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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途中凶险,公子如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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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报酬太重,山人好不惭愧。”那山人摇着头眯着眼,目光并不离那双耳环半寸。
女子也识相,将一双光洁无暇的珍珠耳环反手合在山人枯瘦的右手掌上,“成双成对,先生且收下。”
那山人口中推辞,手却诚实地不听使唤,半生漂泊,难见如此至宝。还是这样仙女一般的人儿亲手奉上。那耳环似生于花间,散着女子的体香,熏人醉,催人老。他暗生窃喜,丝毫不去理会自对面射来的凛凛寒光,从他在这密林的火堆旁停驻,与那女子算命相面,那人便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自己,让他面对美色不得畅快。
终于按捺不住,朝那人道:“这位兄台,可愿让山人卜上一卦?”
那人精炼的目光穿越火苗,仍是一言不发。
女子微笑道:“自然是极好。您说呢,前辈?”
山人被她的声音迷得不知身在何处,也未听清那人回了句什么,只从语气听得是应和。呸,装什么高深的哑巴。“兄台...兄台若出身乱世,定是将相之尊;若国泰民安,进可称霸,退则颐养天年。富贵双全,命格上上佳。”
那人未及他拍完马屁,冷哼一声,道:“英雄气短,红颜薄命。大起则大落,大富必大劫。先生抬举了。”
那女子嗤嗤一笑,也是不信什么“命格上上佳”的。
山人清清嗓子,拿捏着语调,比之刚才的声音轻了下来,仿佛要透露什么天机,“兄台莫急。有那么二三事,在兄台心上盘桓十数年,是也不是?”
那人目光一闪,并不掩饰,“是人总有那么二三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女子又嗤嗤一笑。
听得那人的嘲讽,却听不得美人讪笑,倏然额上青筋暴起,山人豁然起身,手中的算命招牌也“啪”地倒地,直指那人,“老子好心要饶你一条狗命,你不识抬举,让我在美人面前丢尽了脸。你一心求死,老子就成全你!”
语音未落,那山人抬腿踢起火堆木炭,火屑飞溅向那人头脑,火花未落,那人已在那山人面前,一掌相隔,那山人心叫“不好”,那人当胸一掌,山人躲闪不及,八分力击到左肋上,“咔”地巨响,肋条顿时断了几根,一口鲜血喷出,后退数米。黑暗中,见那女子被月华称得皮肉白嫩,念及自己忙碌半生,只此一好,便是拼尽老命也要得手的。斗志忽又充沛异常,足下发力,冲向那人。
然而相形见绌,山人从未遇过如此彪悍如此难缠的对手,那人身形敏捷,内力浑厚,自己显然不是对手,只消使尽全力,片刻便可将自己制服。然而,那人未尽全力,一味闪躲,像风,对!是像风!劈不开,斩不断,撕扯着,持续着。
那女子站在原处大喊:“先生何苦,若前辈出言得罪先生,清烛向先生赔罪便是。日后江湖再见还是朋友,先生三思啊!”
清烛的话着实给自己摆了一个大大的台阶,也着实令人心摇。再打下去,那人不杀,自己也得累死。那最后一句却是关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老子苦练几年,再来取孙子的命不迟。
那人本无意取那山人性命,见他出逃,也不追赶。只盯着他捂着左腹的背影苦笑。
身后清烛早在拨弄着柴火,那山人招摇撞骗的招牌也燃着。
“让小姐受惊了,属下失职。”那人向清烛一抱拳。
清烛语气如常,“何前辈多虑了。总是那人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要上手打人。”
“是,是。”何前辈附和着,将那对耳环轻放到清烛身旁的石子上。
“咦?”清烛奇道,“这是...难道是方才对打之时抢到的?”
“正是。”何前辈温言道,“不过有一点,小姐却是说错了。”
“哦?”清烛微挑细眉。
“不是抢到,而是抢回。江湖术士的话本就不可信,何况那人也不会什么五行八卦,瞧他那双手,仿佛连笔都没有握过,胡话更是漏洞百出。别人过赞的话,总有谄媚之嫌。小姐莫要轻易上当。”
见清烛静静地打量着自己,何前辈立时意识到失言,“小姐恕罪,属下一时忘形...”
“何前辈忠言逆耳,清烛岂能辜负好意。”这是实话,清烛极少说实话。同时,她直觉眼前这人,不会是区区一个管家这么简单。
次日清烛被阵阵烤肉香唤醒,两只烤鱼在火中翻转,何管家正撒着盐。
这几日总是如此,何管家准备完全,露宿的裘衣,餐风的食言,阔绰的盘缠,矫健的马匹,好不周全。
今日清烛可以放肆地吃了,昨夜见凶斗场景,何管家杀人无形之势,尽收眼底。又怎么会在大费周章地在饮食上下毒,岂非多余。
“再过半日,便到了。”
清烛点头知晓。真好,吃下那条鱼后才被告知,否则美味变成腊味了。
易水山庄的辉煌,从遥远的传说到眼前。
清烛难以形容眼前的震撼,她无法将之比作山或海,因为她未曾见过山海。朱门是个瓮,张着血盆大口,喷着腥潮的气息。她别无选择,走了进去。
踩着虚浮的脚步,一板一眼地绕着假山草木楼阁走了许久,中途何管家几次问道是不是累了。清烛笑容灿烂地回答,山庄精致,使人流连。何管家体贴地放慢了脚步。
终于停在一处院落,门口有个双髻丫鬟似等候多时,何管家告辞之后,便是由这个名叫珠儿的丫鬟给自己洗漱铺床,端茶送餐。
“朱儿?可是朱墙的朱?”清烛撩弄着水中的花瓣。
“是珍珠的珠。”
“哦,又是玉啊。”清烛继续动作,兴致又消减了几分。
那珠儿却颜色大变,立时跪下,额贴地面,“小姐若是不喜欢,就请给珠儿重新赐名吧。”
好伶俐的丫头!
“你起来吧。”清烛的心思不在这儿,它懒得和这丫头周旋,“父母起的名字,怎可轻易更改。我并无此意,你不要介意。”
珠儿爬将起来,已然蓬头垢面。清烛见了心下不悦,草草地穿上中衣,躺在床上。几日奔波,她的身体像被人毒打了之后散开了架。
总是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寂然无声,清烛只挑了一件简单的裙子。夕阳晚照,她推开房门,却见何管家站在一棵芙蓉树旁,仰望着束束花朵。
“小姐。”他转身向清烛拱手作揖,却没有丝毫奴媚姿态,解释道:“属下敲门无应,想来小姐还在安寝,故而再次等候。”
哈!清烛心里大乐,她怎么会睡到连敲门声都听不到,比敲门声更轻百倍的声音,她都能察明,说话也不圆得高明一些。
“劳烦前辈了。”
她未曾想过的是,何管家没有敲门是真,知道她在休息而不去打扰,等了两三个时辰也是真。
清烛缓步下台阶,空气中有淡淡花草香,夕阳也是分外温柔。难得这整座院落取名“醉花间”,却非酩酊,而是浅浅的陶醉。
“小姐,今晚少庄主便回庄了。”
余下的话何管家不便多说,直到这一刻,清烛仍难以相信,易水山庄数百年威名,竟会出现这样一位处处留情的风流公子。他老爹慕轲自十六年前丧妻之后,便心如止水,不近女色,竟半点没有遗传到儿子身上。
想至此,清烛灵机一动,冒险却可一试,“何前辈,不知慕庄主现下在何处?”
何管家果然一怔,“庄主他...现下在庄内。”
清烛终于距离咫尺,她食指挑动着何管家的腰带,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轮廓鲜明,面容姣好,目光迷离,尽显千娇百媚,楚楚可怜。
“不知...清烛是否有幸,一睹慕庄主风华?”食指一点点地攀爬而上,纤细手指就要触碰到喉结时,被一只手牢牢握住手腕,整个躯干为之一振,左手立时藏在身后。
这才抬眼对向何管家的目光,心中一涩。何管家面无表情,“今晚,庄主和少庄主会一同过来。”松开手,走出院落,没有给清烛留下说话的空隙。
清烛右手腕仍痛着,并无红肿。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她喘息了许久,才扶着石桌边沿缓缓坐在石凳上,拿着匕首的左手僵硬,尽是冷汗。那寒光闪烁许久,清烛才将它重放回左手臂的机关中。
末了口中一啐,“呸!阉人!”
清烛绕着院落和房间走了几圈,深觉设计构造极是顺心,甚至比玉人楼里亲自布置的房间还要遂意。淡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又带有阳光的温柔香气,一束一束照在深木色香几上。嫦娥若来,大概也被融化了。
而这每一寸的舒适,背后都透着千疮百孔的寒意。
既然慕承炎给自己布置得这么周全,清烛也不要拂了他的心意。便让珠儿取出一件清雅的衣裙,将自己脖子以下每寸肌肤都包裹得如在隆冬腊月,甚至连双手都能缩进广袖中,这个少庄主喜欢玉女,那就扮给他看。
晚饭清烛照常吃得不亦乐乎,如果这是她在阳间的最后一餐,那么她也要携着余味走上奈何桥。
很晚了,弯道清烛再不让珠儿回去休息,珠儿就要立在桌旁睡着了,清烛只得让她回房,也是,今后的去向,一个丫鬟根本左右不了。
清烛倚门而立,听着自己的心跳频繁如雨声,仰望夜空辨不出时辰,全然雨帘遮住了月色。夏日的热气却没被大雨覆盖,湿热难捱。这般雨夜,适宜杀人。
“呛啷”巨响,院门洞开。
三人并肩而入,或者准确地说,是中间一男子被身旁的两男子架着肩膀,踉跄着亦步亦趋。雨水冲刷掉中间那男子身上的血迹污垢,黑暗中黑夜衬着他白玉般的脸庞,连清烛见了都深觉赏心悦目,忘乎了他站立难稳身躯伛偻的狼狈相。
慕承炎身边两个男子,一个是何管家,另一个与何管家年龄相仿,也一袭黑衣,手脚凌厉,高手模样,却远不如何管家那般烨然若神人的风采。
一行三人径直进了房门,只慕承炎向清烛一笑,温暖如春。但是清烛却觉得,自己已然卷入了一场莫名的危机。
清烛关上门,也走了进去。
循着慕承炎急促错乱的喘息声从床上传来,房间里刹时透出浓稠的血腥气。
清烛闻着这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仿佛那满地黑血的场景重演。
“啊!”慕承炎痛呼,声音里满是为喊而喊的言不由衷。随即又伴着一声重击,他有“啊呀”一声,这一叫,稍稍有些真痛的意味。
“爹,我都受这么重的伤了,你还打我!”
清烛心下一跳,轻轻挪进里间。
“自己学艺不精,还在这里卖弄。”回应声伴着清烛的走近越来越响,清烛攥着手,探头进去,见慕承炎摸着被打的前额,一脸委屈,噘着嘴又不敢说话,瞅着,何管家!
清烛心里大笑自己愚蠢。
片刻之间,慕承炎身上缠满了齐整的纱布,有的还渗着淡红的血晕。他脸上露出笑意,含笑的眼睛终于令清烛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子情愿向他投怀送抱。
“清烛有眼不识泰山。见过慕庄主。”扮了几日何管家的慕轲洗着手上的血迹,摆手让那黑衣人退下,若有所思地与清烛对视,许久才道:“你倒比我想得沉稳得多。”
清烛浅浅一笑,随意回应道:“慕庄主谬赞了。”心里想的却是下午勾引不成的窘迫,以及揣测慕轲对自己示好管家的态度。
“咕”,慕承炎的胃正合时宜地呻吟一声,他苦笑着看看自己的胃。
慕轲嫌弃地斜睨了他一眼,转头让清烛去厨房拿吃的。
吃惊之余,清烛还是尽好了作为鱼肉的最大义务,听话。她前脚走出房门,就听里面慕承炎“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清烛背后一紧,身上一凉,撑着伞快步走向厨房。
慕轲给慕承炎输着真气,看见儿子的脸有白了几分,冷汗簌簌地从额头沿着脸庞向下滚,而身体像个无底洞,需要源源不断的真气。
“姓白的为了清烛不惜杀我,我真低估了那小子!”
“闭嘴!”慕轲低吼一声。
慕承炎嘴里继续嘟囔着,气不过自己技不如人,煞白的嘴唇颤抖着。
清烛还没有回来,雨也渐渐停了,深夜寂寞,慕承炎气若游丝,懒懒地道:“爹,我有点儿累了...”昏睡了过去。
慕轲把他放平后,盖好被子,自言自语道:“睡着了好,睡着了就忘了疼。”
外面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慕轲拉开院门,清烛恰好当胸撞了进来,自左肩处的衣衫扯下,直向臂弯,裸露出雪白的肌肤,又从脖子向左肩,四道红深的抓痕赫然嵌在玉脂上,即使女人看了都要心疼。
紧追其后的是一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骨骼强劲,一双眼犀利异常,炯然有光。
常人总是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的,因为这样一双眼睛总会轻易看穿自己。常人也难以料到,这样一双眼,竟也有如此慌乱无助的时候。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慕轲,只盯着清烛,嘴唇颤抖得连声音都快淹没了,他说:“你别走,你别走...”
清烛咬着咬住下唇,沉默着,目中含泪,狠狠摇头。
那男子伸手去抓清烛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挡开。
那男子方才沉浸在自己深深的情绪中,全然忘记理会还有第三人存在,此时被阻挠,才定神去看,不由一惊。
“钟郁明,你冷静一点。”慕轲道。
这声音冷得让清烛打了个寒噤。
钟郁明目光在慕轲和清烛身上左右流连,终于眼神一定,恍然大悟道:“你...她...是玉清烛?!”
慕轲眉头又紧,怎么他不知道?
“怎么回事?”慕轲侧头问缩在自己身后的清烛。
清烛抬眼看看慕轲,又看看钟郁明,屏着气息,嗓音沙哑,“我在煮粥,他...他突然冲进来,说什么不要离开之类的胡话,还...还举动极不检点,我跑出来...”
慕轲面无表情地听着,钟郁明开始惊讶地听着,继而慢慢冷静下来,双眼还是离不开她。
慕轲也不多问脖子上的抓痕,他似问非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钟郁明惨然一笑,“属下无话可说。”
“那去领罚吧。”
“是。”钟郁明有气无力,不忍看慕轲给清烛披上自己的外衣,默然退下了。
清烛心想因祸得福,如果不是莫名其妙地进了易水山庄,她也会不知道,她以后的人生,还可以像今晚这般痛快淋漓。
“慕庄主恕罪,没能把吃的拿来。”
慕轲也看到了她裙子上洒的热粥。
“烫着了吗?”
清烛摇头。
“承炎已经睡了。”慕轲略一沉吟,“你的房间被他占了。我们去我的卧房吧。”
清烛感觉自己在抖。
“你不要害怕,没有人要把你怎么样,我马上就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什么。”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清烛也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