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北唐北

40、大喜临门

　　“大夫怎么说？”
　　钟郁明想了想，“大夫说，万事要她顺心。”
　　只有万事不顺遂的人，才会想要顺心。
　　“那就照大夫说的办。”慕轲看看清烛的碗，它从钟郁明进来开始，就离开了清烛的手。
　　“是。”钟郁明当然明白慕轲的意思，他可以吩咐下去，后事准备起来了。
　　“等一下。”是清烛将他唤住的。
　　钟郁明依言没有转身离开，像看山庄大小姐那般毕恭毕敬地看着她。
　　但是清烛视线一拐，去和慕轲说话了。
　　“爹，你知道吗，我右腿之前被狗咬过。”
　　“嗯。”难得慕轲对清烛身上的伤没有任何或懊悔或愤怒的情绪，他冷淡地似乎是“哼”了一声，接着听她东拉西扯。
　　“好几年前的事了，玉人楼里有个姐妹，知道我怕狗，偏偏养狗，然后我就被狗咬了。腿上的伤还是其次，被吓得发了好几天烧。
　　“等到烧退了，我就励精图治，想了一百种方法，弄死那条狗和那个姐妹。结果你猜怎么着，非玉竟然早我一步，要把那条狗给打死了！”
　　“然后呢？”慕轲听到这样的类比，不免要将这故事听完整，于是向清烛的鱼饵表现出兴趣。
　　“然后，我就很生气。不是生气那狗死得不够惨，而是生气它没死在我手里。当时身体刚有点儿起色，一肚子邪火又没有地方发。不知道非玉有没有想明白，相比那个姐妹和那条狗，我更想弄死的，是她。”
　　见慕轲冷着一张脸沉默，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的清烛一咬牙，干脆直谏，弯弯绕绕的话她也实在说倦了。
　　“你觉得呢？”不想，慕轲竟先开口询问钟郁明的意见。
　　钟郁明瞳孔一紧，显然没料到慕轲有此一问，略一沉吟，“回庄主，大小姐的姐妹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清烛的眼睛满意地偷亮一下，慕轲更是冷哼一声。
　　“好吧。”慕轲摇摇头，“去潜云问问少庄主，能否给她看看病。”说着目光突然犀利如刀，“告诉少庄主，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钟郁明一阵寒风般离开，再晚，怕季华等不到了。
　　“你当时想怎么弄死那条狗？”
　　“啊？”
　　“根本就没有狗。”
　　“呵呵呵……”清烛敷衍地笑着，“狗，根本就不是重点。我当然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死，但是，病死——”她拉着长音，继续阴阳怪气，“有点儿像寿终正寝，不算是不得好死。”
　　而慕轲略有笑意的脸立时悲戚，嘴角挂上一抹冷笑。
　　清烛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不得好死”的定义涵盖了离开他的那些人。
　　她如临大敌，又措手不及，语无伦次，“爹，我……”
　　不意瞥到了面前的那只汤碗，恨不能刚才说话的话幻化成瓷，她都可以吞下去。
　　“好了。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下巴朝那碗汤一抬，“不喝了就陪我走一趟。”
　　清烛难得敏捷地站起身，“不喝了。去哪？”
　　慕轲缓缓站起身，懒懒地看她一眼，“明知故问。”便率先走在前面。
　　清烛在他身后，一路碎步地跟上去，挽住他的左手。

　　两人赶到时，慕承炎惨白着一张脸，裹着厚重的大氅，在钟郁明的搀扶下，僵硬地从季华房内走出。
　　他身后没有一点光亮的房间，冰窖一般传来带着哭腔的笑声，那笑声从幽深的鬼蜮婉转而出，开着糜烂的花，流着青红的脓，透着万般惨痛。
　　慕轲快步上前，看着慕承炎惊惧疑惑、欲说还休的表情，嗅到似有若无的血腥气，越过他的肩膀去看房内情况，季华已挺尸在床上，闭上了眼，她的左胸上，直插了一把匕首，刀锋尽数没入。
　　床边，慕太君坐在地上，困兽般长啼。
　　慕承炎抓住慕轲的手臂，手不住地颤抖，月光下青白的骨节几欲透明。
　　慕轲握住他的手，刺骨的冷；又隔着他的帽子摸了摸他的头，像摸一只从茫茫远山迷路，终于寻觅归来的小兽。
　　“走。”慕轲扶着慕承炎的胳膊，带他一级级地下台阶。
　　钟郁明在确定慕承炎的身体重量全部脱离自己时，才默默松开手，跟在他们身后。
　　“不许走。”
　　慕太君乱七八糟地扶着能抓到的一切，胡乱站起来，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身上尽是漆黑的阴影，脸尤其看不清，而她那双将剑锋插向季华的手上，半凝干的血还粘稠地向下滴着。
　　“不许走！”她大喊出来，撕碎了五脏六腑，震飞了三魂七魄。
　　她本不至如此癫狂——慕轲扶着摇摇欲坠的慕承炎往前走，清烛扶着慕承炎的另一边，钟郁明在他们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全都置若罔闻，仿佛她是一个死人。
　　她站在那里，用尽生平喊叫着，一声声，没有任何回应；山庄偌大空旷，甚至没有任何回声。

　　待到慕承炎的气息稍微缓和，外界的风将他上涌的气血凝住几分，他这次彻底停下，垂着疲惫的眼，向左侧的慕轲微微侧头，缓了几口微弱的冷气，好容易吐出几个不能连续的字块，“爹，我……走不动……”话音未落，整个人头重脚轻，向前栽下去。
　　慕轲一个疾步，挡在慕承炎栽下去的前面，用背部撑着堕落的躯体。慕承炎伏在慕轲身上，已在身旁的钟郁明顺势向上一托，慕轲将慕承炎背起。
　　“和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慕轲轻声对着慕承炎的耳边说道。
　　慕承炎惨然一笑，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多说一个字了，只是侧脸轻轻贴在慕轲的后脑勺上。

　　接下来的几天里，慕承炎并没有完全昏迷，他沉浸在半梦半醒中，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在燃着最烈的火，仿佛要把自己燃透燃尽，他趴在窗上——他能感觉到他的脸，被旧枕挤压尽口腔，稍一动弹，便触动背后的创口，那片战后焦土，同时泛着鲜血和凝痂，皮肉之苦像一个巨大的巴掌，将他整个人再次拍实在床上；耳边隐约有人声，模糊间可以分别出是慕轲的，还是夏雨晴的，他拧着眉细听，但总听不真切。
　　如此烧了七天之后，他终于张开酸涩的双眼，烧炭的火炉旁，正毕毕剥剥地燃着草药，那熟悉、温和的味道——他嘴角苦涩一笑，这药对外伤不能服药的人恰到好处，看来配药的人是内行。
　　“醒了就别装相！”
　　慕承炎听见熟悉的声音，猜想自己对配药者的判断不错，顿时心花怒放，恨不能直接从床上弹跳起来。
　　“省省力气。”那人慢慢将慕承炎扶起来，确定他能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才放手去取桌上早已备好的温水。
　　正常人几天不吃东西都无法消受，更何况慕承炎这样重伤在身又心肺郁结的青壮男子。
　　那人握着茶碗，循着慕承炎饮水的速度，缓缓倾斜手中的碗。
　　液体温柔地从干裂的嘴唇一路流淌到空旷的胃中，慕承炎感觉到久旱逢甘霖般的生机。
　　“师父……”
　　“别说话。”
　　慕承炎甚至感激师父林中树让他不要说话，他实在也说不出了，身体里空空地，悬浮着盘坐在床上而已。
　　林中树又端来一碗粥，慕承炎向碗内一窥，内容过多，五色齐全，顿时心内五味杂陈。
　　林中树瞪他一眼，“心里也别说话。”
　　我又不是坐月子。慕承炎心里说着，又立时收敛住了自己的眼神。
　　“你爹，你妹，你女人，还有你兄弟，都在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是我说你需要静养，房间里的熏药会被他们分掉，到时药效不够。”
　　傻子才会相信这席话，但是没人敢不听医者的话。尤其林中树永远一张千年寒冰的脸，拒人千里之外，虽则他医治的是自己的爱徒，但是谁都说不准，冷不防地，他又出人意表地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费尽力气才吃完半碗粥，慕承炎累得身上又蒙了一层汗，他摇摇头，再也张不开嘴吞下一口。
　　“你先运气试试看，我让他们来。”林中树放下粥碗，又在慕承炎的四周堆了一圈被子——在他昏迷这段时日，他身上的汗不知洗透了多少条被子。
　　慕承炎闭目敛息，使出浑身气力凝于丹田，他的真气游兵散勇一般拖拖拉拉地在丹田处会和，让他不由得在心中深深叹气，武力又退步了。
　　耳边是林中树用药汁将熏药泼熄的声音，这药确是对常人有害，林中树要在其他人来之前，抵尽药气。
　　不多时，夏雨晴乘着风雪而来，进门后直接被林中树拦在门口处，“先去火炉那儿待一会儿，不然寒气会过给病人。”
　　夏雨晴乖乖地向火炉处走去，目光在慕承炎惨白瘦削的脸上流连。
　　许是不管不顾地一路奔来，入室稍停后，夏雨晴才渐觉寒意一寸寸从周身逼将而来，而面前的炉火中的暖意，正将这寒一点点消融。她因悲喜交加而躁动不止的脉息而稍稍缓和下来。
　　眼见自己被冻得红肿的双手在暖炉的烘烤下恢复了原来模样，被冷风吹硬的头发暖软下去，双颊也泛起两片微红。
　　不时小斯端着药进门，林中树便吩咐小斯一道去药库。
　　房门一关，沉浸在运气之中的慕承炎立刻睁开双眼，回视着夏雨晴的眼睛，“师父出去了，你过来吧。”
　　夏雨晴便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碗汤药，坐在窗边，纤指捏着药匙放到自己嘴边，微微吹凉，再送至慕承炎嘴边。
　　慕承炎咽下一口药，“啊”地感叹一声，“好喝！”
　　夏雨晴看他干燥起皮的嘴唇，耷拉着的眼皮努力向上翘起，眼睛在消瘦惨白的面皮，显得又大又圆，闪着星辰的光辉。
　　“瞎说，药有什么好喝。”夏雨晴微嗔道，手上不停动作。
　　慕承炎无力地保持着笑容，打算继续瞎说，被夏雨晴一匙堵住了嘴巴。
　　“留点力气，等你伤好了再说情话。”
　　“哪怕你喂毒药都好喝。这不是情话，是实话。”慕承炎只有一张嘴，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一层水雾蒙上眼，夏雨晴不再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送药。她并非未经人事，她早早品尝了有的人一生都不曾体味的酸楚，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光芒，就死在母体之中，这伤痕毕生无法愈合。她对愈合也并没有任何执念，就在自己心中划出一片区域，留两席冢，寸草不生。余下的时间和空间，她打算目光不再时时刻刻记挂这片死寂。偶尔地，她抬头看看眼前人，他正焦灼地拉她从深渊处重生，用他全部的暖唤回她冰冷的身躯。
　　如果继续活下去需要一个支点，他坚定地等在那里，等候她来支撑。或许从更早开始，她就已经确认了这个支点，并决定，不止当他是个支点，同样地，她也是他的。
　　“送你回来的那晚，慕庄主就把慕太君送到城郊的庄园去住了，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夏雨晴投了个热毛巾，给他可见的皮肤。
　　“那队人马回来了吗？”
　　夏雨晴侧头想想，摇摇头，“没注意。”
　　如果没有回来，那就不只是“护送”这么简单了，而是当作囚犯一样圈禁在庄园内。毕竟庄园内丫头、护院等仆从一应俱全，并不需要另调精锐过去。
　　“今晚叫爹他们，来隔壁小厅里吃饭吧。”慕承炎淡淡地说，眼前似乎已浮现久违的围炉夜话。“你帮我洗个澡吧。”又一脸荒唐。
　　“不行！”
　　慕承炎看夏雨晴细眉冷对，似是十分严肃决绝，便假惺惺地凑过去。
　　“师父说了，不足三月不够稳定，不可劳累。”夏雨晴轻轻推开他。
　　慕承炎面露疑色，不明就里，终于在眨第二次眼时恍然大悟，惊讶地合不拢嘴，拉过夏雨晴的手，只略一搭脉，便心知肚明。
　　“你……”一时间，喜悦、惊惶、难以置信交织在慕承炎眉头，两头眉毛舒展收缩了不知多少次，又不知该先问哪个问题，“你……什么时候”不，这个问题不该问，他方才分明已经通过脉象得知是两月，“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雨晴也是前几天刚知道，她一直照顾慕承炎，换洗、上药、熏香，他彻底昏迷，所有原先可以自理的事情都需要外力，因此夏雨晴做的任何一个步骤都格外费时费力，觉得困倦也是常理之事。
　　林中树作为医者，习惯留心与体征相关的一切。他随手号脉，才发现这个徒弟媳妇的脑子也并不比徒弟高明到哪里去，连自己身体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都不知道。她之前身体受到重创，如今不算痊愈，更加不是怀孕的最佳时机。而事已至此，林中树只能盘算着，使出浑身解数，保好他俩的头胎。
　　“从那以后，我就只吃师父做的东西。他也不让我吃别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夏雨晴严格遵循着林中树的膳食安排。
　　而慕承炎自然也清楚夏雨晴的忧心之处，“我不该，贪图一时的……贪欢。”
　　夏雨晴迎上他湿漉漉的眼睛，无奈他伤口未愈，只得强行控制想要拥住他的冲动，但还是抚摸上他的左脸——她眼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
　　“我又何尝不贪呢。”夏雨晴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我贪图你。”
　　慕承炎的眼睛顿时闪光，长久以来，他小心翼翼地陪伴在她身侧，呵护着她伤痕累累的心，焦躁地在她门口徘徊，几次三番想要破门而入，最终被高傲击碎冲动，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不是圣人，他要她，她的人，她的心。他等着，不知遥遥是何期。
　　直到那晚，寒风也温柔，残月也旖旎。
　　直到现在，她终于肯接受他的心意，不躲避自己的心情。
　　当晚，慕承炎拖着伤体，和家人在正厅吃饭前，宣布了自己想要成亲的决定和想要尽快举办婚礼的理由。
　　夏雨晴坐在他身边，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红透了脸。
　　然后就是沉默。慕轲不置可否的沉默让慕承炎身上结好的痂又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所以是因为她怀孕了，你才要跟她成亲的。”清烛说。她实在无法在这样凝固的空间中等待下去，肚子里有千万句话，她单单挑了一句最愚蠢的，而且从她的语气来看，她对这个事实并没有丝毫疑问。
　　果然，话音刚落，六道寒光立时向她射来。
　　清烛还是迎难而上，“怎么了，我只不过一个人这么说，你们就已经受不了了。”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在背后嚼着舌根子，吹着风凉话。
　　这反而提醒了慕轲和慕承炎，他们不愿对方被人戳脊梁骨。毕竟在他们眼中水到渠成的事，到了那闲人的嘴里，就容易变成败坏和肮脏。
　　“易水山庄，好久没有办过婚礼。大喜之事，既然要急办，那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但也要大办，明日发帖，十天后在庄内成婚。”慕轲郑重其事地定了十日之期。
　　“谢谢爹！”慕承炎抓起夏雨晴的手，就要起身行大礼。
　　慕轲摆摆手，“好了好了，礼就不必了。”毕竟一个有伤，一个有孕。
　　说完瞥向清烛，“还有你……”清烛狂喜的脸上登时发苦，她大皱眉头，“刚才那番话，让我听见第二个人讲出来，我就掌你的嘴。”
　　慕承炎和夏雨晴都听见了弦外之音，此事不要再多，哪怕一个人知道。他们在清烛对面偷笑。
　　“那，万一不是我说出去的呢，如果是你们说出去的呢！”
　　“我刚才说了，掌你的嘴。”
　　“冤死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