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
-
第七章
叔虞醒来时,却觉自己尚在梦中。
他肩上搭着的外袍滑落在地,额旁一律碎发扰乱了眼前所见。他明明是在玄庆殿,那案上放着叠起的奏折,茶水余温尚存,香炉中袅袅升起一丝青烟,可他心中却不停浮现着白衣君王如玉般的指尖,和俊朗将军如墨似的双眸。
“王上?王上?”杨垣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叔虞如被惊醒般转头——
他愣愣地问:“啊,杨垣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本王方才是睡过去了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咳了两下才觉着好些。
只听杨垣道:“王上,属下本不敢打搅您,只是,在这偏殿伏着难免要受凉。属下见已过了两炷香,便想着,您差不多该醒了。”他说到这顿了顿,将手中捧着的药碗递到叔虞面前,似是见这位新君神色恍惚,看着萎靡不振,便又劝道,“王上,您先将药服了,若是左右无事,不如宣余大人入宫与您叙话?”
“咳咳咳……咳!”叔虞刚端起药碗喝下一口,听到‘余大人’三个字,脑中立时又闪过梦中所见那景象,险些便要将药汁喷出来,一时被呛了个七荤八素。
杨垣急着上前来拍着他的背,道:“王上!王上您这是怎么了?”
叔虞好不容易止住咳,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别去扰他……”他话刚说了一半,却忽地又有些犹豫。
崇光……崇光本就是策马疾行回宫,该是累了。可我今天本就没与他说什么话,连他这半月来的样子有无变化都未细细看过。
叔虞陷入了两难,一时觉着杨垣所言正中他心中所思,一时又不愿叫那位大司马劳累。他从椅上站起来,在案边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遂心道:罢了,只这一次便交与天定。他转回去坐下,对杨垣说:“你且替本王记着,看看一炷香后,外边是雨是晴。”
若是雨未停,我便在这儿批阅奏章吧,但若天公作美,那就是叫我去见崇光。叔虞想着,闭目靠在椅背上,侧耳倾听那细微的落雨声。
叔虞心中不定,是以虽闭目不语却不能安神,听着那雨声也觉如同挠在心头,直叫人生出恼意。也不知过了多久,遂听得杨垣侍立一旁轻声提醒道:“王上,一炷香时辰已过,属下瞧着,外边这雨势仍未歇啊。”
此言一出,叔虞心中立时如倒翻了香料罐子,竟分不清是庆幸多些,还是失落更多些,又或是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窘迫更多几分。想必是他面上神色看来太过复杂,倒惹得杨垣犹豫地看着他,几次张了口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王上还有何吩咐?”
雨也未停,哪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叔虞瞥杨垣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他虽低头盯着面前的奏折,可心思却早飘到了天边。这么煎熬了小半会儿,终是熬不过去,站起来道:“本王觉着有些胸闷,想出去走走。”
杨垣应声上前,但马上又停下了动作,带着犹疑问道:“王上,外边可还下着雨呢,您方才还让属下去查看过,现下这……”
叔虞也是一愣,寻思了下道:“那便……便去鸿文阁吧。”
待叔虞带着杨垣并两三近侍踏进鸿文阁时,那雨势又忽地小了,偶有几丝雨雾飘在额上都如薄纱拂面而过。叔虞命人去取天纲后两卷时,他正自候在外间,又过数息再凭栏望去,天边竟挂起了一道彩虹。
竟真就差那么一会儿吗……叔虞看着那雨后初晴之景,心中叹道。
只是既已来了这鸿文阁,再不便作他想。叔虞摇摇头,走到一处软榻前坐下,捧起近侍递过来的书卷翻看了起来。他从太/祖本纪一直看到将军列传,知晓了那开国上将军名为齐之侃,本是山野之人,久居于深山习武铸剑,后因于太/祖有救命之恩,遂出山拜将。细细读来,字里行间可见这对君臣间的深厚情谊,倒是让叔虞心有感触。
“太/祖他……难道真对那人信任有加……”叔虞不由自主地轻声自语道。
他向后靠了靠,伸手摸向身侧茶几,抓起温热的茶盏饮了一口,顿时被那股茶香吸引了,忍不住释卷赞道:“这茶沏得不错!”他转头一看,只见边上站了个年过不惑,身着内史袍饰之人,正笑着向他行礼。
叔虞喜道:“黄先生,本王近来也有些时日没见着您了。”
叔虞的母妃自产下他后便体弱多病,终是药石无果,在他两岁上便去了,一国之君又政务繁多,无暇顾及幼子。因这黄渭湍乃是先王身边近侍,故叔虞自幼便得他颇多看护,心中一直将其视为亲近的长辈而非下人。此前先王驾崩,叔虞承袭王位,既是哀痛又是仓惶,幸得黄渭湍耐心开导,又有余崇光与杨垣悉心关照,总算没有一蹶不振。半月前,这位先王近侍便自请调任鸿文阁,将一应宫中琐事俱交与杨垣,自己去做了这宫中内史,平日里掌管这一阁史料书册,倒也清闲自得。
黄渭湍替叔虞将茶盏满上,道:“承蒙王上记挂,实不敢当。”他说着,瞥了眼叔虞手边的书卷,又道,“王上,近日可是在读天纲?”
叔虞点头道:“本王得冢宰教导,需知以史为镜,便要多多读史,日后或是要时常来这鸿文阁,还要麻烦先生。”
黄渭湍微笑了下,道:“下官分内之事,王上何出此言。”他接过一旁杨垣递过的薄毯,待杨垣扶起叔虞后,便铺于软榻上。过了会儿,杨垣见天色渐暗,便命几名侍从点上灯,他自己则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站在隔间。叔虞又看了会儿天纲,抬手揉了揉眼睛,放下书卷,见那茶几上多了盘糕点,便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王上,这是用新近摘得的桂花制成的糕饼,入口清甜不腻,有花香扑鼻。”黄渭湍说完,叔虞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咽下一口,便觉回味无穷,转身又拿起一块,此时只听黄渭湍说道:“王上,先王在时,也曾这般细读天纲。”
叔虞转头看他,不解其意。
黄渭湍并不说话,似是犹豫了下,随后先躬身行了一礼,才接着道:“王上,先王读太/祖本纪时,曾与下官讲过一个故事,不知王上愿不愿听?”他说完,却并不直起身,而是弯腰侍立在侧,那灯影便未能照出他的面容。
叔虞放下糕点道:“既如此,先生不妨与本王说道。”
“山客有言,遖宿以南,越支山之极,另有南疆阔土,世人之所鲜至。山客有书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只见茫茫苍绿之色,不闻袅袅丝竹之音。南疆有兽,形似犼,猛如虎,疾如豹,山客谓之狮,为百兽之主。”黄渭湍说得缓慢,叔虞靠在软榻上闭目聆听,只觉自有一股世外奇谭之意。
“曾有山客道,那狮兽一爪便能取了铃鹿性命,一口便能叫野马哀鸣,若是人遇上,自是九死一生。有人亲见,那狮兽过境,遍地尸骸遭恶犬争食,那野犬却不同寻常猎犬或山狗,乃是尖耳利齿,目露凶光,背有鬣毛。人言道,这些野犬紧随狮兽其后,食其残羹,便如兵卒食君俸禄,形同护卫,其实不然。若狮兽勇猛,屡战屡胜,野犬自是一荣俱荣,可若狮兽落败,或负伤式微,这群野犬却反要将其围杀,食其血肉以果腹。”
那话音刚落,烛火便‘噗’地跳了下。
“那依黄卿所言,该如何化解狮兽危局?”叔虞仍躺在软榻上,轻声问道。
“下官不才,不能解这局。”黄渭湍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先王却有一法,道做‘似假还真’。若叫那野犬见着利齿,它们便不敢进犯,给它们果腹之食,便感激涕零,让它们跟在身后,自可狐假虎威。只一条万万不可为,便是真将它们当作看家护卫,把心腹伤患处尽数展露于前……”说着,黄渭湍拾起被放置于案上的天纲书卷,双手捧了,恭敬地递给那位早已睁开双眼,半撑起身子直视着他的新君,“……想来,先王与太/祖是一般思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