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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世几回伤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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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自爱在尤兮抵达喀纳斯的第四天下午被找到。
没有奇迹,找到的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和她一起走失的女孩儿在尤兮到达的次日下午寻到。她说她的脚受了伤,走路慢,爬到一座山的山腰的时候,林自爱先行一步去高处查看地形,让她在后面跟上。
“我跟不上她,我真的跟不上······”
林自爱的死讯传来后,女孩儿泪流满面,一直小声的重复这一句话。
尤兮心里有一团火,焦灼炙热得足以融化喀纳斯望不尽的皑皑白雪。
要用力到把风衣口袋里的手掐出血,她才能忍住上去扇她一巴掌的冲动。
她只能盯着她,用冰冷的声音告诉她:“你不用跟上她,真的,不用。”
水水,跟不上没关系,但是不要乱走,让我回来的时候能找到你就行。
两年,或者是三年前,她们也曾在贵州的一片深山老林中迷失方向。她的体力不如她,成了累赘。她也是先行一步去找路,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句话。
你在原地等她啊!她一定回去找过你,你乱跑什么呢,她如果不去找你,一定已经找到回来的路了。她是那样聪明又坚强的的姑娘啊!
这些话,尤兮到底是埋在了心底,没有吼出口。
是了,在那样极度恶劣,目光所及不见丝毫人烟的气候环境里,她怎么能去要求不过短短相识数日的驴友互相信任呢。
天色渐渐暗下去,远处是层峦的叠嶂和苍凉的雪色,满目满眼,再无其他。
尤兮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很久。
一个中年警察把一件军大衣披到她身上,低声说:“回屋里等吧,还得有些时候。”
林自爱被发现的地方在距离喀纳斯湖头21公里外的吐尔滚河道,前方搜救人员传回来的消息是,初步判断是不慎跌倒滑入河中导致身亡。
路途遥远,大雪封路,只能人工运送,没几个小时回不来。
尤兮没问那河离两个女孩儿走散的地方有多远,她把胳膊塞进大衣衣袖,说:“我再等等。”
中年警察没有离开,一直陪着她。
期间,他抽了一根烟,吐出口的烟雾悠悠然散入渐趋昏暗的暮色,眨眼便分不清。
“第三个,今年第三个了。”
尤兮眨了眨已经睁得酸涩的眼睛,被寒风吹得生疼的脑子转了两三秒才理解他的意思。
他又猛吸了一口烟,说:“都年轻人,二十郎当岁,没一个过三的。把神秘当好玩儿,啥经验没有就敢往里面闯。”
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这大自然哪会跟他们玩儿呀,不留神就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了。”
说实在的,尤兮被他说得烦躁,呼吸粗重了几分。
她来得不快,没哭没闹,冷静理智的配合警方处理所有事情。许是这般,便让人误以为那年纪轻轻便失了生命的人于她而言无足轻重,才会如此安然的与她说起,哦,你朋友不是第一个遇难的了,都是年轻作的啊。
是了,这怪不得别人误会了去。怪只怪,眼泪在来时的飞机上超了支。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数年,尤兮已经能很好的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低下头闭上眼,想歇一歇。
然而,四十来岁的男人却是在这荒郊野外待惯了,不知是察言观色已不利索,还是本就无拘无束,半根烟的功夫,又开了烟嗓。
而这一次,尤兮反应很快的睁眼抬头,因为他提起了一个人。
“你是阿野朋友?”
尤兮第一次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然后摇头。
“高中一个学校。”而已。
“校友啊······”
警察嘴里的烟只剩屁股,他睨了她一眼,然后捏着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踩灭,没再说话。
那一眼,一挑眉,打量探究,别有深意。
尤兮扭了扭脖子,收回目光,天色已暗得只能瞧见远处大片大片的雪白。
静谧,悠远。
快了吧。她想。
林母林父次日先后到达喀纳斯,看见冷冰冰躺在那,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林自爱,林母嚎啕大哭,几乎晕厥。
尤兮一直守着林自爱,一天一夜没合眼,加上受了冻,脸色苍白得和林自爱有一拼。
中午的时候,林父找到她,说:“水水,辛苦你了。你俩从小到大,自爱总是麻烦你······”
当了一辈子兵的坚毅男人,深邃的眼睛红得可怕,一句话哽咽得断断续续。
林父林母在林自爱初三那年离婚,林自爱判给了母亲。林父在西藏当兵,几十年了,回家探亲次数寥寥,离婚后更是再没回过家乡,反是林自爱毕业后常常往西藏跑。
尤兮心算,自己与这位叔叔恐已有十余年未见。
她嗓子疼得厉害,一张口便像被磨砂纸狠狠刮过,所以简明扼要的告诉林父。
“叔叔,我下午就回去了,单位里事儿多。我,到时候回老家看自爱。”
林父频频点头,想借这一个动作把涣散的目光聚拢似的。
尤兮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过去,塞进林父微微颤抖的拳头中。
“这我不······”
男人本能的推拒,尤兮抽回手拉上背包拉链。
“后面用钱的地方还多,搜救队那边也要打点。钱不多,您拿着,密码是六个一。”
“水水······”
尤兮想了想,又说:“追悼会的时间定了通知我一声。”
林父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等车的时候,一个扣着硬边沿帽子的脑袋从路边一间木屋里探出来,朝着她喊。
“诶,小姑娘,你等等。”
许多年没有被人叫过小姑娘了,尤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在叫自己,她看过去,又是昨晚那个中年警察。
他已经快速的钻回房子里,不一会儿拎着两条捆扎妥当的大羊腿出来。
“要回去了?”他笑嘻嘻的说。
尤兮把遮了一大半脸的围巾拉下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嗯,这几天麻烦您了,莫警官。”
话落,一辆黑色城市越野车碾着雪开来,停在两人跟前。
莫警官瞧了眼车牌,然后啪啪地拍了两下车窗玻璃,“三子,后备箱打开。”
车里司机本不打算下车,这见遇上熟人了,才一面推开车门,一面按那人吩咐打开了后备箱。
“莫头儿,这是给我的?”
司机是尤兮找的当地人,三十来岁健壮的大块儿头,他接过莫警官手里两条足有四五十斤的羊腿塞进后备箱,憨笑着开玩笑。
莫警官用油腻腻的手掌拍了拍他隔着羽绒服仍旧贲张的手臂肌肉,“我给你个棒槌。喏,这是咱们亲戚,你给我妥妥的送去机场,听到没!”
尤兮迎着他指过来的手走上前,咳嗽了两声,说:“莫警官,这羊腿我不能要。”
“也不是给你的。”莫警官从路边上的雪地里抓起两把雪,搓着手里的油腻。
尤兮一愣,摸摸鼻子,这就很尴尬了。
那人搓完手,手掌甩着,雪水飞溅,又接着说:“尤小姐,帮个忙,捎带给阿野。”
“我不是回日初。”尤兮眉头起皱的速度还不及脱口而出的拒绝来得快。
“我问过林先生了,你要回去的,就这两三天的事儿。”
“现在不回。”尤兮坚持。
“也不急,你回去的时候带上就行。”
到底是个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了几十年的老油子,脸皮着实厚。
尤兮把往上窜的围巾拉倒脖子处,说:“莫警官,你这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
莫警官在棉大衣上擦干手,掏出烟盒递给三子一根,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角,不急着点,说:“这么说就不中听了。你瞧瞧,尤小姐,是阿野找我帮你的,又是老乡又是同学,他帮你,你怎么就不帮帮他。”
“这又不是······”
“阿野念叨咱大美新疆的羊腿子好些年了,刚上大学那会儿就打电话来要过一次,那会儿孩子多穷啊,这么条十来公斤的羊腿,几大百,运费还老贵,也不知道他怎么从牙缝子里省出来的钱。那年夏天还说要领个姑娘来吃地道的羊肉,谁成想出了事儿,到底也没来成。”
中年男人回忆起过往,磨磨蹭蹭的点了烟,目光在缭绕的烟雾中,悠远沧桑,还有一丝沉重。
尤兮抿了抿嘴,吸了一口凉气,嗓子疼得愈发厉害,又把围巾拉了上来,依旧遮去大半张脸。
“尤小姐,你和阿野是高中同学,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他后来的事儿。”莫警官斜睨她,那眼神和昨晚的一个模样,打量探究,别有深意。
过了一会儿尤兮才微微点头,“听说过。”
“只是听说?”
“莫警官,”尤兮大大方方的迎上他狐疑的目光,说:“您大概是认错了人。莫野不是我找的,我们中间也还隔着个朋友,他当初想带来这边吃羊腿的姑娘不是我。”
许警官被烟呛得一阵干咳,不自在的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这话说得,哪儿跟哪儿啊······”
“东西我帮您带了。”尤兮低头,费劲的捋开羽绒服袖口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飞机,咱就不聊了。”
一口烟吸进肺里,又是一阵猛咳,许警官摆着手叫三子快开车,别误了人家时间。
飞机凌晨降落在b城机场。
连日来奔波少眠,尤兮瞌睡得直打哈欠,逼得一双眼睛水雾朦胧。
等着行李的时候,肩膀被人自后拍了拍,她眯着眼睛回头,看见一个俏生生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正笑意盈盈。
“不是说不用来接的么?”又一个哈欠,尤兮捂着嘴,声音含含糊糊。
漂亮姑娘皱眉瞧着她青黑的眼眶,扭着身子朝后指,“大可一定要来。”
顺着她手臂的方向,一个身材挺拔壮硕的男人正走来,目光跃过漂亮姑娘落在尤兮身上,立刻弯起唇角。
尤兮把眼角的水汽楷去,回之以笑。
男人走到跟前,待看清她憔悴疲惫的样子,又立刻压下嘴唇,露出和方才漂亮姑娘如出一辙的忧心表情,“累得。”
“还好,”尤兮说,回头看见自己已经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行李,指过去,“那个,帮我取一下,我去洗把脸。”
男人颔首,目光一直追随她小跑远去。
“呀。”
身后的人小声惊呼,男人收回目光,奇怪的瞅着重得拉弯了漂亮姑娘细腰的箱子。
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型冰箱。
尤兮从卫生间出来已经是十来分钟以后,冰凉的水珠还挂在脸上,人倒是真的清醒了不少。
她一面低头在包里翻找面纸,一面走着。找到面纸的时候抬头,远远的看见漂亮姑娘蹲在冰箱旁边西摸摸东敲敲,男人立在一旁讲电话。
有两个男人领了行李,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笑。
个子高的那一个,有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英挺的鼻子,以及流畅的脸骨轮廓。这一切组成了这世界最完美的侧脸,在从前的尤兮的眼中。
是的,从前。
她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们走远,走出视线,心思恍惚。
有过深爱经历的人,哪一个没幻想过与那人重遇的样子。尤兮也想过,每一年都想,从心痛想到负气,最后想成习惯。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在想多年未见的他是怎样的模样,过怎样的生活,身边伴着怎样的姑娘。
她总想知道他的未来,却不意,当那人当真在离别的七年后,以那样不经意的姿态闯进视线的时候,她能想到的,还是从前。
“小啊姐?”
漂亮姑娘和结束电话的大可走过来,奇怪的看着怔楞的她。
她仓皇的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大可抱着的那箱子上,然后又将那口气幽幽的吐出。
和物主,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