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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打在儿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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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萍对慕轲的阴阳怪气也不恼,换了条腿翘起来,“你把我的人怎么着了?”
“围困住罢了。何管家掌握得分寸的。”说完,慕轲突然想起来什么,去看慕承炎,果然,他正焦灼地看着自己。
得了慕轲准许的慕承炎,立刻快马加鞭赶去杨记——夏雨晴在彼处,正孤身一人。
这边杭萍不再盯着清烛看,却去关注她身边的钟郁明,他们并肩而立的距离已然超越了某种界限,“这小白脸儿是你什么人?”他看着钟郁明,问的却是清烛。
清烛一顿,心想这人总是语出惊人,这个问题实在不像是明眼人会问出来的,既然他识人不明,索性叫他明了。
“心上人。”清烛朗声道,她甚至骄傲地抬了抬头,轻蔑地挑了挑眉。
而她的心上人,听着她这般清亮自然的声音,看着她这般娇艳明媚的样子,不禁眼中跑出喜悦,流淌出春水般荡漾的柔情。
杭萍清了清嗓子,挠了挠额头,转头对慕轲道:“这个坦荡劲儿,真是一点儿错不了,一模一样。”
慕轲见怪不怪地笑笑。
杭萍的脸却倏然冷了下来,他扶着座椅站起身,仿佛自己的身体是一摊没有组合的骨头,不扶着点儿什么助手就站不起来。
“就是不知道武功行不行——”他几乎是说话的同时出手的。
当然不是向清烛出手。
掌风直劈面门,钟郁明足下一蹬,向后飞矢,右脚跟抵住门槛,向右一个闪身,杭萍手上攻了空。
杭萍眉头一动,有些意外,心想这小子身法灵活,竟和自己速度不想上下,有点儿意思。拳掌挥劈却不停,甚至变本加厉,想探他真章。
钟郁明一挡一避间,心头一亮——杭萍方才与慕轲大动干戈时,隐藏了可不止一点两点。
而随着拆招繁复,在场的也只有清烛这个外行看不出,杭萍的武功远在钟郁明之上。
杭萍大喜过望,笑着诱出钟郁明的下一招,再一招,只觉对方虽不济,但能见识见识这不知是从何方学来的奇武怪功。越拆越酣畅,越拆越有兴致。
而钟郁明明知这个老不修是这个目的,却也不能因此认输低头,依然使出十足的力与巧,心中涌出愈挫愈勇的高傲。
杭萍使出最后一掌,将钟郁明拍飞出门口几丈远。
“够了。”杭萍一脸喜悦。
钟郁明站在原地,胸口大起大伏,前襟被汗浸成半透明,两条手臂更是被震痛,垂在两侧止不住地颤抖,怒目金刚一样眼睛眨都不眨,牢牢地看着歪在门框的杭萍。
杭萍嬉皮笑脸地回头对慕轲喊道:“还是个死心眼儿!”然后饶有兴致地目送着清烛一路小跑到钟郁明身边。
清烛站在钟郁明对面,右手握住他兀自颤抖的左手,抬头看着他。
“当然要追求,但不必强求。”
他眼中的闪着寒光的刀兵顿时融尽。
钟郁明越过清烛,望着瘫在门边一身软骨的杭萍,定了定神,抬手抱拳,正色道:“前辈赐教,晚辈感激不尽。日后必反躬自省,知难而进,再向前辈讨教!”谢意和恨意都咬牙切齿。
“真是个死心眼儿。”杭萍笑道,而后挑挑眉,从门框支撑起自己,笔直地正色道:“我等着你!”
然后看一眼已在另一边门框的慕轲,略扬了扬下巴,“走了。”便不等慕轲再说什么,向远处走去。
慕轲也的确没有再说什么,只点点头。
杭萍经过门外的两人时,目光再没停留在他们身上,对清烛的欲说还休视若无睹,脚步穿过这山庄的山石花草,原路出庄。
清烛将慕轲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便独自向杭萍的逐渐远去的背影追了过去。谁知这人听见身后有人追过来没有反应不说,甚至加快了步伐。
直到清烛边跑边呼唤出那声“舅舅”。
“浑叫什么?!”杭萍停下,嗔怪道,却没有转身,听见她脚步一顿,继续跑将过来。
清烛心中窃喜又懊恼,早知这称呼这么有效,她何必奔跑了这么远。
杭萍听着那踩着软草的急促脚步声,忽然想到,所谓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一个恍惚,那张极其想象的面容已在自己眼前,只是神色绝然不同。
清烛看他板着一张脸,和方才判若两人,便试探道:“舅舅……”见风紧,立刻调转矛头,目光一闪,怯声道,“不然叫什么。难道,像我爹一样,叫杭兄吗?”
杭萍万没料到,她竟是这般……忤逆。而明明又是自己不让她称呼“舅舅”的,作茧自缚,一时间无言以对,反被气笑。
但见她一脸淘气,觑着笑眼看着自己,杭萍一扫那份心灰意冷,心情大好,“看来,老木头是宠你上天了。如此不分尊卑,却是该管教管教了。”说着煞有介事地将右手从长袖中伸出来,高高抬起。
所幸下手极迟缓,清烛抓住他衣袖,“舅舅息怒,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将他手臂拉将下来,“舅舅管教我是应该的。可是,舅舅英俊伟岸,心海不可斗量,就看在我年幼无知,弱质纤纤不禁打的份儿上,饶我一回,我一定将功补过。再不济,就等到……”她嘻嘻一笑,杭萍已顺势将手放下了,“等到我们下次见面,再算账可好。”
听到“下次见面”,杭萍满眼的宠溺立时掺了一半忧伤,想再见,又不愿。
但他还是带着忧伤的微笑,说了声“好”。
清烛依旧拉着他的衣袖不松手,“舅舅,我不知道,你们大人之间的旧事。我爹……始终没对你说个‘谢’字。可是我,我却是想为自己、为父兄,亲口说出这句感谢……”
“不必!”杭萍打断她,“你不必。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你和你娘。他们是顺便。”
“舅舅的这个‘顺便’,可是保住了我的父兄和我们的家。于我,自有千钧之重。”
杭萍见她如此赤诚,欣慰不已,再次抬手——这次不是作势要掌嘴,而是摸摸她的头,“无需为我们的事挂心。虽然我因为你娘的事情对你爹有怨,但是老木头自始至终都是我的知交挚友,值得我以命相托。这个‘谢’字,他懒得说,我也懒得听。”
清烛甚至觉得,杭萍最后翻了个白眼。
“好了。走了!”杭萍留给清烛一个灿烂的笑容,便大步向庄外走去,背对着向清烛挥了挥手,心中大快,脚步也跟着轻盈了许多。
清烛遥望着他的背影在天晚迟暮中渐渐变小,最终和暮色融为一体,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一个转身,钟郁明正站在树下等她,见她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便走上前。
清烛已经耷拉着头,之前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那股子气一泄掉,困倦如涨潮,漫过她头顶。靠在钟郁明的怀里说了声弱不可闻的“我困了”,没等他把自己抱回醉花间,便伴着他身上好闻的古木幽香,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隐约是钟郁明在对自己说话,那声音像是被水淹过一般,冒着汩汩的风浪千辛万苦地走到自己耳边。她努力想听清,却时远时近,总也听不真切。
而她之所以那么迫切,是因为那声音,总归带着深重的哀伤。她分明就平躺在醉花间的绣床上,整个躯壳上方却压着千斤重,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想要醒过来,问他哀伤从何而来。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为他拭干那滴泪。他的脸在她眼前訇然坍圮,碎成一地琉璃。
一道强光冲入,终于将她眼睛劈开,她挣着身子张开眼,却见钟郁明就在咫尺的距离,神色焦虑地看着自己,双手握着自己的肩膀。
那将暗黑梦境劈开的刺眼光芒来源,也只不过是端着铜盆进门的珠儿未来得及掩上的门。
看那天色白亮,想来也不早了。
“做噩梦了?”
清烛沉吟着没有回答,支撑着要起身。
钟郁明绕过她左臂将绣枕在她身后竖起,让她坐起来后舒适地靠着。
“什么时辰了?”清烛茫然地看看窗外,却见窗被掩得严实,连门现在也被珠儿离开时关上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陌生,许是刚睡醒的原因吧。
“未时刚过。”钟郁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门窗,含笑柔声道,“这几天你太累了,就没叫醒你。不过看你这个样子,有些睡过了。”说着走向案几,一手壶一手杯地倒茶。
清烛望着他修葺的背影,有些模糊,“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后背僵了一下。伴着水流声,他答道:“有两个时辰了吧。应该不到三个时辰。”
等他转身端着茶向清烛走来时,清烛看着那支小小的汝窑茶盏,实在不足以这么久才倒满。
清烛一饮而尽,看他极力掩饰着慌乱,便赌气将喝干的茶杯推进他怀里,掀开被子才要真正起床。
“哎,你轻点儿,会晕的!”这下,钟郁明慌乱得更加明显了,手忙脚乱地拽被子,拦腰拉住连鞋子都不穿直接往衣柜方向冲去的她。
“我不晕!”清烛企图站起身,起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怎么可能成功。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警惕地质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钟郁明立刻警惕地接收到她的合理怀疑,手上不松懈,死死地将她箍在床上,“不是什么大事。承炎被软禁三个月,不得院门。”
如果真是这样,就果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这样?”清烛皱眉继续问道。
钟郁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素来不是优柔寡断、自欺欺人的人,可此时,面对清烛,他是真的希望,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昨日,待他携夏雨晴回庄后,庄主在祠堂,亲自掌刑,罚了他一百鞭。”
清烛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对美目,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攥着他的手臂,拼命摇头,直到看见他也满眼血色,紧蹙着眉头微微点头,才不得不信了,而两行热泪“刷”地冲出眼眶,然后决堤一般泪流满面。
似有锥心之痛,一时间竟喘不上气来,清烛干咳了几声,手不住地颤抖,但心又跌宕得厉害,她右手攥紧心脏前的衣襟,几欲泣血。
钟郁明见状,知她突遭巨变,气凝血滞,便立时抬手,封住她周身几处大穴,让血气舒缓,不致伤及肺腑。
“承炎没事,他早有准备。他说,哪怕是不为演这场戏给江湖中人看,这顿鞭打也委实躲不过去的。他说,他这次是真的伤了庄主的心了。他说,所幸被关在自己的房间,跟没关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不能见人罢了。”
等到清烛感觉眼泪流干了,眼睛仿佛泡在醋里时,方才睁开眼睛,心口也不再那么痛了,思绪也渐渐恢复。自她在玉人楼时,就听闻慕轲的为人,最是护短,自己人自己惩罚,不容他人置喙,也不作戏给谁看。
这次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慕承炎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请罚——在众人虎视眈眈,滞留在庄内迟迟不肯离去的时候。
慕承炎要让他们亲眼看到,易水山庄公正严明,哪怕是犯错的下任庄主,也没有丝毫情面可讲。
他就是要让他们亲眼看到,从自己背上飞溅出的血肉,是如此真切,如此鲜明,绝不轻描淡写,绝不敷衍了事。
他就是要他们亲眼看到,一切,都是自己作的孽,慕轲没有包庇,没有助力,甚至没有一早就洞悉一切于是放任自流。
慕承炎是天生的庄主,清烛想。
可是清烛咬牙切齿地评价:“慕承炎这个蠢货。”
坐享其成的事情从来不做,自掘坟墓的事情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如此想着,苦涩的眼睛又不争气地止不住泪流。
“我要见他。”
“不行。”
“为什么?”
“庄主有令,除每日送餐上药,谁都不许进。”钟郁明再次擦干她的脸,讪讪地闪烁目光,强作安慰的笑,“尤其是你。”
“可是,可是,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带我飞进去。”清烛见他面色凝重,就发现事情绝非想象的那般简单。
“庄主的命令,其意有二,一是不想你看到承炎的伤;二是慕承炎想要争夺的庄主之位,你是唯一对他构成威胁的对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所以,如果清烛与慕承炎过分亲密,那么慕承炎先前装腔作势地夺位叛逆,就真真成了一场多方配合的戏了,岂非落人口实。慕承炎先前为维系易水山庄地位和慕轲尊严的一系列举动,岂非也前功尽弃。
虽然,在慕轲心中,第一个理由更为重要。
慕承炎背上的伤,是连慕轲都不忍去触的命门。明明连十二个时辰都没过,仿佛过了千年,昨日在祠堂,慕承炎血肉模糊的后背,和众人面目模糊的身影,那么遥远,远到若非慕轲执鞭的右手残存了皮肉卷起的鞭痕和蜂蛰般的疼痛,他甚至记不起那是梦是醒。
他先是跪在那里,膝下的蒲团阻不了来自地底的寒意,面对着祠堂内一个个高耸的灵位,仿佛一个细碎的声响,它们就摇摇欲坠,继而扑向自己,淹没自己;背对着祠堂外一个个兴奋不已的过江之鲫,和同样跪在蒲团上的慕承炎。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如“其罪可免,其行当诛”“欺师灭祖,不肖子孙”“小惩大戒,以儆效尤”之类的冠冕堂皇。
他只记得慕承炎解开上衣,露出经年盘虬疤痕的后背,那后背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肌肉微微打了个颤,终于稳稳地随呼吸上下起伏着。他从水中取出皮鞭——它在水里浸了多时,最是柔韧强悍。心一横,压抑着颤抖的双手,第一鞭抽下去,一鞭鞭抽下去。
鞭鞭抽在身上,鞭鞭抽在心上。身上和心上,终于伤痕累累。
行刑结束,慕承炎背上的鞭痕流下一股股鲜血,积血在腰带处凝固,又有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从腰和外裤的凹槽处涨溢,顺着浸血的外裤淌了一地。
像极了在千里坟场之上,绽放出鲜艳的花朵。
慕轲心想,你们满意了吧。
背后是众人的阵阵骚动,恍惚间,他以为那是面前的灵位发出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十分满意,那笑声甚至顽劣地拍了拍他的头顶,称赞他做得天衣无缝,不愧是孝子贤孙。
慕承炎是强撑到众人散尽才倒下的,他像一块烂肉一般摔在地上的血泊中,昏死过去。
而钟郁明所说的“早有准备”,无非是他提前吃了几个护住心脉的药,又封住几处大穴,受刑时运气作罩罢了。
反正死不了。慕承炎之所以这样笃定,绝非异想天开,而是有恃无恐——
世上再没有人如慕轲这般,值得自己信赖了。
所以,他几乎是满意地昏死过去的,身体向右缓缓地落下,眼前的灵位也向左缓缓地落下,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