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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里机缘 险象横生 ...

  •   清烛跟在慕轲身后,兜兜转转,终于进了他的卧房。
      门开瞬间,一股书味扑面而来。于清烛,这股书味不啻霉味。
      慕轲在镜边放下一枚小瓶,“擦擦你的伤。我去去就回。”
      清烛看着镜子里的伤,不知会不会留下疤,那伤口像一张大大的笑脸。
      不多时,慕轲端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红薯进来,顾自剥皮来吃。
      清烛看着镜中的脸,脑中有一闪的奇思妙想,她对着镜子问:“清烛和慕庄主的亡妻像吗?”
      咀嚼的声音停了好久,等得清烛心焦不已,她甚至后悔问这样不可挽回的问题了。
      “面容有几分像;脾气秉性,看起来不像,实则是像的。”
      “慕庄主的话,总是那么深奥。”
      “折腾了半夜,要不要吃点儿。”
      “慕庄主开什么玩笑,”清烛转过身正对着慕轲,“这么晚吃东西,格外使人发胖。杨贵妃早已不在,慕庄主难道要断我财路。”
      “嗯,不错,是该把这财路断了。”
      清烛绽放出明亮的笑容,“那敢情好,清烛先谢过慕庄主了。”
      待得慕轲站起身逐步向她靠近,她笑容如蜡滴冰雪,刹那凝在脸上。
      “你左背蝴蝶骨上,是不是有枚单瓣梅花?”
      猝然一问,清烛一愣,答道:“正是。”想着珠儿那丫头观察真仔细。
      “你一定在想,是珠儿告诉我的,是吗?”慕轲像能看穿她。
      “就算不是,慕庄主自有慕庄主的打量。”清烛小心翼翼地应对,可能没有用,但却是此时她唯一能做之事。
      “那梅花,是我亲手纹上去的。”
      清烛又笑了,极力掩饰着鄙夷和难以置信,“慕庄主说笑了,且不论清烛与慕庄主此前素未谋面,再者这纹身打记事起就跟着清烛,妈妈还说清烛身上的纹身像是刚出生就...”
      清烛突然像被塞住了,说不出话,她被自己吓住了。她甚至回想到,火堆旁慕轲温柔的规劝;下午以身魅惑慕轲时,他那心痛无比的神情。
      她又想到,姐妹们谈及慕氏父子,总会感叹世事无常,深情如慕轲,竟落得妻女双亡的下场。
      “你想到了。”慕轲已经脱下左边衣服,慢慢转过身。
      那左背蝴蝶骨上,一朵红梅傲然绽放。
      只是时光荏苒,那红梅残破不堪,不似清烛身上的鲜红罢了。
      “承炎背上也是如此。”
      清烛幽然道:“慕庄主的妻子不是难产而去,女儿也不久夭折了吗?”她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
      “如果我的女儿落在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江湖上传闻的,是我故意放出去的。其实,当年,亡妻诞下孩子,我给她纹上梅花——易水山庄传人都是一出生,由父亲纹在左背蝴蝶骨上的,她们在庄外静僻之处静养。孩子,是在满月时被奸人掳走,亡妻力保不敌,气竭而死。”
      “哗”又一阵大雨,顷刻而下,声如破竹。
      清烛听着这始料未及的故事,诧异得手足无措,然而她还是深呼一口气,整理出一条思路,“慕夫人力保不敌时,慕庄主在何处?”
      慕轲双眉猝然收紧,用力紧闭双眼,仿佛数年前鲜血淋漓的场景尽在眼前,良久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回答:“当时我,正在庄内处理琐事。”
      原来十几年的心如止水,除却夫妻之情,还有愧疚之意。
      清烛想,如果自己真是慕大小姐,也很难原谅这样的父亲吧。那背上的梅花,当真就能代表身世吗?她沉默着,感觉要问的问题何其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慕轲却打破了气氛,“今晚你就在次休息吧。明日珠儿会过来服侍。”
      清烛也并不客气,在慕轲床上沉沉睡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至少他们父子不会对她做她开始想象的事情。
      次日清晨,先于珠儿进门的是她朝思暮想的二人。
      珠儿将二人送进门后,在门外等候,听得里间的雀跃之声不再是言不由衷。
      小失抢先一步抱住清烛,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起初“小姐,我终于见到你了”尚且能分辨,后面因为笑声太大,眼泪太丰而听不真切了,总归是一些好久不见,表达思念的话。
      清烛提着的一口气总算放下,轻轻安抚着小失的背,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事情已经完全偏离了方向,正向一个未知吉凶、不辨黑白的轨道疾行。
      她沿着小失的肩膀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方巢,想来自己也同他一般,神色疲惫,眼圈暗青,面容削瘦,目光郁郁。
      小失松开了拥抱,还说什么“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之类的话,断断续续总是说不清楚。
      方巢把小失摁倒在凳子上坐下,又握住清烛的手,两人一同坐下。
      “到底怎么回事?”
      “直到你走后的那天晚上,非玉才在我们软磨硬泡下告诉我们,‘你们小姐被富贵人家赎去,以后吃香喝辣,倒也还记挂这你们。她自己先行一步,你们俩,便由这位少庄主一路相送。那可是大户人家,日后一言一行要多检点些,并非所有人都有我这般好心肠的收留你们。’”
      清烛冷哼一声,连非玉都是好心肠,天下怎会有黑心肠的人。
      方巢明白清烛心思,手又握紧了几分,继续道:“你可知那少庄主是个糊涂的,竟为我们准备了高架马车,长队人马,敲锣打鼓地一路招摇。”
      毕竟慕承炎不像是糊涂的,他爹就更不是了。
      “我和小失正纳闷,他却让我们穿着护卫衣衫,分了两匹马,且让队伍先行,走大路,我三人偏走一些偏僻难行的小路。中间思虑很多,逃是不能的,你还在他们手里,总要我们会和才行,否则便会事事被要挟了。”
      清烛无言,并不打算反馈情话,它在生死当口难免多余,虽然这些天她也曾想过,若不是他二人在慕轲手里,她总能想尽办法逃出生天。如今看来,即使没有这二人,她也并没有办法逃脱的。
      她望向门前相谈甚欢的小失和珠儿,稍稍放心地听下去,同时感叹小失应对游刃有余,全然不似当年的冲动冒进了。
      “昨夜,天一擦黑,少庄主带我们在密林中行进,前方雾意朦胧中,渐渐现出一个人形,我心里好奇,瞥眼看少庄主,他神态如常,不是,是太正常,甚至哼起了歌。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待我们行至人形面前,那竟不是人,是一个粗壮的稻草人,浑身鲜血燃尽,胸前挂一布条,用血写着‘慕承炎’三个字,少庄主见了大笑,‘哈哈哈哈,小子,多年不见,你的字还是那么没有长进!’只见那稻草人的眼睛一转,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少庄主将我和小失从马上提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蒙面人从稻草人中飞出,三掌劈于马面,三匹马倒地嘶鸣,不多时便断了气。”
      “少庄主连连摇头叹气,对着倒地的三匹马说:‘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觉得好笑。”
      “可不是。”清烛附和道,“不可怜自己,反去可怜马。”心底却泛起了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意味。
      “他着实该可怜自己。”方巢接茬道,“那蒙面人身法诡异得很,没等我看清,他已然风般地缠住了少庄主。两人忽上忽下地打斗许久,掌风呼啸,拳脚相击而响,噼噼啪啪像火里的湿柴。我们惊惧慌乱,也不知如何是好。忽觉头顶寒风极盛,小失惊叫一声,原来那蒙面人倒立而坠,劈向我天灵盖,幸而少庄主一掌挡开。”
      清烛想象着那生死攸关的场景,又立刻抓住了要害,“那人的目的是你?!”
      “何止是我,还有小失。”
      清烛闭口不言,低眸虚看,细眉挑起。从一开始,她就以为是易水山庄的仇家找慕承炎寻仇,而且听慕承炎的语气措辞,更像是世仇。江湖上,寻仇复仇已是常事,况且他二人安然无恙,此事更不必深究。
      怎么一路听下来,倒真像是慕承炎“护送”他们?
      “然后呢?”
      “然后不知从何处窜出一队人马,一行五人,提我们上马后便飞驰而去,他们武功高强,我们挣扎不得。没承想,到了这里,他们才道是易水山庄,还毕恭毕敬地解释之前事态紧迫,叫我们不要见怪。”
      所幸有惊无险。
      清烛一口气灌下一杯冷茶,喝到第三杯时,这才想起,“那慕承炎呢?”
      “他们只顾飞奔,我回头并没有看真切,只隐约像是少庄主向前佝偻一下,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蒙面人可有受伤?”
      “不知道。”
      “那五人就没有留下来帮着慕承炎?”
      方巢偏头回忆后,摇了摇头。
      珠儿见时机正好,便进来要给清烛梳妆。
      方巢和小失便有昨晚那个凌厉的黑衣人领着去了客房,二人在这个名副其实发的何管家身后,面无血色,中规中矩,四下的亭台楼阁,草木虫鱼都不敢侧目,那份恐惧是清烛没有了解的。
      慕轲等待着何管家的复命,在砚台里细细地磨墨条,却并不动笔写画,只盯着漆黑的墨汁,仿佛从中探寻出幻象。
      昨夜清烛在此留宿,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难以想象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段是经历了什么才练就得炉火纯青。他并不指望弥补清烛的过去,因为过去已经过去,能改变的,也只是从今以后了。
      “参见庄主。”
      停下磨墨,墨条所剩无几,慕轲拾笔蘸墨,边听边写。
      何管家道:“方巢和小失已按少庄主吩咐向小姐转述。”
      “谅他们也不敢实话实说。要不是以为他们,承炎不至于伤成这样。”他挥动手臂,在宣纸上扬洒,眼皮也不抬一下。
      “如此…是对小姐好吗?”何管家吞吞吐吐。
      笔骤停,洇破了纸。慕轲看着破洞处摇头叹息。
      雨水完全冲刷掉了醉花间里氤氲了一晚的血腥气,满园花朵沾着雨露,阳光照射到,分外眼明。泥土带着新潮的余韵,静静躺着。
      慕承炎也如泥土静静躺着,气色却明艳了许多。他回味着昨晚那场恶战,联想到自己闻鸡起舞的刻苦,对白远遥的训练强度叹为观止。他自恃聪明,能不下苦心钻研就不会多此一举,如果没有这次交手,他几乎要毁于极易潜滋暗长的骄傲之下了。
      他听见清烛走进来,倩影恍惚一闪,他眼睛凉下来后,清烛已微笑着坐在了床边,目光在自己身上的纱布间来来回回。
      换了别人,慕承炎早被这挑逗的目光撩拨得蠢蠢欲动了。
      小厮端着盛满药瓶的木盘过来,看见场景不知是留是走。
      清烛柔声道:“少庄主是要换药了吗?清烛愿意效劳。”
      不由小厮多说,便伸手端走了木盘。小厮会意到慕承炎的眼神,躬身退下。
      清烛一圈圈地拆开纱布,好在这些伤口不在方巢或是小失身上,那一个个血窟窿张牙舞爪地霸着他肌理细腻的皮肉,难得他依然谈笑风生。
      “我的身体好看吗?”慕承炎脊背一挺,像只要上战场的斗鸡。
      “是,清烛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身体。”
      “真的吗?”慕承炎欣喜得像孩子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随机语气一转,略带委屈地喃喃,“你可说实话啊,我可不是你那些客人,非要肯定和称赞。”
      清烛也不戳穿。再次肯定之下,慕承炎更加神采飞扬。
      末了,慕承炎问:“看到想看的了?”
      清烛一早就知道他本非常态的花花公子,他的不同之处便是,嘴里花言巧语,心中雪亮如初。清烛自信自己也是如此。她貌似殷勤地换药,不是对他还不错的身材感兴趣,而是想看看他左背上的梅花。
      “是,少庄主身材,清烛自愧不如。”
      “哈哈哈哈哈哈!”慕承炎又大笑。
      清烛清理着药瓶纱布剪刀,听得背后有异动。慕承炎正满头是汗地穿衣服,几处创口霎时红透了纱布,不断浸向四周。清烛手一扔,折回去给他穿好衣服。
      慕承炎额头的青筋都在颤抖,他闭目喘息,等待着痛感一点点流走。
      清烛拧了热毛巾给他擦汗,看他嘴角渐渐绽放笑意。
      “好可惜。”慕承炎道。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能娶你。”
      清烛心里一甜,虽然这一甜极不合理。
      在清烛的连拖带拽下,慕承炎终于一条胳膊绕在清烛肩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地向外走。
      出房门的一瞬间,慕承炎像囚徒出狱般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各花入眼,心情大爽,之后挪动着走向清烛不知道的地方。
      渐渐的清烛也有些迈不开步,毕竟一个男子的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此时有些力不从心了。
      慕承炎叫:“钟郁明!”
      清烛空咽一口,面色一沉。她没有抬头去看,却分明感觉有目光在她身上一滞后转移。
      “你,好像不太好。”慕承炎语气并不确定。
      “此事要怪清烛。”清烛抢白道。
      “哦?”清烛听到慕承炎的鬼心眼在动。
      清烛抬头看一眼钟郁明,面色一红,转移开目光,“昨晚,想来钟护卫是错把清烛认作故人,才闹出误会,连累钟护卫守法。清烛心里难安。”
      “我没有认错人!”钟郁明辩驳道,目光始终不离清烛。
      慕承炎一愣,他不曾见过钟郁明激动,这个一直冷眼旁观的人,情绪终于也被激起了火花。
      清烛轻咳一声,正视着钟郁明,媚眼如丝,“是,清烛出身勾栏,阅人无数,不记得钟护卫也是难免。不知钟护卫是那年那月那日下榻,清烛这便回去查。”
      “清烛!”慕承炎不愿再听,重喝之下,身子不稳,清烛用力挺着,脸上涌着红色,发根浸透,笑容不减,目光不移。
      钟郁明大步向她走来,清烛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淡红色伤痕,似是鞭子一类的软兵器所致,想是昨夜的惩罚,心里又一阵欣喜。
      钟郁明把慕承炎的胳膊从清烛肩上换到自己肩上,说:“你又何必侮辱自己。”
      “哪里哪里,清烛实话实话罢了。”清烛笑着。
      “参见少庄主,参见小姐。”何管家出现,分别向两人行礼,而后和钟郁明相视点头。
      清烛被何管家引着去了书房,这才有闲心左顾右盼。砖板质地温润,重力踏过声响亦不大;古木参天,透着过去的尘气;锦鲤是不是飞出来,又扑通落回水;还有石桌、假山、散着药味的草、停在花蕊上的白蝶、目不斜视的护卫队。古朴,苍远,沉静,温和。
      清烛猜到。那个生长在此的慕大小姐,必定是温柔、聪慧、善良、和煦,成日吟诗捕蝶,赏花望月,偶尔小酌一杯,卧床懒起。最终觅得良婿,洗手羹汤,生儿育女,寿终正寝。
      因为她拥有实现这一切的资本和理由。
      而清烛没有。
      哪怕同样是死去的结局,清烛都是要下地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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