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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池鱼之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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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即将入冬,树上的黄叶也落得所剩无几,仅有的几片能够在地上随风打旋的残叶,也被打扫干净。只有愈来愈浓的白渐渐从天那边洇过来,寒气横冲直撞,莫名其妙扑来一阵风,将难得的暖阳冲得惨淡,立时掀翻了易水山庄众人本就郁郁寡欢的心情。
白远遥悠然摇着折扇,作壁上观。自慕承炎闭门思过已去半月,他坦然在易水山庄住着,对谁都礼遇有加,但是目光比这冬风还冷。
慕峥和慕轩父子也在山庄住着,他们远没有白远遥那么坦然,他们反而是忐忑,忐忑的原因却千差万别。
慕轩担忧的是,白远遥手里握着的人证,是柄悬在自己头上的剑,欲落不落,如果对方只是要以此要挟,那么半月前,正厅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要慕承炎庄主之位不受威胁。可如今,他偏拉着自己在此“小住”,难道只为看自己跳梁小丑般行走在刀俎上?或是,他还有更大的谋划,是自己现下还看不穿的?
慕峥被儿子对外称“身患重疾”,不便出门,明眼人都看得出自己被儿子软禁,可是谁又会理睬这等闲事。但见儿子任由白远遥那个后辈任意揉搓,他又气又恨,气的是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不知自己苦心孤诣全是为了他,竟被白远遥这小子套牢;恨的是自己早没发觉白远遥这小子狼子野心,和慕轲沆瀣一气,欲将自己置于死地。他在这间从小住到大的卧房里长吁短叹,联想到这几十年的委屈隐忍,一击而中的豪情倏地遇冷,还是被自己儿子摆了一道,越想越气苦,身子也日渐消瘦了下去。
一日,慕轲上门探病,慕轩自是将其拦在门外,好话说了一箩筐,张着双臂死活不让他进。
“慕场主,好歹也是一家人……”白远遥鬼魅般出现在门外,冷眼笑着,“慕庄主也是担心令尊的伤病,一片好心,怎可辜负。”
慕轩分明听到他在命令道,不可辜负!身上冷汗涔涔而下,更被他手中折扇扇得寒凉刺骨。
慕轩挪了几步,将门口让开。
慕轲也不去看白远遥,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冷冷地道:“慕某承情,多谢白城主,才得见家人。”推开门,径直跨进去。
白远遥无声地冷笑一声,笑得却是慕轩。慕轩过街老鼠般紧跟慕轲其后,将白远遥关在门外。
白远遥也不见外,倚着门框,抬头木然地看雁南飞,以内力去探听里面的声响。
“叔父,轲儿俗务缠身,今日才来探望您。还请叔父见谅。”慕轲嘴上不咸不淡地客套着,就近坐在慕峥轮椅旁的脚凳上,一手将茶盘上倒扣的一只茶盏翻转过来,一手去取茶壶。
茶壶空空如也。
慕轲瞅着点头哈腰的慕轩,冷笑道:“是轲儿御下无方,连口水都没给叔父备上。”
慕轩的杀心已起,开弓的靶子竟是自己的父亲。慕峥若死在易水山庄,又有的热闹可看了。
慕峥在轮椅上,只一对浑浊的眼珠寻找着慕轩的位置,脸上的五官没有一个在原位。他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
“慕轩,你不打算解开叔父的穴道吗?”慕轲淡淡地问道。
“二哥,莫要说笑,我爹这是身子不好才……”
“无妨。无需跟我费这些口舌。”慕轲打断他的话,也并没有动手为之解开穴道的意思,“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抓住慕峥的轮椅扶手,摆正、拉近,让那双浑浊的眼睛正视自己,浑浊中立时放出警惕的光。慕轲冷哼一声,彬彬有礼地道:“叔父,听说你上月刚收了第五房,不知她腰窝上的红豆胎记可还称心;不知崔账房在编号戌初十二的账本中,那处西域马场的利润由五百两追加到多少;不知承皓那指腹为婚的未来姑爷,现在流连的是那梅飞楼的小叶儿还是小雁儿……”
慕峥眼中警惕的光忽明忽暗,脸上的褶皱霎时更换了不知几遍颜色,虬髯像垂死的落叶般在脸上抖上抖下。
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且看他意犹未尽优哉游哉,像个茶博士一样对此等隐秘之事信手拈来,慕峥耳朵里听得真切,可恨牙齿用不上力,否则牙根都要咬断了。
站在他身后的慕轩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慕轲对马场如数家珍,熟稔程度远甚于他这个场主,恨意之下,更填惊惧,不免汗如雨下,抖如筛糠。慕轲一度以为他要翻个白眼厥过去。
厥过去前,慕轲还有话没说完。
“轲儿深知叔父心中所求,历久弥坚,不可撼动;也深知叔父这些年忍辱负重,周密筹谋,志在必得。虽则如此,数年来,轲儿顾念亲情,有些事情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作罢。”慕轲眯起双眼,似乎那些作罢的事情就在眼前,不禁轻蔑一笑,“不想,一再容忍换来的,竟是今时今日我父子二人一招失足,遭落井下石。这让轲儿感到心寒,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独木难支,四面楚歌之时。不知叔父可还记得,上次,那些趁火打劫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慕峥无声地喊着,眼里的红血丝越来越粗,整个眼白都被怒意染红。
慕轲向他微微探身,眉头一挑,似要去听他心里到底在呐喊什么,略一迟疑,意会地点点头,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舒展了一下腰身,“叔父要说什么,不如由慕轩代劳吧。”眼梢扫了一下全然僵住的慕轩。
慕峥这个穴道,怎么都轮不到慕轲为他解。
不过慕轩,也没有要解的意思。
他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思绪飘忽,恍然悟出白远遥有些好笑,甚至有些可怜。毕竟单凭慕轲方才所说的任意一项,便足以让马场毁于一旦,让自己身败名裂,哪需要白远遥左手人证右手物证地半路杀出来,雷霆万钧间向慕轲卖一个雪中送炭的人情。
不对,天下第一可笑和可怜的,哪里轮得到白远遥,分明就是自己和坐在轮椅上的父亲。
哪怕在读白远遥送来的吴仁手书时——那封信是个幌子,只吴仁落单在白鹭城这一桩,就足以让慕轩束手,白鹭城私刑向来酷烈,吴仁拿钱办事而已,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保住雇主的秘密搭上一条命,慕轩都心怀一线生机,这几日陪着白远遥停留在山庄,一是为他所制不假,更是混淆视听,实则早派人去了白鹭城探听虚实,待时而动,东山再起。
不及此时,天崩地裂,一败涂地。
他确实低估了慕轲,也却是太过没有自知之明。原来这些年,他们父子的生死,他们马场的荣衰,皆在慕轲的股掌之间。他们还在做着春秋大梦,以为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殊不知那些所谓机会,也不过是慕轲不以为然下的漏网之鱼。
“二哥好谋略,小弟……”他沉了此生最后一口不服输的气,“心服口服。”
慕轲脸上那抹冷笑不褪,“谋略也好,手段也罢,都无关紧要。”他抿了抿嘴,站起身,等不到慕轩为慕峥解穴,既然慕轩都是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慕轲也没有必要和一个没有份量的人多费唇舌。所以他拍了拍慕轩的肩膀,榨干了这具躯壳内所剩无几的冷汗,他手下的肩膀矮了三分。
“紧要的是什么,你自然懂得。”便拂袖而去了。
徒留两个一站一坐的父子俩,在冷风中,穷尽毕生想象,思忖还停在风中的最后那句,不浓不淡又不明不白的话。
白远遥站在门外,吹着层层冷风,字字句句听在心里,他惊诧之余,又自嘲自己的狂妄,千里之外来送人情,结果发现这人情无非是锦上添花罢了,慕轲这场局,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布下,一直没有收网,只是因为没有必要,没到时候。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起的衣裾,将折扇一格一格地收好,向恰好出门的慕轲作了个揖,抱拳的手还没放下,却发现慕轲已径直走远。
竟没有半分停留的意思。
白远遥僵直的双手尴尬地架在半空,吐了一口气,卸下这个假惺惺的动作,再举头看看天,一片苍茫暗淡。心头冒火,他大小是一方城主,走到那里万众瞩目,不管对方真实想法如何,三分薄面总是要给他的。如今,慕轲连一分薄面都不给,倒着实让他身临异境,乏善可陈了。
“无趣!”说着向后一甩衣袖,负气而走。再不去理什么慕轩了。
黄昏时分,重明阁内,清烛端正地坐在书桌前,毛笔吸饱丰盈的墨,在宣纸上落笔,将一个个大字写进光里。
慕轲在她身边,给她纠正一笔捺的用力。少时何管家进门,作揖请安一气呵成,却在说话前目光在清烛身上稍作停留。
慕轲见状,微微点头。清烛也无心研究这笔捺在字体的整体布局中究竟占据几分,便将笔搁回原处,拢拢已经贴在腮边的长发,手肘支撑在桌上,双手托着腮朝何管家看着,等着他说他觉得不适合她听的话。
何管家脸上一闪赧然,“庄主,白城主和慕轩场主先后离庄了。”
清烛挑了挑眉,用双手带着脸向右转了转,抬眼去看慕轲的反应。可是慕轲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不过,白城主临走前,去过潜云别院,半个时辰才出来。”何管家看着慕轲,“两人未曾动武。”
这是十数天以来,慕承炎第一次见除佣仆以外的人,其间,他连慕轲都没见到。
不知白远遥到底对慕承炎说了什么。但无论如何,慕承炎现下还安安静静地待在潜云,至少白远遥所说之事并不紧迫,可从长计议。
何管家又汇报了几件庄内常务,“晚饭已备好,请庄主和小姐移步饭厅。”
长久写字的疲惫顿时卸掉,清烛两眼放光,脸离开双手,引颈企盼,整个人都振奋得流光溢彩。
“干什么?字都写好了吗,就想着偷懒!”
在慕轲一阵训斥声中,何管家一脸幸灾乐祸地退下,清烛眼看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都退下了,不免灰心丧气,又不敢表露得过分明显。
从慕承炎被打之后的每一天,慕轲像吃了炮仗一样,一点就炸,动辄暴怒,吹毛求疵,板着一张青色的脸,所到之处草木皆兵。这些都还不为过,毕竟有何管家在旁辅佐,只是御下苛刻了许多,出格的事情倒是一件都没有,左不过是山庄上下见惯了慕轲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这次见他失态至此,都先是惊讶,然后敬而远之了。
最为苦不堪言的是清烛,被逼着早睡早起,食寝不语,读书写字,马上要开始被逼着学棋抚琴。她心知,慕轲对她上次联合慕承炎欺上瞒下的事情余怒未消,对不能让慕承炎免于重罚自责不已,又觉清烛的不学无术着实不成体统,还有白远遥和慕轩那档子鸡肋,种种事端酿成的情绪一触即发,让清烛这个离慕轲最近的人,引火烧身。
所以,清烛暗暗叹口气,暗暗骂慕承炎,想想如此下去三月时光何其漫长,又再次重重下了决心,咬咬嘴唇,伸手去拿那支笔。
她这辈子,强颜欢笑常有,笑里藏刀常有,忍气吞声常有,这种愿挨的时候实在不常有。
等到清烛写满那一整张字,天色才将将暗下来,慕轲掌上了灯。
清烛望着渐渐亮起来的重明阁,有一种今生今世都要被困在此处的感触,木然地坐在那里。
“昨日要你背的那首李白,背来听听。”
“啊?”
慕轲的怒气登时奔上眉头。
清烛大叫不好,可是眼前除了“李白”两个字,什么诗句都没有,她又不能自己现作一首,谎称是李白的。
而慕轲已经提着戒尺冲过来了,他用那两指宽的戒尺敲了敲桌子,“站起来!”
她负重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心俱疲,不想为自己作任何辩解,没等慕轲给出下一个指令,就乖乖地伸出左手。
她那一副束手待宰、垂头丧气、无可奈何的模样,火上浇油一般把慕轲的台阶彻底烧毁。
“你这是什么……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慕轲眉毛竖立,“你还委屈了是吧。”拉过清烛准备好的左手,举起戒尺。
清烛紧闭双眼,一刻千年地等着这一板落在掌心,好让自己这几日悬着的心总算有个着落——她心甘情愿地忍着,但忍就是忍,忍的感觉实在不那么酣畅。
迟迟没有听见板子击打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清烛以为自己耳鸣了,这才试探地睁开眼睛,只见慕轲满脸怒意,与清烛掩耳盗铃地闭眼之前并无二致,不过,他紧握戒尺想要死死盖下去的手已然无声地垂在身侧了。
“我……我哪里敢委屈啊,我这不是能力有限,真的记不住嘛。”清烛感觉左手不像先前那般被握得那么紧,边讨饶边缓缓抽回左手——竟顺利抽回了左手。
“还狡辩?”慕轲心中又升起一团火,还是对他狡辩,岂不知,能活着在他面前狡辩的人,下场都不是很光鲜。
“不不不,不是狡辩。”清烛立刻双手去抓住慕轲的左臂,刚要习惯性地强颜欢笑摇尾乞怜,又被自己如此的心情提醒,不免放下机心,一片坦诚。
“是这些天要学的东西太多,我的脑海比小溪还要浅,一时半会儿,真的放不下这么多满腹经纶。”一时又想不起“经史子集”这四个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慕轲当然不觉得乱,反而深以清烛所陈为然,将戒尺扔到就近的桌子上。
“当啷”一声,清烛心中的石头也落回心里。
清烛如坐针毡地在凳子上反复磨蹭,目光跟着慕轲给她舀汤的手闪烁流转。
慕轲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无奈地摇摇头,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一些,还没往清烛那边递,就看见她两手虚捧着碗向他伸过来。
“收回去!”慕轲将盛好热汤的碗放在清烛面前。
清烛也分不清自己是饿得过分了,是逃打之后心情开朗了,还是今晚这汤分外醇厚了,总之这是第三碗。
慕轲都是在仆人们布完菜后便让他们退下的,后面两碗都是他舀给清烛的。他自己倒是口中淡淡的。
没有胃口是一回事,倒胃口的事情来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又必是重要的事,否则,山庄的人是不敢轻易打扰庄主的餐饭的,尤其是家宴。
清烛盯着在自己斜对面的钟郁明,听到了大概——季华病得要死了,慕太君哭得要瞎了。
季华虽然是被慕太君在背后扯着的木偶,但终归还是她去挑拨的慕承炎,让他自少年始,便惶惶不安地成长。
慕轲的所有愤怒,从来不会无缘无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