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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海内存知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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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存知己-2
李寻欢还从没见过行动力如此强的对手。
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家堵得说不出话来,偏偏对方还是为了他好,好得所有本该站在他这边的朋友都站到了对面。
“哈哈哈,”郭嵩阳忍不住笑,“这劝药方式倒是别出心裁,李大侠遇到对手了。”
天机老人笑眯眯的:“可不是,如此探花郎便要被禁酒了——”他摇头晃脑地用上了说书人的腔调,“喜闻乐见得很。”
孙小红哼笑一声:“早该有这么个人来管管他了!”
铁传甲没说话,只是安抚地给李寻欢倒了一杯热水,从表情上看亦是忍笑忍得厉害。
对面的林诗音眼里也有了笑影子,微微垂着头,淡色的唇角勾起来。
李寻欢满怀希望地转头,满意地发现唯有阿飞仍是茫然的。
可他还没说出什么话,阿飞就摇头道:“大哥,过去是我错了。”
少年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我与你饮酒,岂非是害了你。”
李寻欢苦笑,想说你们不让我饮酒,反才让我痛苦才是——可瞧瞧四周的境况,便知这话说出来也是无用。
他不让阿飞问他为何饮酒……他只把秘密埋在心底,埋得久了,便连自己也忘了。
他只是习惯性自苦的,到了这个时候,却觉得这般自苦只让爱惜他的人伤心落泪,全无半点作用,似乎自私得很。
——可一个人若连自苦的权力都失去了,又还有什么力气去爱这个世界呢。
但这种情绪无疑也是要分时间场合的——现在的李寻欢想饮酒,无非是积习难改。他和深爱他的朋友们坐在一张桌上,面对着大家的关切爱护,也就没有那种自苦的心境了。
李寻欢总是个善于带来希望的人,他虽然时常显得很落魄,却并非惯于自哀自怜的无用之人。
他摇着头向窗边拱拱手:“如此,劳前辈费心了。”
大家面上都是笑,他们现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被强迫关到这里来的了。
天机老人兴致勃勃地拈了拈胡子,捧起了书。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他念到,其余人自觉地安静下来,面色又不由得有点凝重。
他们这才想起来,自己听着的并非什么琴剑江湖的风流韵事,而是一段充满着恶意与背叛的惨痛人生。
并且,这段人生的主人还正坐在他们之间,与他们一齐聆听。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有人笑了笑)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孙小红问他:“你见过雪人吗?”
阿飞缓缓摇了摇头。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孙小红把一只胳膊立起来放在桌子上,掌心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捉住自己的一根辫子缠绕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对面的阿飞。
林仙儿隐隐显得有点坐立不安,她却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能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旁边的男人。
这种眼神是那么温暖,像在冰天雪地里点燃一堆暖融融的炭火,又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样。
阿飞冷硬的脸竟柔和下来,他身体放松了些。
李寻欢心里一沉——林仙儿拿捏阿飞总是拿捏得这么准,准得让人生惧。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上官金虹:“呵!”)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又是几声轻轻的吸气声响起了。
这一路委实太不平静,哪怕是这些见惯江湖风雨的人,也难免有些疲惫了。
他们在局外倾听,便已意绪难平,更不必说身在局中之人,是怎样一番跌宕。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几个听众都是面上一怔,随即露出惭色来。
是啊,他们一味听着,却未注意这明显的不和谐之处,竟还不如这初出荒野的少年了。
是啊,为什么呢?
上官金虹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难道是为了李兄?”
李寻欢微微笑了笑,面上竟浮现出孩童般卖关子的神色来。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郭嵩阳轻声喃喃:“竟是他们来了。”
他一边的龙小云面色一闪,脆声问:“他们是谁啊?”
郭嵩阳瞥了他一眼,倒未露出什么神色,淡淡道:“没想错的话,该是‘金狮镖局’的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
龙小云还待再说什么,天机老人却已经念下去了。
这里没什么普通的人,因此他们对这孩子,都不甚喜欢。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果然。”郭嵩阳道。
李寻欢轻笑:“嵩阳铁剑对这江湖中的高手,应俱都很熟悉的吧。”
郭嵩阳颔首:“总曾讨教一二。”
上官金虹叹道:“郭兄对武学这执念着实令人钦佩,”他微笑着斟了一杯酒,“不如也与我饮一杯?”
郭嵩阳愣了一下,便倒了一杯酒遥敬对方,然后倒进脖子里。
李寻欢瞧着他们,解下酒囊亦饮了一口,自嘲道:“在下是没这福气了……索性这药倒无甚苦处,反散着一股馨香。”
天机老人笑道:“仙家之物,自非凡品。”
几个人瞧着李寻欢面上苦色,都不厚道地笑了。
上官金虹举杯:“再敬探花一杯才是,”他意味深长道,“得此间主人如此垂青,李兄有福了。”
李寻欢摇头大叹:“上官兄莫要笑我了,这福气……”
他正不知想说什么,嗅到酒囊里传出的气味,面色竟又是一变。
一桌人都看见小李探花分明哽了一下,试探道:“……当真是极好才是?”
然后他再小心翼翼地将酒囊凑到唇边,极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这……?”
李寻欢却满脸无奈地摆摆手,表示不再说了。
“这药味道现在还不错,诸位可莫再害我了。”
孙老先生“噗”的一下,随即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念下去的声音都有些走了调。
上官金虹和林诗音像是想笑,却都忍住了,均是一脸的高深莫测。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林诗音的面色变了,她眼里已浮上怒色,脸颊也有些红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虽然心里恨他怨他,却原来依然听不得别人如此误解于他,甚至听不得这样骂他的一句话。
“妈?”龙小云忽然出声,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身旁的女人。
林诗音一顿,叹了一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李寻欢往过瞥了一眼,眼神中压抑着宁和的温柔。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阿飞往李寻欢那边看,所见依然是早已熟悉的温润神色。
他便冲他的大哥笑了笑,似乎很开心。
李寻欢看着他,眼神却忽然黯了黯。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上官金虹和郭嵩阳都叹了口气。)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诶?”孙小红惊讶地转过头看他,“明明不在你这里,你为何要这样说?”
郭嵩阳哼笑道:“小丫头,李大侠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为了找到真正偷取包袱的那个人罢了。”
上官金虹点点头:“便算是李兄照实说了,那些人也定是不会信的。”
阿飞看了他们一眼,忽然问李寻欢:“这就是你们每天在考虑的事吗?”
李寻欢叹了口气:“这就是。”
他依旧温柔地看着他的朋友:“阿飞,这江湖中有很多人,这些人会生出许多事——天地就像是一尊被炭火烧烫的炉子,你若不能了解这些事,总是会被这炉子烫伤的。”
“那……我如何才能了解呢?”
李寻欢的眼中看到林仙儿,便盛上了一点悲哀。
他用很轻的声音回答:“兴许烫上一次,自然便能了解了。”
孙老先生来回看看他们,很感慨地拈了拈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