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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海内存知己-1 ...

  •   海内存知己-1

      无论此间主人将他们这样聚集在一起有何居心,他都实在算得上十分贴心的。

      李寻欢在冷香小筑住了那么久,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有绰绰可供十一人住下的房间。

      可这些房间就那么出现了,好像它们始终就在那里一般。

      夜已经深了,这一天李寻欢已经历过太多事,可他仍是静静坐在卧室的窗边,喝着酒,没有一点睡意。

      这卧室也跟他从前住的一模一样,连窗外的景色的一模一样,若不是他还记得自己原先并不住这个方向,他都要觉得是时间倒流回到过去了。

      这里刚好有十一个房间,每一个人进去后房门便再不对另一个人开放,因此所有人都是单独休息的。

      在这样的夜晚,真是既孤独,又忐忑。

      李寻欢仰头喝了一口酒压下咳嗽,起身准备去厅里走走。

      ——这是他的家,然而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看看这里了。

      他无声地推开门,然后看到林诗音背对他坐在窗口,痴痴地凝望着外面的梅花。

      整个李园的梅树都被砍倒了,只有这里的留了下来。

      李寻欢又无声地关上门,回到卧室的小桌旁,继续发他的呆,喝他的酒。

      林诗音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着,她听见几声低低的咳嗽,也只能紧紧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无声地流下泪来。

      她哪里是在看梅花?她坐在那里,满心都是那种混合了酒意的冷香,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哪里能看清楚面前是梅花还是牡丹。

      毕竟兴云庄到处种着牡丹,只有这里没有。

      今天的夜晚很长,在这样漫长的夜里,有几个人能睡得着呢。

      冷香小筑外电闪雷鸣的,却生生不下一滴雨来,那雷光看久了,竟也是冰冷的。

      再长的夜也总会过去,第二天早上,丰盛的早餐竟直接出现在各人的房间。

      李寻欢神色淡淡地吃掉了自己那份,觉得味道还不错——确实还不错,比在关外那十年,铁传甲为他准备的好些:红枣鱼片粥、桃花糕、芸豆卷、清炒笋片和烧豆腐,都放在晶莹剔透的玻璃餐具里,还配了一小壶青梅酒。

      他把除了笋片的每个菜都尝了尝,还把玩了一会儿漂亮的玻璃酒盅,为主人的大手笔啧啧称叹。

      待他施施然出去的时候,一圈人已经都在桌子前面坐着了。

      李寻欢坐过去笑道:“抱歉,起得有些晚了。”

      天机老人笑呵呵的:“无妨,小李探花毕竟是旧地重游,想来昨晚也甚是经过一番辗转吧。”

      上官金虹摇摇头:“这样的境况,李兄若还能有重游的心思,那在下才是佩服之至。”

      他们都按着昨天的位置坐着,因为那位置便好像房间一样认准了他们一般,谁也在别人的位置上做不下去。

      几个人面色平和地互相道了早安,仿佛他们都这样一起生活了许久,任是再毒辣的眼睛,也从他们的举止当中看不出一点的波涛暗涌。

      孙老先生抽抽烟杆子,刚才那本一直固执着等李寻欢来的书已经自行翻到了今日要读的页数。

      “第二章,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老人停了下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任谁也不会想到,竟是林诗音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但也许是因为她性格里的那一分坚强,这声音并不显得柔婉,反而微微有些低沉。

      但仍然很好听,是不同于柔婉的另一种好听。

      就像雪里静静开放的梅花。

      “这话说得不错,”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静静说道,“非但是江湖之中,只要活在这世上,永远是无从想象人心之险恶的。”

      李寻欢的脸更白了,忽又猛然泛上异样的嫣红来,他狠狠地忍着胸中欲冲口而出的咳嗽,忍得双眼都含上了雾气。

      龙小云乖巧地坐在他娘的旁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眼神中流露出既怨毒又快乐的光彩来。

      他何尝不知他父亲在母亲心里便已是那样险恶的人?可他既无法直接反驳自己的母亲,看着那李寻欢因此伤情,也是快意的。

      林诗音终于直接对李寻欢说话了,她不容躲避地直直看向对面男人的眸子。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的勇气。

      “你呢?”她问,“你知道的,真这般清楚吗?”

      李寻欢克制不住地重重咳嗽起来,他狼狈地半转过身去,用一条洁白的方巾捂住口唇。

      这一桌子的人就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旁边的铁传甲和阿飞都试图让他好过些,却发现连昨晚还被允许的肢体接触都不再能成行了。

      于是他们也只能无所作为地看着,甚至不能递给他一杯热水。

      泪从林诗音美丽的眼睛里留下来,但她并不愿放弃。

      她实在已经放弃过太多次了。

      李寻欢咳了好一阵,他把染了血的方巾藏进袖口,在几双极度不赞同的眼神中把拿起的酒换成茶水喝下去,并不在意方才的出丑。

      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妥协一般回答道:“我反复念了十年,才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没有再闭眼,柔和地看着他用尽心力去爱的那个人,低声道:“我总是对不起你。”

      林诗音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愣愣地看过来,脸上还挂着泪。

      离她很近的郭嵩阳和上官金虹都显出几分尴尬——李寻欢实在隔得太远,他们的位置,便正好在他们相对而望的范围以内了。

      “咳,”郭嵩阳忍不住道,“孙老先生,后边怎么说?”

      “啊?哦哦哦……”天机老人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胡子,“哎哟哎哟,真是对不住……”

      林诗音的眼神忽然闪开了,她细细地吸着气,虽不去看李寻欢,可脸上竟恢复了几分血色。

      李寻欢释然地笑了一下,也收回了视线。

      天机老人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读道: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孙小红瞧着阿飞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哎,你脸红了。”

      阿飞低着头。

      孙小红眨眨眼:“夸你呢,你脸红什么?”

      李寻欢失笑,他本想拍拍自己这小兄弟的肩膀,却被那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于是他只能送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描写一点儿不错。”

      阿飞这下真的脸红了。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天机老人皱着眉头停下来,阿飞虽低着头,可他明显感受到几股怒气冲冲的视线。

      这个少年显出几分手足无措。

      李寻欢苦笑道:“真是一句话都不放过……”他真正想说的却不是这句话,他被这像回忆一样的书引着,想起了另一件可以劝解阿飞的事。

      于是他看了一眼林仙儿,郑重地问阿飞:“你要走,是吗?”

      他又问:“你最初的目标,难道已经达成了吗?”

      阿飞白了脸色,他忍不住转头看看林仙儿,竟答不出话来。

      李寻欢也不逼他——他实际上只是想借此动摇一下阿飞的决心(或者说少年人的冲动),也算是给之后可能的残酷事实做几分铺垫。

      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取下腰间的酒囊,凑到唇边。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小李探花,整个人都哭笑不得地僵住了。

      两块块包着石头的纸团一前一后几乎是从窗外砸到了桌上,滚了几滚,自动摊平开来。

      “原来你这病竟是不能喝酒的,那酒先不送你了!”

      “茶也少喝,酒囊里换了药,喝完就把酒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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