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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   柒

      苏君白走了,在我们的高三开学前夕。

      是八月底的暮夏,我宅在家吹空调吹多了有些感冒。我去火车站送他的时候,还十分难看地挂着一个通红的鼻子和一对鼻涕泡。

      苏教授早就到了,他看着我不断地擦鼻涕,忍俊不禁地笑:“你果然还是毫无长进啊。”
      “这只是个意外!意外!”
      “年年换季你都感冒,别说了,我才不信。高一的时候,你用掉了我多少纸巾啊。”
      “……呃,尹老师怎么没有来?”
      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瞬,“我没让她来。怕她难过。”
      你就不怕我难过吗,我在心里说。

      “笨蛋。要好好的啊。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会的。”我轻轻地说,“小白,不要忘了我。”
      他突然上前一步,把我抱在怀里,温柔地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不会的,我在北京等你。”

      到底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我会给你写信的!”他三步一回头,用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朝我大喊。
      “好!”我用力挥手,笑得流出了眼泪。

      从来都不知道目送原来是那样叫人揪心的一件事。
      我目送着这个少年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检票口的人流中,他似乎又回了很多次头,只是视线被人潮遮挡,找不到我所站的方位。
      我站得远远,默默地,遥遥地看着他。

      别了。苏君白。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无声地说出的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

      我呆呆地站了许久,回身便看见那个熟悉的女人。她显然也伫立了很长时间,眼神所触之处,与我别无二致。
      ——尹老师。尹明若。

      不久之后,我做语文试卷时,做到这么一首古诗词的赏析题。
      晏几道,《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我搁下笔,突然很想放声大哭。

      然后我迎来了,被无数人称为炼狱的高三生活。

      醒来背书做题,困了就睡,做题,背书,背书,做题。历史大事年表,地理季风洋流,政治经济曲线。
      偶尔发呆的时候,就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写,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在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这是清华园里,水木清华的对联。

      这周的信,什么时候能寄到呢,我漫无目的地想。

      苏君白,苏君白,苏君白。你还好吗?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他确然会给我寄信,一般一周一封,信里还有他自己做的叶脉书签和画的画儿。我跑传达室已经成了习惯,老大爷一见我就调侃说小姑娘你男朋友又给你寄信啦!我也不辩解,只拿了信,红着脸跑开。

      苏君白在信里絮絮叨叨,尽是些悠闲的琐事。他说清华的草皮虽然好,但还是怀念在一中踢球的日子;说这一周曼联踢曼城不知道谁会赢;说银杏叶子黄了落了铺满整个校园真美;说他室友也玩仙剑奇侠传;说他最近终于刷完了魔戒;说帝都有漫展你来了就一起去逛;说江琉璃你要加油;说江琉璃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我在数学课上给他写着略显无趣的回信,又是向往,又是难过。

      然,月考结束,回到家,我没想到自己面对的会是这样两张脸。

      一张是母亲的,写满愤怒;一张是父亲的,写满痛心。

      以及一张打满红叉的数学试卷,分数栏里的88两个数字正嘲弄地看着我。

      我手一松,夹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的一沓信件,就这般,轰然落地。

      那是够我在多少个寒夜里取暖的温存缱绻,而如今连同我那点不堪的小小心事一同焚鱼成灰。

      我终究比不得苏君白天资过人,我既非愚笨,却更非聪颖。

      是以他已比别人提前很长时间走入清华校门,而我还要在高考战线前辗转流离彷徨无措,为着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约定。

      那夜父亲抽了一夜的烟,母亲叹了一夜的气,而我哭到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我又梦到苏君白。

      他总是那谦逊温良的样子,总是利落短发黑框眼镜烟灰上衣深蓝牛仔裤,从来都是初见时的打扮。明朗俊逸得像深北方冬日里微寒的日光,不热烈,很清朗。

      想来,这一夜把我整个三年的泪都流尽了。

      自从这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苏君白的信。
      他的信依然如期一封一封寄到,字迹依旧秀致端凝,可是我也逐渐从字里行间,读出他的疲惫和心灰意冷来。

      “我见到了苏南泽。他竟然已经老成那个样子了,头发都白了一半。”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也已经恨不起来了。”
      “琉璃。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是不是很忙?”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封长信。他也渐渐地忙起来,写的信愈发仓促简短,从每周都有,到好几周才一封。
      他的生活离我已经太遥远,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之后的许久许久,我不曾再向任何人提起苏君白。
      这个名字之于我像个禁忌,尽管依然会经常而反复地在别人羡慕的赞叹与学校优秀学生的表彰中听到,听说他又拿了奥赛国金。听说他已是某教授重点培养的对象。
      可高三生活是那样忙碌而残酷,已经没有人再有闲心去操心别人的未来。

      这已经是在高三的寒假里,新年未至的二月,天空暮云沉沉,像是随时都会簌簌地落下雪来。

      我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翻着许多年前的旧杂志,从2011往前翻到2008乃至更早。从《小说绘》到《儿童文学》,还有苏君白送我的《九州缥缈录》,一本一本地整齐码着,书也并没有卷角和残页,除了纸张有些发黄,依旧都是当年新买来的模样。

      我曾和苏君白打趣说,我是个爱书如命的女子。
      他难得地作了深沉表情,说是啊是啊,能做你“书”真是三生有幸。

      我反应过来,看见他一脸坏笑,立即抄起词典就要往他头上招呼。

      他貌似紧张地躲过我的袭击,推了一下眼镜道:“江琉璃,你谋杀亲‘书’啊!”

      于是我作捧腹状笑倒在一堆资料间,苏君白也跟着大笑,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好青年模样。

      ……原来有些话,是一辈子只能说一次,只说给一个人听的。

      我的爱书如命,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我亲口说出来。

      除夕前夜,风雪将至。少女寂寂地坐在自己的灯下。
      她面前还有一沓一沓的数学英语和文综试卷,用来听英语的小音箱里,却重复地放着同一首歌。
      “我走过千山万水,只想再见你一面
      栀子花开的时节让我们江湖再见”

      而我与苏君白……隔着的,又何止,何止是千山万水,何止是清华园里四时的花开花落。

      外面渐渐开始有爆竹声,热热闹闹地响成一片。

      而我,我,我的眼泪即将溃不成军。
      我不得不承认。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疯狂思念过苏君白。

      我从抽屉里取出了很久没有开过机的手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手已经微微颤抖着几乎拿不住手机,也拨不出熟悉的号码。

      打到北京跨省长途又怎么样,我那样那样迫切地想听见他的声音,亲口对他说一句新年快乐,我想知道北京冷不冷,他在清华好不好。
      ……以及,他还愿不愿意等我。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就此愣住的我,怔怔地握着手机,保持着那个打电话的姿势,忘了放下。

      头顶有黑云沉沉,风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吹过来,好似挟着大海的狂躁与冰冷气息,毫不留情地如同利箭切开我的身体。
      而我分明看到有月光,细碎,斑驳,如雪,落在我指尖肩头。

      我穿得单薄,立在风里,然而毫不觉冷。

      仿佛在瞬间明白。我早有预感,而一直不愿承认的——苏君白他,已经离我,太远太远。

      我想竭尽全力地大喊:“苏君白!苏君白!!”
      像是这样喊,咆哮地、撕心裂肺地喊,就可以从天涯海角,把我记忆里的少年喊回来。
      那么书卷气,那么清高,那么骄傲而明媚。

      然而从喉咙里滚不出哪怕一个音节,我整个人像是被闪电贯穿了胸肺,能做的只有徒然地跪在地上痛哭。

      衣衫凌乱,泪水横流。想来这模样也是相当的狼狈。只是他不在,只要他看不见,如此丢脸,又有什么关系?

      半夜十二点,新年之前的最后一日。市中心的钟声响了。

      依旧有万家灯火,每个窗口都透着暖意融融的光。爆竹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响彻在我耳畔和身边。

      爆竹声中一岁除。平安喜乐,不仅平安,还要喜乐。

      苏君白。
      苏君白。

      我的少年……愿你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这是那个单纯执着,无忧无虑的江琉璃能给你的,最好的,也是最后的祝福。

      而今后的路啊……我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
      哪怕再不舍,哪怕再留恋。
      我也必须,向你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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