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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来访 深宅无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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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房叫重明阁,下层是私塾样子的空间,前面一方桌里是先生的位置,文房俱全,又多一样戒尺,以下是两列桌椅,每列四排,陈列整齐,也是文房俱全,阳光洒下,并无浮沉,想来是时时打扫,后端有几架书,是常见的诗词古文;上层全是书。
慕轲那有几分寒酸的卧房里也是勉强挤下了一架书的。
清烛讨厌书,那些读书人是吃饱了才记起要医愚的。外间总爱盛传玉人楼里有个玉清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不通的。她笑那些傻子,这些有什么用,难道真有男人来妓院是为了看美女舞文弄墨的吗?
鉴于慕轲正在里面写字,清烛强忍着没有举袖掩鼻,她少用脂粉,也觉得那味道着实比墨汁好闻得多。遂装作如常地走到桌边,似饶有兴致地瞧慕轲在纸上挥洒。
他写完竟没有让清烛品评,与慕承炎对身材的看重,相映成趣。
墨汁干着,在纸上黑白分明,丝毫不似人心。
“见到那两人,可是放心了?”慕轲搁下笔,手臂一探,示意清烛坐在靠近门口的木椅上。
清烛惟命是从,并不回答。捡起大号毛笔在水里摆涮,毛丛散开,随性摇曳。
“清烛何德何能,慕庄主愿意如此大费周章地,托着烫手的山芋不撒手。”
长袖落进笔洗,湿透,清烛懒懒地不去理会,却生出把水浇到头上的冲动,最后这般,梦醒了,睁眼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玉人楼的绣床上。
慕轲边挽起清烛湿漉漉的衣袖,边轻描淡写:“你无德无能,但只是我女儿这一点,便足够了。”然后在桌上摊平一张三尺宣纸,两侧镇尺压直,“以后每天洗两副字,认真写。”
清烛沉默半晌,盯着纸,期盼它能自己长出两幅字来。再不说话也不是办法,终于推辞道:“可不可以做些别的什么事,比如…”她一时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事。
“不可以。”
“可,为什么?”
感觉原因会是很长的故事,慕轲的表情已然暴露了这一点。
然而他回答:“不为什么,你寄我篱下,就要听我的。”
虽然这个理由对此情此景的清烛来说,十分充分。
“那,写什么呢?”清烛双手摊开在纸上,一脸无辜。
“都可以。”
“写多少字?”
“都可以。”
“写到什么时候?”
“一直写。”
清烛不再多问,只觉自己被活生生地困在牢笼里还不够,猎人还加了两副镣铐在四肢上。她简单磨了墨,捏起那支大号笔蘸饱墨汁,站起身,写了一个顶上立下、几欲出格的“乙”字,第二张也是如此。
正自庆幸自己钻了空子,抬头看,慕轲面目微寒,但也着实不便多言。他无声地转去先生的位置,握着戒尺回来。
清烛怎会示弱,“慕庄主已言明写多少字都可以的!”
“不错。也言明要认真写,你没有用心。”
“清烛不会用心写,只会用手写。”实是胆寒之余,为自己打气。
慕轲轻叹一声,扔下戒尺,绕到清烛身后,衣角难免相擦时,与其说她凝固了,不如是她控制着自己不去颤抖。他三指紧握笔的尾端,让清烛握好下方,带着她在纸上写了同一个字。
清烛感觉自己的右手臂,像鱼在水中畅游,一落一顿一回一摆一收,竟像笔牵着自己在纸上跳跃舞蹈。她文墨浅薄,不辨优劣,也看得出这个字,比刚才自己写的那个,顺眼太多。
端详着白纸黑字间,慕轲将一本什么诗词放在眼前,“你若不知写什么,就找里边的字写。”
看不出清烛思索什么,听到她说:“写《诗经》。”
慕轲便折回去换了《诗经》出来,见清烛眼睛不离戒尺,便将它收起,“下不为例。”
“庄主,”何管家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贺不弃夫妇求见。”
“请到前厅。”
小失给清烛梳妆时觉她犹疑不定,多问了几句,清烛总算没有讲明原委。担心珠儿在门外隔墙有耳是小,小失和方巢的安全才要紧。
那贺不弃跟他爹贺还真是父子,见了清烛这般的身段容貌,便两眼发直,脚下凝注,浑忘了发妻近在咫尺,早将这狼狈色相尽收眼底。
清烛听得那贺夫人不住夸赞自己美丽,疑窦渐生,不免多看她一眼。发髻高挽,穿丝戴银,发间那支金步摇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镶了大粒珍珠进去,金耳坠最是晃眼,似是能工巧匠一气呵成的三连环,微动便发出脆生生的响,细眸柳眉,两颊红润,双唇娇而不嫩。可怜那双手,小巧玲珑,精雕细琢,丹蔻均匀夺目,交叠在小腹上。
这样的一双手,一定不曾沾过人命吧。
贺夫人上前拉了清烛的手,仍是称赞不绝。
清烛也不能失礼。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两人停留在凉亭里喝茶消暑,慕轲和贺不弃往前去了。
“妹妹,我虚长你两岁,就厚着脸皮自称个姐姐了。”
“清烛怎么当得起呢?贺夫人金枝玉叶...”清烛是有姐姐的,除了姐姐,她不想对任何人叫出这个称呼。
“快别这么说。论起出身,妹妹也是个千金贵体,只因途中生变,纵使人力难改,这血缘是万万改不了的;再者出身之说,不由得自己选择,我们这些自诩高贵的公子小姐,若生在贫贱之家,也是要为生计奔波的。谁又比谁低贱呢。”
“贺夫人这句话,深得我心。”
“还叫我贺夫人?我本姓夏,小字雨晴。你再叫我贺夫人,我可不理你了。”夏雨晴嘟着嘴,佯作怒状,那可爱样子,反倒比清烛还要小上几岁。
贺不弃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雨晴,既然你以诚相待,下面的话就算难听,我也不得不讲了。”
“你说你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夏雨晴向前略一探身,聚精会神。
清烛很想翻一个白眼,我可没想为你好。
“总是人云亦云,但人多口杂,这些闲言碎语也不免挂在心上。”清烛先做了个铺垫,“说贺老爷子是个,是个花花肠子。连玉人楼里都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由想起慕氏父子,清烛暗着会心一笑。“但听雨晴谈吐,想着选婿出嫁,必不是那没有主意的。话虽如此,清烛还是要斗胆一劝,人心险恶,青楼的女子就有好些是兄弟姐妹出卖的。何况夫君,你要小心才是啊。”清烛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连她自己都要信了这一片赤诚。
夏雨晴突然呆住,一脸委屈,目中噙泪,说话间就要哭将出来,她看着清烛,泣不成声,“你...你...”
清烛暗叫不好,这话说得太着急了些,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又或者夏雨晴也没有对丈夫的招蜂引蝶有何异议。那些从玉人楼把丈夫拖回家的妻子,不都是逼着自己忘了这件事,两人重新过活。
甚至有次妇人跪地求清烛放了自己的丈夫,谁会想到这样不堪滑稽无奈的场景中,唱重头戏的竟是清烛自己。清烛很想把妇人扶起,擦干她额头的血,说,我没有勾引你的丈夫。但是她没有。她明白那妇人的心情,宁愿自欺欺人地以为是外面狐狸精作祟,也不愿承认自己在丈夫的心湖里再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清烛配合地做一只本分的狐狸精,拿腔捏调地炫耀:“就勾引你丈夫了,你待怎样?”
那妇人头埋在地下,顷刻爆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哀怨凄厉,连清烛都惊得一退,整栋吵嚷的玉人楼更是鸦雀无声。妇人一头向清烛撞去,眼看要同归于尽,千钧一发间,幸而有人一把推开清烛,生生挡了那一下。
可笑的是,挡住正妻,挽救狐狸精的,正是那丈夫。
非玉把那夫妻赶出去,“滚滚滚,别死在我们这儿,平白地沾了晦气。你要真把她撞死了,凭你的样子,能替她当摇钱树吗?!滚!”
清烛偷瞄着四周,最近的珠儿在亭外,这女人要一头撞过来,可是没人为自己挡开的。正自不寒而栗,双手被夏雨晴忽地抓紧,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从来没有人,如你这般...坦诚相待。”豆大的眼泪砸到清烛掌心,清烛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多嘴。”沉浸在恐惧中,走出来但没缓过来。
“不枉我缠着不弃来易水山庄,认识你也是不虚此行。清烛,你不仅长得美,心地还这么善良.......”
清烛听不下去了,纵使由衷,也不是事实,“我还是更担心你啊,你才是,这么...单纯,不要被人骗了去。”
夏雨晴脸上露出嫁做人妇的满足和温柔,“公公是公公,他是他,不一样的。许是看见父亲对母亲的...一些事,他心疼母亲,不愿我成为另一个苦命的女人。我在母家被宠坏了,出阁前母家人还生怕我在夫家要吃亏,可他对我百依百顺。你只看他携我出来,又有几个男人能够做到呢?”说着便给清烛添了茶,自己也仔细嗅着茶香,炎热天气,极少有这般凉爽舒心的好地方。
清烛笑笑。那么之前贺不弃呆若色鸡的样子又算什么。
“可是我听说贺老爷子作下的事,着实替你担心。”她四下环顾,佯装谨慎不欲人知的样子。
夏雨晴站起身,低头看水中锦鲤,闪烁白光,右手拨过左手腕上的粒粒檀木佛珠,思忖着这般家丑,是否要告诉清烛,恰转头看到清烛一副焦急模样,一下决心,拉起清烛,给她看自己手上的佛珠串。
“你既然提到了,这个口也不得不开了。”夏雨晴两手紧紧抓住清烛的左手,攥得紧实,“我需要你帮忙。”
看样子,要答应帮这个忙才能知道这件紧要的事,且先答应她。清烛重重地点头。
“这便是一位姑娘临终前托付给我的。”夏雨晴松开清烛,盯着佛珠,“去年腊八,那天不弃难得不在府内。我一个人也是精神不佳,整个身子懒懒地,便遣走了丫鬟小厮,辗转反侧,终于在府内闲逛。走了大半个院子,听得花园角落有异动。趁着酒劲过去,朝那窸窸窣窣发生处走近,那丛林掩蔽处,竟是一个女子,赤身露体,横在草地上,身上新伤旧伤,有像抽的烫的,只一张脸还算完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似是乞求,嘴里也嘟囔着什么,却呜呜啊啊地说不完全。我心里害怕,不敢喊人,又不忍她零落至此,想上前拉她一把,先避开这个地方也好。
“哪知我一蹲坐在她身边,她蓦地拉住我的手,‘少夫人……’她说,一副嗓子已经完全毁了。她竟然认识我,而且脱下左手腕上的佛珠死死地按在我手里,托我给人,她重复了几遍我才听清。”
清烛听至此,只求那姑娘不是自己思念的人才好,便问:“她说什么?”
“她说,‘少夫人,临死前能见到你,也是我的福报。只求你把这串佛珠给我家小姐……快走,有人来了!’”
清烛身子一震,如被重物撞击般抽空,她记起小瓷说过,小姐你不能什么都不信的,等我出去了,就求个吉祥给你。
“她家小姐是谁?”清烛颤声问。
“玉清烛。”
小瓷啊小瓷,你总算从玉人楼出去了,可这样的出去,我宁可你老死在楼里。
“当时,你可曾亲口答应她?”
“没有,没来得及,便有人朝这边来了。”
小瓷死了,都没有得到她所托之人的肯定答复,便带着这份不确定离开了人世。清烛甚至希望,彼时夏雨晴是有充足的时间答应下的,哪怕她并没有按照小瓷的话做。因为无论如何,清烛都会自己查到真相,让小瓷瞑目的。
“之后呢?”
“我慌忙跑开,躲在廊柱后面,手心泛着后劲的疼。禁不住窥探那边情形,只见那身影高大,显是男子,夜色黑沉,衣服样貌全看不清,他蹲下身来,我只能听见那女子急躁地从粗粝嗓子中乱叫,又是一阵油里滚肉的嘶啦声,最终那女子也没了声息。待那男子走远,我才赶出来,再回到丛林时,差点大骇失声,那里竟空无一人啦!我后来查遍古书,才知道这是江湖上用来毁尸灭迹的药水,遇人……即化。”
清烛抓紧栏杆,双目瞪得老大,直盯着那亭下水纹不眨眼,她担心一眨眼,眼泪就要掉下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可思及小瓷死时惨状,胃里便汹涌起来,流窜颠覆,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眼更红,声更哑了。
夏雨晴在旁边,宽慰不得,劝解不得,两行泪已刷地流了下来。
清烛猛一抬头,对上夏雨晴不忍的眼睛,心中恶意一闪,也不去做作,“你早就知道我?”
“我素来不喜抛头露面,这次出来,便是为了见你,完成小瓷的遗愿。”
“你当真没有看清是谁干的?”
夏雨晴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摘下佛珠搁在石桌上。
“她那种时刻仍记挂着你,可见你在她心中分量。这佛珠亦是为你平安而求。你……切不可做出什么傻事来。”
清烛苦笑着戴上佛珠。小瓷你真傻,这佛珠若真有用,你也不致死无葬身之地。你放心,我会平安。但此仇,没齿难忘。
清烛握着夏雨晴的手,向一直在旁等候的珠儿走去,珠儿略一欠身,“风大天气潮,贺夫人的妆花了,去醉花间补补吧。”
夏雨晴会意,任她牵着走,一路谈论着此行目的,是三月后贺家老爷子贺先寿诞,两人亲自登门送请帖。
珠儿在门外等候着。
房间的最深处,清烛对着夏雨晴跪了下来,夏雨晴拦着清烛的胳膊却怎么也阻挡不了她下坠的趋势,仿若石沉大海。
“你对我们有大恩,该受这一拜。日后若有需要,清烛一定听任差遣,绝无异议。”说完,端正地向前深深磕了一个头,久久没有抬起。
夏雨晴死拽她也起不来,又担心隔墙有耳,声音不敢再大,最终还是清烛自己起身,她才算上前扶了一把。
清烛一边给夏雨晴涂着粉,一边问:“怎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一则是不确定你就是小瓷说的那个清烛,在贺府,我又不敢深查;二则如果你对小瓷已无情谊,我又何必辜负她一片真心,给你平静的生活添堵呢。”
“那怎么又告诉我了?”
“我说到佛珠,你脸色立时变了,这是装不出来的。那时我便断定你是那个清烛,小瓷总算没有白白地挂念你。”
清烛给她细细描眉,“是我小看你了,我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