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omega》竹岚子

8、八米

　　少女闻到了血的味道。

　　锈，腥，冷。带着一点湿黏。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只本能的感觉到很冷。
　　就像是五岁以后母星的冬天，由于能量的衰竭而被迫荒废的机器越来越多，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用品逐渐成为回忆中的存在。旧历中记载的生存方式被隔了几千年时光重新捡起，例如通过焚烧的方式产生热量，堆积衣服的厚度以维持体温。

　　但她依然觉得很冷，想要钻回母亲的怀里挤在一起，比一个人睡要暖和的多。只是始终有那么一丝清醒的神智，让她知道这不是童年。
　　也许是因为，除了冷之外，她还很疼。

　　就像十二岁那年，搭载着几十个人的飞行器带着这群第一次踏入陌生宇宙的土著，在隔离带的流星雨中陷入炽热凝固的火光。机体裂解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死，直到再次恢复意识时，感觉自己躺在冰冷而湿黏的泥土中。
　　是这样相似的气息，混着血和未化的冰，却也阴差阳错减缓了她血液的流速。

　　但这也不是那个时候，不是她刚刚闯入这颗名为废土的星球之时。因为这里没有老医。那个把她捡回去的中年男人，有一双着封存无数秘密与风霜的眼睛。
　　不过在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没有几个秘密呢？

　　生理性的痉挛和抽搐让姬儿下意识蜷缩起手指，有些困难却强行尝试着调整呼吸。这又让她想起十四五岁的年纪，在老医的叮嘱中终于走进那最底层的E区，传说中最为混乱而无药可救的垃圾场。
　　不对，在废土，至少在E区还有D区，是没有垃圾的。

　　缺氧让大脑的运转变慢，姬儿有些想不起来在E区自己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只记得这样类似血的味道，相似却又不同的疼痛与混沌，无数次濒临死亡的感觉。
　　是的，死亡——！

　　这个词好似一剂反射性的强心针，狠狠扎进少女的大脑，连神经末梢都尖叫了起来。但这一回的疼痛是有益的，它让她从几乎失去求生意志的状况中解脱出来，几秒内恢复功能的视网膜，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晃眼的光线，反光的金属栏杆，远处隐约的交谈声。她瘫软在地上，手腕处的环依然在运作，身上的衣服已经不知道被汗浸透了几遍。

　　似乎是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变化了，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熟悉起来的脚步声，渐渐地由模糊到清晰。姬儿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这完全无关意识的掌控，而是在几次相似的情景重复之后，被疼痛和刺激所定型的本能。
　　“姬儿小姐，你改变主意了吗？”

　　乔治的声音并不会在短短几小时内发生变化，但姬儿依然感觉到有什么细微的不同。她记得第一次的电击之后，对方还试图用委婉的话语劝说她。而到了现在，他所保有的最后的礼节，大概只有那个称呼了。
　　她甚至记不清听到这个问句的次数，科技的发展如此令人感叹，最初的电击到后来的窒息感、疼痛、药物成瘾的症状乃至濒死的幻觉，都不过是这只小小的环带来的生理假象。

　　是假象，却如同真实。

　　在这些经历中，疼痛已经不是最难熬的了，何况人的耐受力存在极限。每一次的折磨停止后，男人无起伏的声音变得那么美妙而可怖。她在相同的问题中睁开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不。”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清晰地说出了这个字，但这也不重要了。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几乎只剩下本能的大脑中，只有这个句子凝固在一切的最前方，浓郁的黑白分明。
　　凝固的是黑的血，破碎的是白的骨。

　　“她说‘不’。”有人的声音说。
　　“长官要求，启用‘计划B’。”这是另一个人。
　　……
　　……
　　于是无论疼痛、血腥或者痛苦的记忆，都逐渐远去了，她感觉自己坐在一个干净、安全的地方。
　　空气中浮现出隐隐地人声嘈杂，清晨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微微的刺眼与温暖。

　　姬儿眨了眨眼睛，神情有瞬间的恍惚。

　　讲台上班主任正面带微笑的说着套话，似乎是“……从某某中交换学习……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然后她的目光投向门口，片刻后走进来一个男生。
　　……转校生？

　　少女怔了几秒，有些想不起来片刻前自己是睡着了还是神游。不过这点念头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将目光落在讲台上的男生身上。
　　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校服，再好的身材也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然而当姬儿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显然有这样感觉的不止她一个，比如后排嘀嘀咕咕咬耳朵的女生。虽然是悄悄话的姿态，声音大的坐在前排的她都能听清：

　　“唉，据说他只在我们学校待半个月……”
　　“毕竟是A中的交换生……据说家里……”
　　“……”

　　随着后面那女生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说话的两个人同时顿了一下，然后状似无意的转移了话题。姬儿转了转手上的笔，不置可否。
　　这时讲台上已经进展到自我介绍的环节，只见男生扫了一眼下面扬起的几十颗脑袋，最终开口的时候，却似乎看着姬儿所在的方向：

　　“我叫艾伦，很高兴之后能和大家一起学习。”

　　Allen。
　　这个发音传入耳朵的瞬间，少女原本有些昏沉的大脑一清，强烈的情感几乎立刻从零开始，一瞬间膨胀撑满到每一个细胞！
　　——假的！

　　潜意识里的反抗如同台风过境，蒙在眼前中的假象蛛网一样无力的被撕裂开来。讲台上新生的笑容还未成型已被摧毁，然后以他为中心，整个空间如同被压断的卡纸，扭曲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假的。
　　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是假的。

　　“……维森特，”
　　现实的世界中，名为乔治的研究员盯着突然开始剧烈波动的信息图，表情有瞬间的狼狈，“她、她竟然要清醒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人体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在长久的折磨与反复被投掷到痛苦的回忆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在永无止境的负面情感中溃败屈服。即使有极少数熬过那种折磨，那根崩到极致的弦一旦松懈，就会彻底的一败涂地。
　　——这就是他们熟练运用的手段，将那些咬牙挺过痛苦的、拥有顽强意志的人，投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会让他们感到轻松甚至愉快的虚假环境中。

　　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他们的精神主动融入那个世界，然后将自己自然的视为其中的一份子。之后的幻境只会更加具有迷惑性，直到他们彻底成为幻觉的俘虏甚至傀儡。
　　他们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控制这个来自D区的幸运儿——既然“永无乡”并没有提供解除“标记”的方法，他们就必须将那个意外重新纳入掌控之中。

　　但是……竟然失败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乔治盯着眼前起伏越来越剧烈的线条，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这些数据所代表的意义——这个叫姬珑兮的女性在精神极度疲惫的情况下被融入幻境，却几乎只停留了几分钟，就毫不犹豫地冲破了它。
　　“之前有没有查过，她的精神力阈值？！”

　　乔治下意识看向维森特，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知道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多余。即使在今天，精神力的检测也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往往需要一系列精密的仪器与繁琐的过程，还难以保证中间没有误差。
　　而对于这么一个甚至还没成年的、之前也未表现出强烈威胁的对象，他们当然不可能多此一举的去进行相关的检查。

　　屏幕上的波动终于飚到了最高，却依然在疯狂的上涌。那一条条曲线仿佛被绷紧的琴弦，最终在无法承受的高音处铮然断裂。
　　“滴——滴——”
　　被精神力波及的仪器发出报警的鸣响，整个房间原本稳定的白光开始虚晃。乔治的手颓然砸落在操控台上，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失算了。

　　人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这在根本上只是生理的保护本能。因此只凭虚无缥缈的意志，即使是丹青铁血的勇毅之士，以现在的科技水平，也能够在保证不死的前提下，让对方完全的屈服、甚至“打碎后重建”。
　　因此，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创造出所谓奇迹的人，除了本身的意志力之外，精神力必然处于一个相当高的水平。

　　“先给她注射休眠药物，然后联系区长吧。”这时维森特说，他显然也想到了和乔治一样的东西，不过比起为之前的失误懊丧，不如考虑如何亡羊补牢。
　　乔治点了点头，开始飞快的进行操控。原本被少女精神力波及的数据逐渐平稳下来，房间的警报与灯光也都恢复了正常。

　　“预计还有十秒，她就会彻底醒来。”乔治扫了眼数据，将手伸向一侧的药剂阀，“现在进行注……”
　　就在“注”的字音吐出来的同时，男人的动作僵住了。