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与晚风》Aug_十三

3、人世几回伤往事

　　又过了两日，林父便打来电话，他们已带林自爱返回家乡，追悼会在三日后。
　　那时，尤兮正靠在车边，等着肖楷瑞出来拿东西。
　　她默了两秒，说：“叔叔，自爱房子的备用钥匙在我这儿，我明天就回去。”
　　肖楷瑞从大楼中走出来，驻足左右找了会儿才看到路边的她，大步跑过来。
　　尤兮收起电话，打开后备箱，把那小冰箱搬出来。
　　“嘿，尤兮。”肖楷瑞停在她面前，一脸憨笑。
　　尤兮第一感觉便是，这人同上次见面有些不一样，不是外貌的变化，而是表情态度的不同。
　　这种感觉向来微妙，却又是总能让人精准捕捉。
　　微微抿嘴，对他稍作打量后，尤兮指着小冰箱，淡笑着说道：“这是莫警官让带给莫野的，你转交吧。”
　　肖楷瑞还是笑着，也不去搬那冰箱。
　　“对不住，对不住，这忙帮不上了。”不假思索地拒绝。
　　尤兮蹙眉。
　　肖楷瑞继续笑着说：“我这儿实在是忙，走不开。阿野昨儿才回日初去，你瞧，这可给错过了。”
　　是啊，错过了。尤兮想起在机场对那人的匆匆一面，微有戚戚然。她蹙眉盯着后备箱中的那个冰箱，想了好一会儿。
　　肖楷瑞摸了摸鼻头，清了清嗓子。
　　“要不，我把阿野电话给你。”
　　尤兮终于想通了似的，抬起手臂关上后备箱。
　　“不用，莫警官给我了。”
　　肖楷瑞啊啊两声，一声是惊讶的上扬，一声是了然的喟叹。
　　“那就不打扰了。”
　　尤兮一面说着，一面绕道驾驶位，拉开车门。当她半个身子已经坐进车里的时候，肖楷瑞忽然又开口。
　　“尤兮，你啥时候回日初？”
　　日初是S省的一座小城市，距离他们所在的省会城市不过百十来公里的距离，也是他们的老家。
　　尤兮微微探出身子，回答道：“明天。”
　　浓烈的笑意立刻爬上肖楷瑞黝黑的脸颊，他走到车门前，眯着眼睛。
　　“捎上我呗，让我蹭个车。”
　　尤兮关上车门，把车打着。
　　“您不是忙么？”
　　“忙归忙，老同学的大事儿，咱总不能不去。”肖楷瑞微微弯下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尤兮眸色加深，盯着他，第一反应是将他口中的“老同学的大事儿”想成了林自爱的葬礼。她这副模样在肖楷瑞眼中便是疑惑好奇的表情。
　　他解释道：“苏安结婚呐，就后天啊。”
　　尤兮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
　　“你还有事吗？”
　　听出她语气中突来的冷漠，肖楷瑞尴尬地又摸了摸鼻子，直起身退后两步。
　　“不方便就算了，”他讪笑着，偷瞧着她，又补了好些句，“倒是阿野也会去，他们关系一直不错，听苏安说，还是她将你介绍给阿野认识的，你们······”
　　不待他说完，车子已轰的一声开出去十几米，又唰地一声刹住了车。
　　尤兮黑着脸下车走到后备箱，费力地抱出那迷你小冰箱，走回到肖楷瑞跟前。
　　不容肖楷瑞拒绝，她兀自将东西塞进他的手中。
　　“我回去是去参加林自爱的葬礼，不吉利，东西还是麻烦你了！毕竟你们才是一伙儿朋友嘛！”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到车尾处，要将心中的憋闷狠狠发泄出来似的，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关后备箱的门。
　　然后，一阵钻心的痛自右手拇指传来。她轻呼出声，痛得弯下了腰。竟是愤愤过头，手上动作跟不上思维动作，硬生生叫车门夹了手指。
　　肖楷瑞匆匆放下小冰箱，正欲上前询问情况，裤兜中响起视频来电的铃声。他本不打算接，但掏出来看见来电人头像，他微微犹豫后，按下接通健，然后调转摄像头，举起手机对准了前方已经捂着手走到车门边的人。
　　尤兮放开左手，看着右手拇指，指甲已迅速的青紫起来，还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懊恼地甩了甩手，借由这动作引起的空气流动来稍稍缓解疼痛。
　　感觉到疼痛确实缓解了些许后，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无意间侧头，瞥见肖楷瑞慌张地举着手机转向一边。他这蹩脚的掩盖动作加深了尤兮的蹙眉。虽有疑惑，但到底是觉得没有再与之交集的必要，用完好的右手拨拉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她拉开车门，上车启动，未再停留。
　　听见关车门的声音，肖楷瑞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将手机又朝向那车离开的方向。
　　“我靠，不是我说，这个尤啊现在的气场真不是一般的强呐！还是说我以前真跟她太不熟了，她以前是这样么？”
　　他唏嘘感叹着，却半天听不到对面人的回应，目光收回到手机屏幕上。
　　对面那人刚刚运动完的样子，额前头发还沾染着汗水，他微微歪着头，深邃的眼睛微眯着，隔着屏幕也看不出他的焦距定格在哪里。
　　肖楷瑞又叫了他一声，“阿野？”
　　“嗯，”莫野抬起手掌，拨了拨额前浸湿的头发，淡淡地说：“我跟她也不熟。”
　　“也是，”肖楷瑞将手机对准脚边的冰箱，“我也是傻了，被你叔忽悠的以为和你有过故事的真是这姑娘。呐，老子车没蹭上，你这羊腿子最后还砸老子手里了。”
　　莫野哼哧低笑了一声，想起正事，说道：“麦冬明天过去办事儿，能捎你回来。”
　　肖楷瑞一听，正要乐呵呵的应下，视频被骤然跳出来的来电打断。虽是个陌生来电，但前阵子与之频繁联系，肖楷瑞还是在脑子里记下了这个号码。
　　“你好啊，薛助理。”手机举到耳边，他热情的打招呼。
　　薛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他说：“肖先生，听小啊姐说，您明天要回日初啊。”
　　“是是是，没错。”
　　“是这样，明天我们直播小组也恰好要过去出差，小啊姐有给我交代顺道送您回去。”
　　肖楷瑞忍不住挑眉，“哦，是尤兮说的啊？”
　　“嗯嗯，小啊姐刚打电话特意交代的，这次您帮了她忙，本来该是要好好感谢的，只是，您体谅，她这段时间心情怕是不会很好。”
　　肖楷瑞又想起不久前尤兮那句冷漠的话，我回去是去参加林自爱的葬礼。
　　他啧一声，手指搓了搓额角，说：“没事没事，都是同学，帮忙是应该的。明天也不麻烦你们了，我这有车。”
　　薛云大概只是例行公事，并非真的对他抱有热情，随意客气了两句后便挂了电话。
　　次日，尤兮出发得早，十点左右便到了日初。她先去了林母家一趟，只是短短几日未见，这一面让尤兮觉得，林母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苍老了许多。憔悴干涸的妇人攥着尤兮的手许久，红着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尤兮用另只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您放心，自爱的事，就是我的事，您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在的。”
　　听了她的话，林母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脸埋进了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颤抖起来。
　　林父走上前，揽住林母，宽厚的手掌微微用力摩挲着她的臂膀。
　　尤兮感觉到了手背上的一片冰凉潮湿，她别开眼，微微咬着下唇，深呼一口气，才强压下胸口中的酸涩。
　　待安抚林母在卧室休息下后，林父送尤兮下楼。
　　“手怎么了？”他看见她一整片青黑的右手拇指指甲，问道。
　　尤兮答道：“不小心夹了一下。”
　　“该处理一下的。”
　　“没事儿。”
　　“水水，”他们在单元门口处停下，林父说：“自爱那边，你去帮忙看看，她的东西我们都不懂，你看着收拾收拾，明天一起烧过去吧。”
　　尤兮微微颔首，“我是打算一会儿就过去的。”
　　林父转头看了眼小区林荫道尽头的一栋楼。
　　“不先回家看看？”他问。
　　尤兮说：“不急。”
　　与林父道别后，尤兮朝着林荫道尽头走。她家也在这个小区，挨着路边，停车方便，先前她便先将车停在了自家楼下。
　　这会儿，那里多出来好几辆车。那几辆车像是临时来办事的，整整齐齐的将楼下车位占满。多出来一辆没车位，老小区路窄，大概是为了不影响后续车辆来往掉头，车主人便将车开进路尽头，恰恰挡在了最里面车位的尤兮车前。
　　尤兮走过去前后左右查看了一翻，确定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车开出来之后，才绕到那车车头处。
　　电话拨出去一直无人接听。一阵热闹的喧哗自三楼窗户传出来，尤兮微微抬头看向那里，入目的是阳台窗玻璃上贴的样式别致的红色喜字。
　　她眨了眨眼，电话恰在这个时候接通。
　　“你好。”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
　　尤兮收回目光，退后一步，看了眼车牌号。
　　“你好，请问是BE367的车主吗？”
　　对方回答是的，电话那头声音很吵杂，与从三楼传下来的喧哗声很像。
　　尤兮礼貌的说道：“麻烦挪下车。”
　　“诶？”对方显然是有些惊讶，没有立刻回答她，反倒是对另外一个人说话。
　　“野哥，你瞧瞧我车是不是挡着别人了，那不是安安家的车吗？”
　　那句“野哥”闯进耳膜的时候，尤兮的心跳漏了一拍。紧接着，头上传来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她不由地随着那声音再度侧仰起头。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有过一个让尤兮记忆深刻的周五傍晚。那时每周五最后一节课都是全校大扫除的时间。那一次轮到尤兮他们小组打扫班级室内卫生，而尤兮又被分到了擦窗户玻璃的任务。
　　他们教室在二楼，教室窗户后面便是学校操场。当尤兮踩着凳子拿着报纸擦拭玻璃上的水渍的时候，不经意的朝窗外一瞟，便看见了就坐在操场边花坛台子上聊着天的两个男生。那时，她深藏的小心思尚未被苏安捅破，每一次看见莫野，心中都会呼拉拉地升腾起一阵甜丝丝的欢愉。
　　这一次尤甚，她前一刻才想着他不知在干什么，下一刻便看见了他。她悄悄地雀跃，开始非分的想着，他们也有些缘分呢。
　　然而实际上，这样一个在尤兮的回忆线上闪光的节点，于莫野而言，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毫无印象的一个寻常周五傍晚。
　　看着出现在阳台窗户边的男人，尤兮还是听见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这不同于机场那仓促的一眼，因为，这一次，那面容英俊的男人身体微微探出窗外，清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尤兮插在风衣口袋里的右手忍不住攥紧，拇指开始隐隐作痛。
　　莫野目光向下，看见她的时候，脸上还擎着须臾前与屋内人打趣的笑意。尤兮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他有一瞬间的惊讶，他从来都是极其能掌控情绪的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倒映在自己眸子中的他，表情已是淡淡的，和他看向每一个陌生人的神色是一样的。
　　待他退回去，那扇窗户重新阖上。明明只是几十秒钟的事情，尤兮却感觉自己像是在水中憋气了好几分钟那般窒闷。
　　她僵硬的低下头，听到电话那头年轻的男人对她说：“不好意思，稍等，我马上下来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