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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因果相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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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郁明在花园深处寻到慕轲的时候,看见慕轲正对着弦月,坐在石凳上,倒了一杯冷酒。他身旁的地上,散着醇香酒气的酒渍尚未凝干,在湿寒的夜里,分一壶佳酿。
“是你。”慕轲眼睛不离钟郁明,整杯痛饮下去。
钟郁明坐在石桌对面,将手中的剑稳稳地放在桌上,两手轻轻搭在慕轲目之所及处,定定地看着慕轲。
两人一剑之隔。
慕轲冷冷地打量着钟郁明缴械的动作和坦荡的底盘,放下酒杯。
“庄主,我来给自己提亲。”钟郁明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向在海水里。
“你好似有些不大情愿。”慕轲对这求亲的举动并不惊讶,一直以来,他对这个人的担忧,并不在此。
“我的不情愿,绝不在想要与她成婚的决心。而是,现在的我,对选择隐瞒和选择伤害之间,无从判断。”钟郁明的双手,不自觉地攥在一起。
“所以你打算,对我坦白,让我来判断。”
钟郁明将面前的剑向外一推,让剑离得慕轲更近一些。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等我坦白完就不一定了。”
慕轲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并没有收回刚才的话。天大的事情,都不及清烛重要。清烛珍视的人,他分毫都不会动的。
他一拍石桌,利剑腾空一瞬,他左手一摆,剑不脱鞘,立时插入身后的竹丛内。
然后右手一抬,作了个“请”的动作。
钟郁明到易水山庄当差的目的,从来不是疲于奔波,找个安身之所这么单纯。
他复仇的对象,从来也只有慕轲一个人。
那是他父亲的遗愿,也是他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
两年前,钟郁明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出类拔萃的能力,通过了易水山庄的层层筛选,更是在短短两个月时间,晋升成为护卫统领,仅比何管家低了半级,位同副总管。
虽然他御下有手腕,处事又圆滑,少庄主慕承炎更是对他青眼相加,可是,他从慕轲每每落在自己身上那冷静的目光中,尤其分辨的出,慕轲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
他也确实没有过任何能够让慕轲相信他的理由,比如,他就像一个从街边石缝里钻出来的人,没有亲友,没有门派,没有过去,任谁去翻烂江湖数十年来的记载,任谁去打听街头巷尾的道听途说,得出的结论大抵一致,不知道,没听说,没有这个人吧。
钟郁明的功劳越多,越遭到慕轲的忌惮。
钟郁明明里暗里伺机而动,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慕轲一早在他身边布好局,埋好网,敌不动,我不动。等着钟郁明暴露弱点,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击而中。
他从来没有暴露过任何软肋,直到清烛的出现。
清烛随慕轲回庄的当晚,慕轲才第一次从钟郁明的脸上看到一丝波澜,他讶异于这个阴郁的年轻人,原来也是有情绪的;他更讶异于这看似单薄的情绪竟然来自于他失散多年的女儿。
他看着事情一点点发展下去,几乎没有插手,也从这一点点的进展中窥到了钟郁明零星的过去,那过去里充满了清烛。
“其实,在山庄这几年,你不是没有机会杀我,为什么不动手?”或许是作为一个浸淫江湖多年的人的一点直觉,或许是钟郁明这个人本身就涨满杀气,而每次靠近自己时,寒意渐浓,慕轲对对方杀心的判断,与对方的杀心一般坚如磐石。
“我当然可以,但是有些事情,我想要自己查清楚。”
钟郁明不是谨遵父为子纲的愚孝之辈,他清楚易水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可撼动之处,绝非一朝一夕的武力所致,它的地基,是百年来一点一滴的血汗和口碑垒成的。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所在,会在十六年前因为一起失职,逼杀他父亲到绝境,让他自小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他父亲从来没见过慕轲,却也是为易水山庄卖命。之所以说是“卖命”,是因为他要处理一些暗里的脏事,才能保证明面上的干净。
十七年前,清烛出生那天,就是他带头杀死妇人,抢走婴儿。
六年前,钟郁明不曾将那时襁褓中的婴儿和与他朝夕相对的灵儿联系到一起。
六年前,落荒而逃的父子俩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背后的原因,父亲接下任务时,只道那妇人生产不久,新生儿刚刚出月,而这二人已是恶人的唯一弱点,机不可失。
没有人会告知“恶人”是谁,这是规矩。所以,父亲到死也没有想到,整件事情是易水山庄内乱,兄弟阋墙,亲哥哥为了这一把交椅屠杀亲弟弟一家,然后,连亲爹也没有放过。
父亲引走追杀。而襁褓中的婴儿,在当时并不起眼的钟郁明怀里。
不满十岁的钟郁明,抱着刚刚出生的慕承灵,饥寒交迫,自身难保,父亲生死未卜,不知今生还能否与父亲想见。而这一切一切不幸的根源,都被迁怒到了这个白嫩的婴儿身上。
他把她放到街边,就飞快地跑开了。
他边跑边哭,也不知自己跑出多远,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跑累了哭累了,或许不久他也会像那个婴儿一样,被命运舍弃,死在这荒芜的水边。
直到年前追着清烛去玉人楼,有一个瞬间,他认出那条陈旧的街道,就是他放下婴儿的地方,而街边,就是玉人楼。
那晚他终于和五年前的灵儿冰释前嫌,别后相拥之时,他心中兵荒马乱,唯一确信的是,他再也不要失去她。
可是随着清烛在易水山庄相处得渐久,血浓于水,她甚至将慕轲和慕承炎摆在了至高的位置,整个人变得柔和而烂漫。
她只不过重获了本就属于她的生活,也恢复了本该属于她的人格。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和他的父亲,沉浸在十几年的旧案中不得翻身,他父亲伤病半生,缠绵床榻,最终含恨而去,心系的,不过是一个复仇而已。
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然明了,但是他无法从对易水山庄的恨意中解脱出来,对待慕轲,是无处发泄的迁怒。
“如今,你放弃杀我了吗?”慕轲黯然道。
“庄主这十几年,又何尝不是日夜遭受折磨。”
当年,派钟郁明父亲屠杀慕轲妻女的,是慕轲的兄长慕韧;而派人追杀钟郁明父亲,是慕轲的份内事。
慕轲饱受家破人亡之苦,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女儿,多年如一日的惶惶不安,又比钟郁明他们父子俩亡命天涯,好过多少呢。
“这件事,你大可以,也瞒着我。”虽则瞒着清烛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既然两个年轻人选择在一起,这件事情大可不必被更多,哪怕更多一个人知道,否则,这件事总有会传到清烛耳中的危险,也都有让慕轲心中芥蒂越长越凶的可能。
钟郁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眶已然红了上来,“当然,当然可以。”他压抑着逐渐沙哑的嗓音,肩膀微微颓了下去,“可是,每次看到她,哪怕是想到她,我都会想起,把她扔到街边的场景,想到她这十几年受的苦,总有我的参与……是我懦弱,我撑不下去了,我害怕面对她,可是我父亲……”
慕轲看着面前这个扭曲的灵魂,尝试着去想象他年轻的身体里承受着多少沉重,如此强悍都不堪重负。
慕轲站起身,听一声微弱的叹息从三丈外的花丛中传来,他一个皱眉,飞身而去,立时抓向那人的脖颈,慕轲看清对方的脸,顿时收紧肩胛骨。
饶是这样,手指也触到了清烛的下颌。
慕轲气血上涌,后怕和背上的冷汗却一点点侵上来。
“你怎么在这儿?!”慕轲放下手臂,低吼道,那神情像要再给她一记。
清烛此时的怒意并不比慕轲少,“如果换了别人听到,那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她瞥见慕轲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那是猝然收回刚猛之力所致。刚才劲风扑来,她看见他满目杀气。“不是我听到了,你是不是也打算瞒着我?”
慕轲没有回答,而是望向钟郁明。
清烛就朝醉花间去了,全程没有看钟郁明一眼。可是钟郁明盯着她的身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灯火里。
钟郁明颓然坐在阴影里,挺直的脊梁难得弯了下去,目光无望地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
突然感觉后背被拍了一掌,这才回过神来,茫然地仰望着站在身边的慕轲。
“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慕轲是把钟郁明和自己的那一双子女相比,“不是你的过错,何必要内疚和自责呢?当年若不是你几次在她身边,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们又怎么与她相见和相认呢。”
“这些我都懂。我就是,我就是……”钟郁明也说不出自己心中所想。诚然,如果当年抢走清烛的是别人,或许街边多出的就是一具婴儿的骨骸;如果六年前和清烛相遇的是别人,或许连那半块馒头都不会分给她,甚至会抢走她身上仅有的。
可是,如果当年不是钟郁明将清烛丢弃街边,清烛就不会在玉人楼那样的声色环境中成长;如果六年前……
“就是什么?”慕轲面露愠色,“就是后悔,后怕是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就是最好的安排,她可以重新回到易水山庄;你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来提亲;她对你有超越任何人的信任和依赖。如果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你放下过去,我又怎么能放心,让她继续和你走下去。”
“如果犯了错,那就改过。可是如果错不在你,就不要对别人的过错负责。”慕轲看见钟郁明的眼神一点一点亮起来,逐渐恢复了从前的坚定。
钟郁明站起身,平视着慕轲,难得放松下紧绷的情绪,“多谢庄主。”
慕轲无奈地摇摇头,“有什么事情,没说出来之前,你怎么知道解决不掉。这阵子连我都看得出你失魂落魄,你以为清烛心里就不打鼓、不心慌吗?两个人相处,最忌猜疑。你们又不是没经历过。”
钟郁明越听越出神,回想起那段被误会又无从辩解的时光,感觉不到时间正飞快地流走,所以背上又挨了一巴掌。
“还不去追!”慕轲提醒他。
清烛怒气冲冲回房的路上,偶遇了慕承炎房内温暖的光,心火于是平息了不少,脚步也随之慢了下去,一阵冷风吹过,她的脖颈倏然被侵,寒凉过后,燃烧的头脑也平静了许多。
向前走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便折返回花园。
她稳稳地往回走着,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去了这么远。夜也越来越冷,她裹紧自己。
好在钟郁明已经“咚咚咚”跑到她面前,一个内功轻功深厚的人,在深夜里,招呼了冷风、摇动了寒枝,惊天动地地奔至心爱的人面前。
见她缩着身子,双手抱臂,立刻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揽她入怀里。
清烛接触他体温,整颗心都沉下去,连喘息都均匀了许多,任他这样抱着她,但嘴上是不饶人的,“我气还没消呢。”
“那就撒我身上。”钟郁明一本正经,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她身子稍微暖一些,才缓缓松开她,牵她手回醉花间。
房门一开,一股温热向他们涌来,房内备好了姜汤,但是空无一人。
钟郁明直接将清烛推到床边,给她脱掉鞋子,用被子将她一双腿盖住,再放两个小热炉进去。
清烛冻僵的双腿逐渐暖融融,刚舒服得有些发痒,就被钟郁明强逼着喝了一碗姜汤,辣得四分五裂。
钟郁明坐回到床边,被清烛的手指轻挑,于是顺势抬起下巴,苦笑着看着她。
“对不起。”钟郁明看着清烛重燃怒火的眼睛。
“为什么道歉?”
“因为这件事,没有告诉你。”
“哼!”清烛收回轻挑的手,一摆头,不去看他。
钟郁明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回答对了问题,不免放肆的底气又加厚了一寸。
他抬手摸摸清烛的后脑勺,顺着她柔软的长发一路顺势而下,最后手搭在她左肩。
清烛感到左肩被温柔宽厚的手掌包绕着,于是回头,先瞥一眼左肩上的手,一脸看透他坏心思的嫌弃,身上回暖,两腮泛粉,目光流动,“你哄狗呢,少来,我不吃。”
然后钟郁明得寸进尺地去抚她的脸,四指贴在她后颈处,食指顺着她的下颌线缓缓摩挲,想要醉死在这温柔乡里。
“给老子吃。”他微嗔。
清烛双眉一扬,顿时兴致盎然,“现在倒是霸气得很呐,你早些干什么去了?”如果你之前对这份感情如此信笃,又怎么会惶惶不可终日了这么多天。她一早觉察出他的异样,又不愿冒然打扰他的不安。
“我不敢面对你,也怕你知道真相后,不愿面对我。”
清烛的侧脸躺在他手心,觑着双眼,懒懒地挑衅:“我们互相不面对,然后成亲这件事就此作罢。”
钟郁明的手立刻微微用力,“你敢,能和你成亲的只有我。”
“你拿我的性命要挟我。”清烛摊开双手,“你看,我们不管是面对还是背对,都还是要成亲的。那你想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一辈子吗?我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岂不是更糟。虽然,哼,”她一斜眼,“刚才也好不到哪去。”
钟郁明神色黯然,把她的双手放回到被子里去,“你知道了,一定不会比不知道时开心。”
“那这么大的事情,你选择瞒着我,你开心吗?”清烛质问道。
如果钟郁明微小如牛毛般的倏忽走神,清烛也不会坚持下去。
他刚要说话,她立刻反手掩住他的嘴。
“别跟我说什么你开心我就开心,我开不开心根本不重要,还是你开心最重要,这种鬼话,你跟鬼说去!”她又覆上他的心口,“现在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就不要担心了。那些陈年旧事,根本不是你的错,甚至根本与你无关,你们父子只是为人蛊惑,被人利用。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已经很幸运。我还能回家,和家人重聚,我还能和你相遇,这十几年心酸苦楚,根本不值一提。上天待我不薄了,真的。”
钟郁明深吸一口气,胸前清烛的手随之起伏,她眼睛里满是脉脉温情,“你真这么想?”
她一推他,负气道:“假的!”
钟郁明将她的手拉回到手掌心,“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从今以后,我们只要快乐。”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包裹着什么的月白色手帕,他托在手上,一层层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碧色玉镯。
清烛的回忆立时被唤起,那是六年前他们初遇的时候,她一眼相中玉器坊里的这只镯子,心中大动,于是偷了去。
谁知被捉了个现形。
钟郁明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在被押送官府的路上了。他出卖了好一顿演技,头磕晕了,嘴唇也磨破了,才让重礼的店主松口放人,但是那一天坑蒙拐骗的几钱银子,也被店主当作赎金给抢走了。
这就是当年自己偷的那一只,清烛看着那玉镯泛着光晕,眼泪从眼眶飞出,重重地砸下来。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钟郁明,“我记得,我记得你当时还打我。”
钟郁明目光闪动,整张脸抽动了一下,“我……你怎么不记点儿好,而且,我哪有打你!”
“你把我抓进巷子里,然后推了我一把,然后举起拳头……”
“一拳打到墙上!”钟郁明抢道。
“那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你偷它做什么?!”在巷尾,钟郁明冲清烛吼道。这是他们结伴以来,他第一次对她发怒。之前他们一个望风,一个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清烛也难得理亏,她嗫嚅道:“我就是想要。”
钟郁明一时无法理解,但见她头顶黏湿,一股黑红浓稠的血从额头一路流淌,才知她被打得严重,立刻掏空怀里,把能找到的药都使上。
没过几天,清烛就发了让自己怨怼、让他惦念五年的高烧。
“这是偷的还是买的?”清烛面露喜色。
钟郁明抬起她的左手,顺着她的指尖、手指、微拢的手背,戴到她腕上,玉色莹润,更衬得肤白胜雪。
“不是偷的,不是买的,我直接明抢的。”他为她擦去眼泪。
清烛横着手臂,对着自己的手腕左看右看,如获至宝,喜上眉梢。
她放下手臂,对钟郁明说:“喜欢!”然后头一歪,脑筋一动,“你最近也没有出过远门,所以这只镯子应该很早就被你抢到了,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听说,迎娶新嫁娘,要有聘礼。”
清烛一脸匪夷所思,“聘礼!就这?”仿佛已经不记得方才的又哭又笑,和六年前的又打又闹。
钟郁明双手握着她肩膀,被她气笑,“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看过你守财奴的样子了。”不住摇头,“给外人看的聘礼,我师父已经准备好了。这是给你的。我不会让庄主为难的。”他总是先一步想到她的顾虑。
也不等她再说什么,又先一步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