融。兴许皇上念你无心之过,或能改判轻刑。”

      我转过脸来,一双眼瞪得好痛,却仍是看不清似的瞪着,好久才迸出一句人话:“你要我嫁祸常宗?你疯了?!”

      “疯的人是你!”他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张艾叶签子的意思么?赶快收起你那些不着边际的妄想吧,命都要没了,还有功夫搞这些幺蛾子!”

      我又是一怔,但很快释然了。是啊,连常宗都能明白的隐喻,他那样脑筋活络的人,又怎会看不出!然而这等栽赃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做的,更何况对方是王彝,是常宗,是那个我一心倾注爱意的男子,是甘愿舍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平安的人!

      他见我不吭声,恨恨地一咬牙,道:“我的话,你从来就没放过在心上,我却从未怪过你,也不去求你什么,这次便算我求你了,求你……求你活下去!”

      他在我吃惊的注目下探手入怀,缓缓掏出一支笛子捧着,切切道:“那一日你离去后,我又买了一支竹笛,四年来从未离身,见此物便如见你。它当真如你一般,我跟它说了不下几千几万句肺腑之言,却始终得不到半句回答……今日之谋,你若应下,我便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你出去,若是执意不应,说不得,我就彻底死了这条心,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朋友!你现在就给我摞句准话,应是不应!”

      这个男人一双眼白血丝密布,瞪得太狠,竟尔泛出红光。自与他相识以来,我从未见他有过此刻痴状,说是丧心病狂都不为过,若非苦苦压制,只怕他的吼叫早已传出诏狱之外。

      我在他面前低下头来,涩声道:“我也求你……放过他……也放过我……”心底似有什么流了出去,带走了我全部的生命力。我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对他道:

      “也放过……你自己……”

      “啪!”话音刚落,那支笛子狠狠摔落,撞上膝头,又弹回到地下。

      “十五年交情,抵不上他的五年!好,好,我可算是闹明白啦。高兄,你放心,嫂子和孩子们都很好,皇上并没有株连你和王兄的家人,我会照料她们的……你……你放心……放心……”他说完这些话,倏地起身离转,背影歪歪斜斜,一路跌撞着蹒跚而去。我很想最后再叫他一声“士敏”,最后一次,很想很想,喉咙口却仿佛被一根粗大的鱼骨哽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茫然拾起了那支笛子。竹笛已断为两截。唉,断得好,断得好哇!

      高启啊高启,早知今日,你当初干嘛放着那么多物什不买,偏偏要挑一支笛子给他!

      偏偏地,让他,徒然困了这十五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先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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